天嘉元年,二月甲午。

    东关春水稍长,舟舰得通。

    王琳率领合肥漅湖之众,舳舻相次而下,军势甚盛。

    侯瑱进军虎槛洲,王琳亦出船列于西岸,两军隔洲而泊。

    ……

    次日乙未、午前。

    雾气散去,江面上超过千艘的战船缓缓地拉近了距离。

    “击贼!”

    “杀敌!”

    随着双方几乎同时的一声令下,栅口之战开始了。

    战舰奋力将石块和弩箭投射向敌舰,放下前端系有大石的拍杆狠狠砸击。

    被击中的大舰碎木飞溅,船身剧烈摇晃。小船则是直接翻覆,甚至四分五裂。

    箭矢和石块在空中漫天飞舞,以船只的速度根本来不及掉头躲闪,大舰还能凭借木墙和蒙皮硬抗,小船就只有自求多福了,只要挨到必然无幸。

    侯胜北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水战。

    他回头看向后方,那里有两艘巨型楼船,分别是大都督侯瑱和阿父的座舰,载千人,高近十丈,四层,最高一层竖大纛,设金鼓。

    阿父的那艘正在鼓声中,冒着敌军的矢石缓缓驶向交锋前线。

    侯安都负责前线指挥。

    绞车拉起拍竿,看准敌军一艘艨艟,猛然放下,将乘坐五十人的艨艟一击打碎。

    阿父即便是水战,也还是那么勇猛啊。

    想到此前的几次战斗,阿父一马当先杀入敌军的身姿,侯胜北觉得自己勇则勇矣,总还缺了一些什么。

    对,就是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霸气,让部下充满必胜信心,紧随前进的气势。

    果然受到主将鼓舞,我军各舰都发起了勇猛的攻击。

    前锋冲阵船的桨手们开始奋力划船,冲向敌军的船队。

    冲阵船的船头挺着一根巨大的铁制攻城锤,凶悍无比,攻击方式是如同攻击城门一般的撞击。

    他们的任务是冲击顶开敌军船只,破坏敌军的阵形,方便后继船舰突入。

    斗舰在和敌船接近后,士卒在女墙遮护下放箭,中距离杀伤敌军。

    艨艟则是顶着矢石冲到两船相接,用钩锁固定住敌方的船舷,兵士纷纷纵身跳跃而上,近身肉搏夺取船只。

    王琳军也不甘示弱,以同样的方式发动反击。

    一艘艘的船只纵横密布江中,船上展开激烈厮杀。

    偶有控制权易手的船只被拖回本阵,就彷佛俘虏了敌军将领,凯旋而归一般。

    侯胜北负责战线的一角。带领自己的一艘斗舰,六艘艨艟的小小分舰队,与敌军相同体量的对手展开了搏斗。

    自己损失一艘艨艟,也俘获敌军两艘。

    侯胜北正要和敌方的斗舰靠近一决胜负时,一根粗大的弩枪射向了敌军斗舰,横扫了敌舰甲板上的一片兵士。

    是来自阿父楼船的火力支援。

    侯胜北士气大振,趁势撞上前去,碎木横飞,激烈晃动。

    待船身稍稳,他亲自披甲带队登上敌船。

    一番死斗,砍杀了顽抗的敌舰指挥官,降伏其余敌军士卒。

    斩获斗舰一艘!

    ……

    水战在败北时,兵士要么投降,要么选择不可知的未来,纷纷跳入江中。

    然而除了个别水性极好的士卒之外,跳江大多难逃一死。

    大战从午前一直持续到午后斜阳西移。

    王琳军虽然兵力占优,还是承受不住侯安都气势逼人的猛攻,稍退回到西岸。(注)

    侯安都没有冒着被水寨的陆上守备设施攻击的危险继续追击,也收兵后撤。

    两军逐步脱离接触,一场水上大战暂时告一段落。

    江面漂浮着上百艘的船只残骸,而已经沉入江底,消失不见踪影的数量更是倍之。

    数千人的性命魂灵,也随之飘散在猎猎江风之中。

    ……

    傍晚,东北风大起,吹坏了王琳的舟舰,陷没于岸边泥沙滩涂。

    浪大,王琳的船舰一时回不到水寨港口,翻船溺死数十百人。

    王琳只能夜间在船上点起灯火,远处看去,江面星星点点,被一团团光晕照亮。

    夜深人静时,江水轻拍船身,这位今年正好三十过半的主帅会想些什么呢。

    那个提拔了他,又猜忌于他的独眼男子吗?

    “阿姊、阿妹,天子都是像萧绎那样,永远不会推心置腹,信任他人的吗?”

