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霾笼罩着胜州城,灰烬和炭粒掺杂在空气里,高大的城墙似乎要被厚厚的云层压倒,摇摇欲坠,城内曾经鳞次栉比的房屋只剩断壁残垣如墓碑沉默,城外已连起数百行灰褐色的军帐。

    都知兵马使邓庚正带着医曹参军卢陵、都虞候杜淳和十数兵士在城防处巡察,却见不远处都知副兵马使孙延疾步走来,盔顶红缨飘摇,他声音洪亮:“老邓!”

    停下脚步,邓庚望过去,他提高了音量,道:“你的亲卫兵呢?这么又让你一个人?”

    孙延皮肤黝黑,方正脸,四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倒像五十岁,唯有一双眼犀利如鹰,他走到三人身旁,咧嘴一笑,道:“习惯了!这么多事要忙,与其让他们撵我的脚,还不如去帮着干活!”

    “忙不忙你都躲亲卫兵跟躲债主一样!”邓庚的音量不变,笑道:“找我什么事?”

    孙延道:“甄甫的亲兵来报,说在金河县看到了金吾卫的人,大概二十号人,和一辆马车,左金吾卫的中郎将带队先护送着新刺史和判官典吏,还有几十号人在后百余里护送从隔壁几个州调来的长史、县尉。”

    邓庚愕而后笑,看向卢陵、杜淳两人,“这倒是稀奇。”

    卢陵淡淡道:“金吾卫除了刚从长安出来的第一天还快些,之后……”他冷笑一声,道:“进了关内道更是日日‘察访民情’,乐不思蜀。这么明显的拖延总得先派个人遮掩一二。选得倒是好,该来的不来,让刺史先来,生怕我们也趁胜州刚刚收复私占土地。”

    杜淳看孙延眼神有几分迷惑,又看邓庚没阻止,也提高了嗓门,道:“是啊,总得让刺史先来,不知是哪个倒霉鬼被推出来,同僚在享受,他只能天天赶路,好在这时节没那么冷了!”

    孙延哈哈一笑,道:“跟八百里加急一样连赶了十几天,不知道这几个金吾卫娇嫩的屁股蛋是不是裂成几瓣了!”

    几人和十数兵士都大笑,一亲卫兵对邓庚道:“都知!甄粮曹他们在的金河县离这也就二十里!带咱们一起去看看这长安来的娇兵呗!”

    邓庚笑骂,“这次来的金吾卫大都是贵族高官的子弟,你们也都是到过南衙诸卫上番的,没准还有你们都老熟人!给我收敛些,别丢了咱们朔方军的脸!”

    众人应声,一人大声道:“听到了吗!我们可别吓到这些长安的贵公子们!”

    邓庚笑,又对亲卫兵道:“去告诉洪校尉,金吾卫带着新刺史来了,请他给他们安排住处。”

    卢陵温吞道:“刺史府还在修缮,都是大将军的亲卫兵在,我看,不能委屈了新刺史。”

    孙延没听清,奇怪地看了卢陵一眼,肯定他是故意的,明知道自己因为旧伤耳朵听不清,那就是怕他听了这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他扯了扯嘴角,倒是也不在意。

    杜淳道:“卢医曹说得有理,何况要接风洗尘,在满是尘土的破屋怎么行,我看,城南那就有一处好宅子,雕梁画栋,五进的大院子呐,竟也没被毁掉。”

    刺史姓林,且不是士族,没人怕得罪他。

    胜州过去还算是个中州,现在嘛,能被派来这百废待兴的胜州城当刺史的,能有什么背景?

    至多是来给军中打算分一杯羹的人添堵的。

    早有识眼色的去牵了马来,一行人从城门口沿官道向金河县方向行了半里,便听一阵嘈杂的马蹄声滚如闷雷,而后烟尘滚滚中,一齐穿着深色戎服的兵士策马而来,到了近前些,邓庚等人才看到烟尘中的一辆马车。

    孙延大声道:“比咱们想得还快些!又没有军情,他们从金河县到这大可以慢些嘛!这领队的小子是急着见情人吗!”

