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拂过荒芜的边疆，掠过绵延的沙漠，最终飘落在繁华的长安城。
敦化坊阎铁珊旧宅里的歌女多被遣散，仅几个无家可归者留下。在那豢养歌姬的小楼中，高个琴姬以燕尾金针轻拨琴弦，眼眸幽幽，“神医？”
“是，主人所料无误，那个皇室的人的确让青衣楼的去伪造了一个神医。”琴姬身后其他的歌女垂眸跪坐，竟对曾经的伙伴无比恭敬。
“易容好啊……”琴音与金针之声铿锵作响。琴姬声音甜腻且慵懒，轻轻一笑，“杀了我却剽窃我的计划，二郎着实狠心呢。可我的好姐姐，怎么能死在你们的手里呢……”她的声音渐趋温柔，“万一，又没死透呢？”
阳光剔透，敦化坊阎铁珊旧宅静若死宅，而平康坊里却热闹得紧。
赵家马车上跃下一个男子，火急火燎地将潇湘酒馆里的大头男子拉出。
那大头男子嘴里嘟囔着：“什么神医？我可不认识！人家要走便走呗，反正丑得很！”
潇湘酒馆旁的怡红院寂静无声，唯有幽兰小筑传出袅袅琴声。紫袍金冠的男子远远望着这场闹剧，抬眸看向黑纱遮面的女子，道：“看来，这赵家公子已然成了丹凤公主的囊中之物。”
上官丹凤眼神冷冽，“二皇子将我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李承邺缓缓抬起手，抚摸着上官丹凤的面纱，嘴角微微上扬，“公主，就不想恢复容貌吗？”
上官丹凤偏开脸，“干卿何事？”
李承邺笑道：“丹凤公主好狠的心肠，当初分明是你缠着我不放，如今继承了钱财，得了新郎君，便忘了本王了。”
上官丹凤面颊微红，不知是恼还是羞，怒声道：“我何曾缠过你！当初既已谈不拢，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殿下面前，岂容放肆！”侍卫猛踢上官丹凤的腘窝，上官丹凤瞬间失衡，‘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李承邺抬眸阻止了侍卫，手上力度加重，抬起上官丹凤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沉声道：“上官飞燕所言极是，你骨头太硬，着实不讨喜。你以为无本王相助，仅凭你这硬骨头便能夺回金鹏王朝财富？你以为赵瑟瑟全然信任你？若不是本王精心设计，让赵敬禹出征，令赵瑟瑟一同离去，独留赵士玄这个呆子，你还能如此洒脱？你以为上官飞燕及其党羽一死，你便高枕无忧了？”
膝盖与腘窝处疼痛如钻心刺骨般，上官丹凤眼尾泛红，咬紧牙关，努力试图解开自己的穴道，质问道：“你欲何为？”
李承邺猛地扯下她的面纱，拧着她的脸，使其看向屋内与身等高的琉璃镜，冷声道：“本王命你治好这张脸。哪个男人见此脸不心生厌恶？赵士玄日后是否喜欢你，本王不管。但现在，你必须让他将你娶进府中。”
耳朵被面纱系带上的银饰划破，镜子中那张被匕首划得惨不忍睹的脸，令上官丹凤不禁颤抖。她欲闭眼，却又不愿示弱，质问道：“你想对他做什么？！”
李承邺直起身来，沉声道：“你无需知晓。赵士玄这废物，本王不屑动手。但若你不愿嫁与他，也行。”他悠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那便嫁给他父亲赵敬禹，亦是一样。”
巨大的羞辱如同潮水瞬间席卷全身，上官丹凤的身体如同遭受雷击般剧烈颤抖起来，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只觉天旋地转，“你，休想！！”
李承邺嘴角噙着一抹笑，缓缓开口，“你不信，可以试试。”
惶恐与纠结在上官丹凤的内心交织，她努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但李承邺的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响起，连上官飞燕都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自己又能做什么？是怕赵士玄伤心吗？是怕他会利用自己对赵士玄不利吗？上官丹凤说不清，她厌恶赵士玄，厌恶他曾经脱口而出那句惊恐之语，可是，她依赖赵士玄，他的温声细语，无论自己怎么折辱他，他都受着，为了不让自己冒险，在西州，他宁愿自己穿着新娘服进花轿，明明他的武功糟糕得很！
在哪里，还找得到一个赵士玄。
她不想恢复容貌吗？她想。
可是，如果她恢复了容貌，赵士玄就会忘记，忘记那份愧疚……
他还会再时时刻刻迁就她吗？
“好啊，我都答应。”
“嗯？”
“二皇子想要让我治脸，那就让我嫁给赵敬禹啊。”