    “陈霸先,你麾下多是降将叛臣,还敢大胆任用。我王琳虽与你为敌,还是佩服得很,羡慕得很,若是萧绎也像你……”

    一声轻叹,化入大江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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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过去,直到早上风平浪静,王琳的舰队驶入水寨修理船只。

    初战不利,而北周袭击郢州的消息,也传到了军中。

    王琳担心士气崩溃,率舟师东下,距离芜湖十里而泊,以荻船塞于浦口,鹿角绕岸,不敢复出。

    王琳军提高了警戒,巡夜之时,敲梆击柝之声闻于对岸。

    ……

    一切皆按计划。

    一战之后,侯瑱引军退入芜湖,隔洲相对,等待战机到来。

    侯瑱等也已获知北周大将军史宁攻打王琳后方的消息,知道他不能长久坚持。

    然而北齐的来援,又让战局出现了新的变数。

    北齐仪同三司刘伯球率一万余人加入王琳军助其水战,不仅补充了白天一战的损失,反而兵力更胜。

    行台慕容俨之子慕容子会也率领铁骑二千,屯芜湖西岸博望山南,以助声势。(注)

    听闻齐军来援的消息,高州刺史纪机临阵脱逃,回到宣城郡响应王琳,所幸被泾城令贺当迁迅速讨平。

    侯瑱对敌军增兵、部下反叛却毫不在意,谓侯安都等人道:“甚好,如此一来王琳必然军心大振,一定会利用这段短暂的士气提升期间,直扑建康!”

    下令艨艟各船装备熔炉一座、坩埚一具、炭柴若干、长柄铁勺两把。

    侯胜北对这条命令不解,这是要在船上生火做饭的意思吗?

    更是对侯瑱的乐观判断半信半疑,王琳士气高昂,会不会趁机来打我们?

    我军连刺史级别的将领都叛逃了,军心不稳至此。

    这么危险的信号,侯太尉你身为主帅居然熟视无睹?

    侯胜北再次加深了认识:“侯瑱的血是冷的,神经是钢丝做的。”。

    阿父则是让他少东想西想,多思则乱。

    军中没人像他一样有个当副帅的爹,能够把握各种信息,自然没有多余想法。

    放心,侯太尉自有破敌之计。

    侯胜北只有怀着不安,做准备去了。

    ……

    第三日,丙申,清晨。

    侯瑱命令军中未明就准备炊事,士卒在床席上匆匆吃完了早饭,等待命令。() ()

    各艨艟分发铁锭一块,传达了作战指示。

    侯胜北听完命令,不由感叹:“侯瑱不仅冷血,而且心狠手辣。”

    此时刮起了强烈的西南风,王琳觉得天助我也,顺风顺水一路东去,引兵驶向西梁山,打算越过陈军占据险要。

    侯瑱没有拦截,而是停船在洲尾等待,放王琳的船队过去之后,再慢悠悠地驶出跟在其后。

    王琳这才发现陈军此前并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的行动,而是故意为之。

    如此一来,陈军占据了自己上游的位置,而且紧随自军之后!

    可恶,中了敌计。

    本来只要半天,不,两个时辰,陈军即便发现,也赶不上自己了。

    ……

    如今被咬住,只有一战了。

    不仅水流不利,风向也成了敌军的助力。

    王琳下令投掷火炬,想要火攻陈军船舰,却被强风吹回,反烧了自家的船只。(注)

    风起,吹向东北。

    侯瑱命令全军发起强攻。

    各舰发拍、纵火!

    借着风势,更增拍杆、矢石、火种的速度和威力。

    定州刺史章昭达乘坐平虏大舰,沿大江中流而进,突入敌军船队本阵,发拍击中王琳旗舰。

    其余冒突、青龙各舰,共同发起攻击。

    ……

    侯瑱再下令,牛皮艨艟各船冲锋,熔化铁块,撞向敌舰!

    待接近敌舰,将通红滚烫的铁浆洒向敌船,顺着风势,一洒就是一片。(注)

    只要被铁水溅到一点,再坚韧顽强的士兵也抵受不住,敌船甲板上四处响起哀嚎。

    上千度的铁水接触皮肤,立刻黑色焦糊一片。

    大团的铁水烧入腹腔,侵入内脏,或是泼到面门,烧瞎双眼。

    大批伤兵滚来滚去,却无法减少痛苦,直到陈军士兵了结他们的生命,或是自己实在忍受不住,跳入滚滚长江。

    太狠了,泼铁水这招。

    侯胜北暗暗乍舌,打仗真是没有底线,就是比谁的手段更加酷烈毒辣,侯瑱你够狠。

    王琳军的士气崩溃,淹死者十之二三,余众皆是弃船登岸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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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胜了!