    杜淳笑道:“就算真有军情,他们二十号能抵什么用!”

    邓庚抬手止住几人的笑闹,但止不住他们眼中的傲然与不屑。

    为首的是个年轻小将,身高八尺,宽肩窄腰,相貌堂堂,他勒马而下,抬手行了个礼,“在下左金吾卫中郎将裴照见过邓都知。”

    他腰间系带上有一块椭圆形铜制腰牌,边缘是瑞兽白虎的雕花,白虎的眼睛还嵌着宝石,比一般金吾卫的更加华贵。

    邓庚听过这位和河东裴氏的少年英才的名头,如果说忠王世子李酽是二皇子最忠实的拥趸,那么左金吾卫中郎将裴照就是五皇子最忠诚的拥趸。

    洪校尉将消息告诉赵瑟瑟时,四人已吃完午食,司空摘星看到士兵在修缮屋顶,便仗着轻功好,帮起忙来。

    李银月挂了六扇门的职,运送药材是要紧,但这次来更重要的是调查云州一势力极大的石家,邬堡石家,还有另两名六扇门的已先去了,她使了些钱财,便离了队,不过至多下午便要离开。

    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她思索片刻,道:“是那个也被牵扯到金鹏王朝的裴氏子裴照?听说月前因失职被降了半级,保留中郎将的职位。左金吾卫被派来支援后,这半级又被提了回来,还多加了封了临时的从三品上的云麾将军。”

    品春眨眨眼,“这么算来,反倒是升官了?”

    赵瑟瑟点头,“他是河东裴氏的人。”

    李银月沉吟,道:“士族的人……我记得太宗在位时,倒和士族有些矛盾。”

    赵瑟瑟看她,笑:“你怎么也对这个感兴趣?”

    李银月道:“既然卷入了是非中,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二皇子的生母杜良妃出自京兆杜氏,自从女儿朝云公主被帝王和亲到东巴,却被东巴王在逃亡路上当作威胁,最终被豊朝军士的乱箭射死后,这位杜良妃就似乎失了宠。

    赵瑟瑟只说了四个字,“潜相聘娶。”

    四个字,便是士族对于太宗一朝不许相互通婚的态度,现在更是明目张胆起来,至于重修《氏族志》更是隔靴搔痒,扶持新贵族倒是有些用,但……

    “但就算朝廷贬抑,大多数人依旧以和士族通婚……准确地说,以和旧士族通婚为荣。”赵瑟瑟道:“其实当今,一开始也是试图贬抑士族的。”

    司空摘星捉蚯蚓是个好手,修屋顶也是个好手,乐呵呵的接受了士兵的道谢——他们叫他王二,朝她们三人走来,听到赵瑟瑟的话,当即想到了一个人,“顾如晦。”

    李银月如今二十六岁,如今年迈的帝王刚登基时,她也才两岁,她父亲李甲不会刻意去关注朝廷的事,但那几年的动荡实在是深刻,偶尔也会和她说上两句。

    初登基而立之年的帝王,锐意进取,多用寒门,比如一度宠冠后宫的顾淑妃的哥哥顾如晦,比如同样在通敌案中被满门抄斩的陈家。

    她神色复杂,“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不如说是新旧之争。”赵瑟瑟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她看着到更远处修缮屋子的士兵,越过垂花门,看向远处,道:“天通3年,北突厥、西丹蚩屡屡犯边,岭南道叛乱、河南道烽烟起,京畿道大旱,对于士族而言,是天赐良机。”

    李银月皱眉,“所以陛下必须要求取士族的支持?可当时的顾家军百战百胜,陈……家的那位也是不可多得的将才。”

    赵瑟瑟轻笑,眼中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道:“陛下一开始也不曾妥协,可,被陛下一手扶持起来的高家是文官,根基也浅,而行军作战不是只靠作战的将士就可以胜利的,士族能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这么多和他们联姻的官员,你说,陛下是保自己还是保顾家?”