上官丹凤几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如愿看着李承邺皱起眉头。
她知晓赵士玄愚笨，也知自己并非聪慧之人。而赵敬禹也好赵瑟瑟也好，都被李承邺忌惮，那么，只有嫁给赵敬禹，自己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利用。
他们定会防备着自己，断不会如赵士玄那呆子一般，如此信任她。
“我倒是小瞧了你。”李承邺眯起双眸，全然未想到到上官丹凤心中真实的念头是那般自厌自弃。他手指轻敲桌面，沉声道：“你以为我做不到？”
上官丹凤只是冷笑，看着他，心已如身体般麻木。
“送丹凤公主回去待嫁。”他缓缓说出此话，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李承邺不得不承认，虽与赵敬禹有一分合作，然让他娶自己儿子的心上人此事，他着实毫无把握。
房间再度恢复寂静。侍卫立于一旁。良久，方听到李承邺道：“去忠王府。”
李承邺的马车缓缓驶出平康坊，车轮辘辘作响，行人纷纷小心避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望见远处的糖葫芦，便挪不动脚步了，轻轻摇了摇身边妇人的手，娇声道：“老板娘~干娘~”
马车的另一侧，老妪拎着碎花布罩着的篮子慢吞吞走着，旁边一家店铺的老板朝她挥了挥手，“栗子怎么卖？”
老妪乐呵呵地走过去，两人似因讲价多聊了几句。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吧，都要了，便宜些。”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妪竟连篮子也不要了，拿着钱沿原路返回，依旧是慢吞吞的。
老板回到屋中，一个妇人接过篮子，掀开看了一眼，欣喜道：“栗子到了！我这就给妹妹送去，她最是喜欢吃栗子。”
栗子无人食用，谁又会去吃熊姥姥的栗子呢？
但是栗子里的消息，一摇一晃也顺顺当当入了宫。
赵瑟瑟在边疆思考赵家的生路和未来，江玉燕也在思考自己的生路和未来。
皇宫高墙巍峨耸立，守卫森严，皇帝对江湖人戒备至极，这里连飞鸟都难以进入。九曲回廊蜿蜒曲折，江玉燕漫不经心地投喂着鱼食，水面波光粼粼，映出她姣好的容颜与身段，她的眼神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还需继续装作无害且有趣的模样，对着那一群被圈养的锦鲤笑。
上辈子她可不曾这般缺乏耐心……她将视线从水面移开，目光落在亭中的皇帝身上。
江玉燕收回目光，洒下一把鱼食，眸光微动，曾坐上那至高之位，谁又愿再曲意逢迎呢？
可是，她发现事情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还是得慢慢来。
和老皇帝对弈的是徐绍，门下省侍中，也就是左相。当朝左、右相各仅一人。政事堂之会议，除他与右相高于明——皇后的叔叔之外，便只有几位参知政事。
这左相看起来倒是个正人君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嘴角掀起一模笑，看着锦鲤被自己的鱼食引来唤去，江玉燕似寻得几分趣味。
“江……贵妃娘娘。”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是那个叫…江玉燕皱眉，叫什么来着，她摆出一副无辜之态，看向从九曲回廊跑过来的女孩，还有另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
宫女太监们纷纷低头行礼，道：“永宁公主安，全小姐安。”
想起来了。江玉燕微微调整神情，眉心轻蹙，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
为了接近皇帝……亦或是让皇帝有机会接近自己，她特意选了两位公主伴读，让她们担任“欺辱”自己的角色。
好巧不巧，都是永宁的伴读，谁让她们都和她一样不拘小节。
明明被自己算计了，这个永宁公主却总一副愧疚的模样，几次三番找自己，还帮她出头。
这个全小姐是她的新伴读吗？身处后宫，红鞋子的消息无法时刻传来。
对于这般称得上艰难的处境，江玉燕既厌恶又饶有兴味。
多有挑战性呐。
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永宁愈发愧疚了。全淼淼扯了扯永宁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太过豪放，以免吓到这位胆小的西州公主，而后道：“贵妃娘娘安。”