    陈军开始了追亡逐北,驱赶斩杀败军,取得首级功劳。

    侯胜北的部队也在追击,他的目标是西岸的北齐援军,刘伯球的数千步军和慕容子会的二千铁骑。

    北齐步军见王琳水战大败,也开始了撤退,退着退着就变成了溃败,自相蹂践。

    骑兵则是打马而逃,然而陷于芦荻泥淖之中,弃马脱走以免者十之二三。

    但是还有十数骑的秩序不乱,护着慕容子会撤退。

    侯胜北挥军追了上去。

    他还是第一次和北齐的鲜卑骑兵交锋,这支部队的战力很快让他吃了一惊。

    只见对面分出了十骑,一字排开,拦住追击路线。

    人马皆是具装,骑士穿加挂了股铠、披膊的两裆铠,都手持长矟。

    战马的面部脖颈包裹着面帘鸡颈,躯干披着当胸和身甲,后臀罩着搭后和寄生,整个如同一团铁坨。

    只听一声呼哨,铁骑便冲杀过来,侯胜北的前队百人竟然像是被割草般的一冲而过,瞬间阵列就被挖开了一個大口子,死伤遍地。

    幸亏还是在江岸泥泞之处,战马不能全速驰骋,否则只怕是要一路杀到侯胜北面前,反取了他的首级去。

    侯胜北被北朝具装甲骑的冲锋威力惊到,不过他已是屡经战阵,并未惊慌失措逃跑。

    敌骑在一轮冲锋之后失速,骑士拔出或丢弃长矟,取出了环首刀左右砍杀,打算突出包围。

    侯胜北心知不能给对方重新拉开距离,再冲一次的机会。

    前队已经半废,一时难以重整。

    侯胜北立刻亲自率左右两队包抄向前。

    大局已经在我,如何还能被你们这区区十骑翻了盘去!

    侯胜北对上一骑,上次和北齐的骑兵对战,还是建康之战的时候,当时自己的佩刀被斩断,差点丢了性命。

    短距离接战,生死只是一瞬。

    侯胜北抽出四尺宿铁刀,手臂前举,策马小跑。

    对方也是举刀摆出了姿势,催马迎来。

    距离瞬间拉近。

    在进入兵刃攻击范围的一刻,侯胜北微微调整位置,没有举刀和对方互相砍杀,侧身抬臂,让过脖颈要害。

    两马交错而过,

    敌骑的环首刀从侯胜北的披膊上掠过,带起一溜火星。

    侯胜北则是瞄准了敌军的颈部,举刀回手一拖。

    敌骑的脖颈爆出一蓬血花,被斩断了一半,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

    这是萧摩诃教他的招式,反复练得精熟,果然一击奏功。

    而萧摩诃也率领数百人出现在身后。

    侯胜北在混乱的战场上得遇大壮哥,心中大定。

    只见萧摩诃盯着对面的一骑道:“你继续去追敌将,那骑我来对付。”

    侯胜北看向他说的那骑,只见对方单人独身,面对数百追兵却是毫无动摇,正在轻抚胯下战马,调整兵器。

    难道这就是北齐骑兵中的精锐,百保鲜卑?

    他带着疑问,率领本部继续追击身边只剩三五骑的慕容子会。

    那骑移动了一下,想要拦截,却被萧摩诃盯上,不敢轻动。

    ……

    跑远之前,侯胜北有些不放心,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交锋的情况。

    只见两骑接近,萧摩诃罕见的没有一击制胜。

    短促交手片刻,那骑便跌于马下。

    侯胜北心中的石头放下,催军追赶,杀散剩余亲卫,活捉慕容子会。

    ……

    此战我军损失近万,加上之前吴明彻损失的五千,合计约死伤一万五千。

    王琳和北齐的十万大军则是近乎全军覆没,首级俘获数以万计,失踪逃跑不计其数。

    王琳与部将潘纯陀等乘坐蚱蜢小舟,突破船阵逃走。

    北齐来援的刘伯球、慕容子会被擒。

    二千铁骑,逃走五六百,其余被斩杀殆尽。

    缴获千余马匹,上千船舰,其他军资器械无数。(注)

    ……

    和陈霸先当年一样,陈蒨也打赢了与得到北齐支持的王琳的关键一战,坐稳了御座。

    可是陈蒨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怎样的麻烦,伴随着此战的胜利,正在前方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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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名对照》

    东关:今马鞍山含山县西南濡须山上

    漅湖:今巢湖,古称加三点水用来和行政地名区分

    宣城:今宣城市

    泾城:今泾县桓公岭一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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