    答案是,天通3年,高家家主死了,嫡次子高于明成为新家主,同年,高于明妻子难产,母子俱亡,三个月后,便迎娶了清河崔氏女。而后,顾将军曾经的手下被指叛变,战场之上被自己人处死,顾氏女入宫,封淑妃,恩宠万千。

    天通4年,通敌的火烧到了陈家,陈家被满门抄斩,而后顾淑妃难产而死,顾将军通敌的证据摆在御案上,还有政事堂加盖“中书门下之印”的处理建议,正月十八,顾家俱被处死。

    司空摘星低声道:“我虽在江湖,却也听说过顾家军的事迹,我曾在边疆小城看到过有人给顾将军立的祠堂,他们不知道朝堂血案,只以为顾家军还在其他地方保家卫国。”

    阳光从层叠的云中剖出,李银月腰间六扇门的铁牌泛着黑光,她的声音也沉了下去,“可顾将军死后,战乱似乎也不曾立刻停止。”

    赵瑟瑟悠悠道:“陛下不得不求助士族,祭品已经献出去,士族却拿起了架子。我父亲就是抓住了这个时机。”她眼神复杂,这些道理,都是父亲教给自己的,慢慢地,自己也开始无意识地分析和寻找时机,和当时的父亲孤注一掷一般,她一门心思在李承鄞身上下注,她的眼光没有错,但她却输了。

    她一开始是在下注,可后面,她真正把心放在了李承鄞身上。

    过去她觉得是自己输给了曲小枫,是输给了爱。

    现在——这四十多天来——在父亲有意的放纵下,她在繁杂的事务中,看着将士官员们如何处理事务,也慢慢回想起了父亲的教导,她渐渐明白了,她是输给了李承鄞。因为……没有外戚支持的李承鄞要想胜利,需要支持,他也选择了士族——逼迫陛下以顾、陈两家的人头作为祭品的士族,士族不计前嫌的“投资”在流淌着顾家血液的李承鄞,李承鄞也不计前嫌的与他们“合作”。

    她输了,曲小枫也输了,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太子良娣,一个被追封的名义上的先皇后,李承鄞的后宫会重新被士族女填满。

    品春才十六岁,太多的过去她不知道,她睁大眼睛,静静听着,这时候终于到了她知道的地方,军营中受训的几日,她听到了很多大将军的事迹,她迫不及待道:“我知道!大将军替陛下剿灭了河南道叛贼,杀得日月无光,片甲不留,后来陛下很开心,让大将军募兵,大将军就一路从河南道征集兵士,好几万人,在朔方、银川、灵州率军突袭,把那帮子突厥蛮子打跑了,守住了贺兰山!贺兰山还有大将军的长生碑呢!”

    赵瑟瑟没有纠正品春几处不合适的小错,只是抚摸着她的发髻,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温柔点头,然后道:“说得很对。陛下有机会和士族谈判,陛下也必须扶持一个新的人平衡士族,文有高于明,武呢?天通7年,捷报传来,陛下当即便传父亲入京,彻夜畅谈,更说出了‘许将军永握兵权,为朕守贺兰’的话,朔方军之名定下。”

    她说着这些,看着若有所思的品春,就像看着十多年前在父亲书房里认真思索的自己。

    司空摘星对于朝廷关注不多,李银月这段时日倒是查了不少,所以她问:“但,从天通14年开始,大将军便一直留在了长安,到现在,已经十年。朔方军,仍在朔方。”

    对于李银月调查过自己的事情,赵瑟瑟不觉得奇怪,她不也调查过李银月吗?

    至于李银月说的话,赵瑟瑟心中默默想着,陛下……陛下说完就后悔了,可金口玉言岂能作废?