江玉燕微微咬唇，看着她们，坏心眼地故作委屈，“陛下在亭子里，我…拦到你们了吗？”
她身后跟着四五个宫女太监，也不算多，但这九曲回廊不算宽。
永宁睁大眼睛，忙说不是，“我不是找父皇，我们是来找您玩的！”
公主找自己的庶母玩……全淼淼无奈，开口补充， “公主是想，如果娘娘也无事，我们陪陪您可好。”
她说得很慢。
江玉燕轻轻偏头，扮演着汉语不太流利的角色，轻声问道：“是找我聊天吗？”
原本作为太子妃人选，她尚能与公主们一同上课。成为宠妃后，老皇帝赐予无数珍宝，却不再提及让“汉语不佳”的爱妃学习汉语之事。
江玉燕想，自己还是有些怀念与公主们一同上学之时，那些知识……她从未学过。
她的神情似乎有一丝落寞。
全淼淼小心地看着江玉燕，又想起她去毓秀宫看望永嘉郡主，不，是看望徐盈盈时，徐盈盈说，“你担忧她作甚？她已为自己寻得一条生路，未来……”徐盈盈面上漾出一个温柔的笑，“可有好戏看了。”
什么生路呢？
全淼淼所能想到的和亲公主，仅有两位。一位是四公主李昭云，十七岁时被遣去和亲东巴，却死在了和亲途中。
这不是生路。
那个笑容肆意的女孩子，死了呢…
她死后，谁还会记得她呢？她的哥哥——二皇子李承邺会记得吗？不过，她的母亲定然记得。
全淼淼的母亲乃江夏王的女儿，是江夏县主。全淼淼的父亲是吏部尚书。虽然父母和兄长不常与她说这些，但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她总归能听到一些不为人知之事。
那个因女儿惨死而冒犯天威的宠妃——曾经的宠妃，如今避世修行，为女儿祈福。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丈夫，无法原谅将亲妹妹推出去的儿子，亦无法原谅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听母亲提及，杜良妃乃京兆杜氏之女，名为杜恣意，曾着胡服、策骏马；亦曾打马球、跳胡旋。
全淼淼隐隐约约似想起幼年时，除夕宫宴上那道翩然起舞的身影。又忆起自己入宫做伴读去拜见各宫时，那道紧闭且萧索的宫门。
她微微偏头，看向因贵妃一句“是找我聊天吗”而眼眸亮起的永宁。
洛熙的母亲是贤妃，贤妃的父亲是当世大儒，徐相也是她的师兄，徐相亦是她师兄。
洛熙有人庇护，她心系裴照，连陛下亦会相助。裴照即便犯了错，也不过是先罚后赏。如今他前往边疆立功——南衙卫兵首次被派出征，其意义可想而知。待他归来，便是顺理成章地尚公主。
而永宁呢，郑德妃已然薨逝许久了……
全淼淼知晓，永宁对玉贵妃好，并非如宫中所传那般——为自己寻个母亲庇护。她只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和亲与必然的早亡。
玉贵妃亦是和亲而来。全淼淼心想，这个由五皇子护送而来，这个母亲一谈起便笑容别有深意的公主，大抵有些别样隐情。
可惜，永宁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会听自己说的。
永宁已然走到江玉燕身旁，说道：“贵妃娘娘，我教您说汉语吧！”
似曾相识的话。
江玉燕望着豊朝公主，突然却又毫无意外地又想起了西州的小公主。在西州皇宫的那些日夜，曲小枫也曾教她西州语——眼中闪烁着如金叶般璀璨之光……其实她会西州语，不过曲小枫努力想当老师的模样，真的很有趣。
一丝笑意攀上美人如玉的脸庞。
永宁看呆了，问道：“贵妃娘娘，您同意了吗？”
全淼淼亦愣了片刻。
真是聒噪……被打断思绪的江玉燕看向她们，掩饰住内心的烦躁，摇头道：“谢谢，不必了。”
老皇帝不喜她汉语过好，她也不想如此。若汉语太好，老皇帝谈及一些事情时，便不会这般放心地将她留在身边了——虽说算不上什么重要朝政之事，但总归比什么都接触不到要好。
所以，她最好也不要和这两个小姑娘交谈太久。她转身欲走，忽闻另一个小姑娘问道：“贵妃娘娘，您见过明远公主吗？”
全淼淼想起的另一位和亲公主，乃明远公主李怀远。天通十六年和亲，先后嫁予两任西州王，病重离世，无子。
江玉燕微微眯起双眸，转身看向这个身着绿衣的女孩，以学着念的语调问道：“明远公主？”
她自然知晓。虽入宫后，红鞋子的消息差不多一月方能收到一次，但在来的路上，她还是将局势了解了一番。先嫁现任……不对，现任西州王——曲小枫的父亲已然去世，她是先嫁给已亡西州王的哥哥，又嫁给曲小枫的父亲。
永宁听闻她的疑问，急忙道：“就是天通十六年，八年前和亲至你们西州的那位公主。”
江玉燕似恍然大悟般点头，缓缓道：“记得，未曾见过。”
她与丹蚩王商议后，为自己安排的身份是被关在西州宗庙里的公主，又怎会见过外人？不过，江玉燕向来瞧不起她们，将接受自己的命运形容为坦然，把被人当作货物形容为大义。