    阳光回到云层中,赵瑟瑟看向被阳光染出亮光的薄云,眼睛有些酸疼,即便是被云层遮住的太阳,也如皇权一样,不可直视,她慢慢开口道:“父亲他拒绝了,也只能由父亲来拒绝,陛下大抵是愧疚?是因为他妥协士族后,谈判之后,却是长达几年的受制,他还是许了父亲兵权,名义上属于父亲的朔方军,常留朔方。”

    朔方军,赵家是陛下留给自己继承人和士族谈判的筹码之一。

    赵家的生机在哪里?太子已死,二皇子的母亲是士族,五皇子没有外戚支持却自愿选择了士族,陛下已没有其他儿子。

    选二皇子是死,选五皇子亦是死。

    赵瑟瑟垂眸,舒缓眼睛的不适。避开也许有一线生机,但……那夜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

    “为了前进的退让是可行的,但为了退让的退让,只会让你慢慢失去反抗的力量。”

    “瑟瑟,我一直觉得你比你哥哥要聪明,要勇敢,所以我并不介意你一个人跑去西州,不介意你和江湖上的人交朋友,但你现在,变得太软弱,你让我很失望……”

    二皇子有忠王支持,母亲本身就是士族之女,他天然有士族的支持,可士族也不是铁板一块,二皇子筹码太多,也就容易不够珍惜,识时务的李承鄞啊,作为唯二的可选择的皇子,在士族的支持下与二皇子斗争,让二皇子不得不认清士族的重要性。

    可谁能想到,五皇子赢了。

    利用他的士族也被利用了,但到底士族也算赢了。只不过,士族的怒气仍需要平息,屡屡支持五皇子赵家于是灭门。

    赵家就是曾经的顾家,是祭品,是诚意。

    但这祭品何尝不是为了麻痹士族?赵瑟瑟无声地笑了笑,李承鄞最擅潜伏,最是记仇,在自己死后,当李承鄞彻底掌控朝局后,士族的血也会流满京畿、关内、关外。

    裴照知道吗?裴照会尚公主,也许不会有事,但是,也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家族的人,和自己家族有旧的童年玩伴在权力倾轧下沉寂,甚至死亡。

    品春感觉脑袋被塞满了,似乎想到了什么,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

    李银月在沉思,片刻后,“谢谢。”

    赵瑟瑟笑道:“不必言谢,帮你也是在帮我自己。”

    李银月道:“你要回去?”

    赵瑟瑟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我永远不会用到你的感谢之情、朋友之谊。”

    她必须离开了,李银月咽下要说的话,道:“保重。”

    利落的身影离开,赵瑟瑟没有送她,只是远远看着,“保重。”

    司空摘星也开口道别,顶着一张易容的脸,笑容灿烂,“我现在一个时辰能连翻六百九十个跟斗,我要去找陆小凤,报蚯蚓之仇,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传的?”

    赵瑟瑟笑着摇头,“他又到哪里去了?”

    司空摘星道:“应该和花满楼一起回扬州去了,就算不在,花满楼肯定也知道他在哪。”

    最后一个朋友也离开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两个时辰的会面,眨眼就没了。

    赵瑟瑟叹息,“扬州,真是个好地方。”

    “真是的,走这么快干什么!”品春咬着唇,有些舍不得她们,听到赵瑟瑟的话,她努力压着自己的郁闷,道:“小姐,你去过扬州?”

    “只是从书中看过。”赵瑟瑟转移了话题,道:“新刺史就是扬州人,他能带着判官典吏跟着一队金吾卫赶来,说明你的希望没有落空,他应该是一个好官。”

    品春问,“小姐,洪大哥说,新刺史不住刺史府,说刺史府太破败了,可我看里面已经修了很多了,加两个人也不多嘛。”

    赵瑟瑟道:“你觉得为什么一开始修门口的人比修里面的人少?如果他来了,我们还有洪校尉和亲兵们该去哪里?”

    品春疑惑道:“小姐,他来了,我们就得走吗?这是什么理?”

    赵瑟瑟笑着转身走向东厢房,道:“你自己想。”

    品春追了上去,只隐隐听到她在撒娇,“小姐,你就告诉我嘛!”

    “不行。”

    “小姐,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我和银月姐姐说了什么,好不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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