分明是无力改变的怯懦之举。
八年，她竟什么都未做，真是愚蠢。
如果曲小枫和亲来了呢？大概也是……死而已，泱泱大国接受不了一个小国异族的公主母仪豊朝的天下。
她会怎么死呢？和明远公主一样病死？还是别的什么死法。
心中涌起一阵烦躁，江玉燕心想自己今日想起曲小枫次数太多了。平时也不过一天想起一两次罢了，比如看到皇后那只狸猫之时，比如看到老皇帝送来的红宝石之际，又比如看到太阳的时候……
听到江玉燕的话时，永宁明亮的眼眸暗了一瞬。八年，不足以忘却一个人。她记得自己的明远姑姑。天通十六年，先帝——太宗陛下的女儿们皆已嫁人，父皇的女儿们尚且年幼。明远姑姑虽是宗室女，却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和亲重任。她佩服明远姑姑，亦……物伤其类。
江玉燕无暇听这些小姑娘伤春悲秋。她毫无顾忌地展现出皇帝希望她展现的纯真与……无礼，转身离去。
但是又想起皇后那日所说之话：“哦，你也有一只宠物？若喜欢，为何不一起带过来？”
带过来。
很好的主意。
待她处理好一切，便将自己的“宠物”接来。
“宠物”曲小枫并没有当“宠物”的自觉，父死母疯国将崩，她在丹蚩王的教导下，在自己那理不清楚的秘密心思下，她正逐渐成长为草原上展翅的雌鹰。
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微风轻拂，绿草如茵。
草原上的雌鹰想，
是利用也好、戏弄也好，江姐姐救了阿翁不是吗？
她也许真的是为了自己才替嫁进入那深不可测的皇宫。
飞奔的棕色骏马踏过草地，曲小枫吹一声口哨，高空中落下一只隼，稳稳落在她的手臂上。那隼威风凛凛，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在她的身后，一群丹蚩的战士们骑骏马奔腾而来，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如同风暴一般席卷着草原。她们是草原的勇士，她们追随曲小枫，如同群鹰追随它们的首领。
曲小枫疲惫的面容现出几分笑意。
她要救她出来。
她要带她看黑夜里尼伯湖上的月亮，看丹蚩草原上的烈日。
她要她再次感受到自由的风。
敦化坊阎铁珊旧宅里的歌女多被遣散，仅几个无家可归者留下。在那豢养歌姬的小楼中，高个琴姬以燕尾金针轻拨琴弦，眼眸幽幽，“神医？”
“是，主人所料无误，那个皇室的人的确让青衣楼的去伪造了一个神医。”琴姬身后其他的歌女垂眸跪坐，竟对曾经的伙伴无比恭敬。
“易容好啊……”琴音与金针之声铿锵作响。琴姬声音甜腻且慵懒，轻轻一笑，“杀了我却剽窃我的计划，二郎着实狠心呢。可我的好姐姐，怎么能死在你们的手里呢……”她的声音渐趋温柔，“万一，又没死透呢？”
阳光剔透，敦化坊阎铁珊旧宅静若死宅，而平康坊里却热闹得紧。
赵家马车上跃下一个男子，火急火燎地将潇湘酒馆里的大头男子拉出。
那大头男子嘴里嘟囔着：“什么神医？我可不认识！人家要走便走呗，反正丑得很！”
潇湘酒馆旁的怡红院寂静无声，唯有幽兰小筑传出袅袅琴声。紫袍金冠的男子远远望着这场闹剧，抬眸看向黑纱遮面的女子，道：“看来，这赵家公子已然成了丹凤公主的囊中之物。”
上官丹凤眼神冷冽，“二皇子将我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李承邺缓缓抬起手，抚摸着上官丹凤的面纱，嘴角微微上扬，“公主，就不想恢复容貌吗？”
上官丹凤偏开脸，“干卿何事？”
李承邺笑道：“丹凤公主好狠的心肠，当初分明是你缠着我不放，如今继承了钱财，得了新郎君，便忘了本王了。”
上官丹凤面颊微红，不知是恼还是羞，怒声道：“我何曾缠过你！当初既已谈不拢，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
“殿下面前，岂容放肆！”侍卫猛踢上官丹凤的腘窝，上官丹凤瞬间失衡，‘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李承邺抬眸阻止了侍卫，手上力度加重，抬起上官丹凤的脸，迫使她直视自己，沉声道：“上官飞燕所言极是，你骨头太硬，着实不讨喜。你以为无本王相助，仅凭你这硬骨头便能夺回金鹏王朝财富？你以为赵瑟瑟全然信任你？若不是本王精心设计，让赵敬禹出征，令赵瑟瑟一同离去，独留赵士玄这个呆子，你还能如此洒脱？你以为上官飞燕及其党羽一死，你便高枕无忧了？”
膝盖与腘窝处疼痛如钻心刺骨般，上官丹凤眼尾泛红，咬紧牙关，努力试图解开自己的穴道，质问道：“你欲何为？”
李承邺猛地扯下她的面纱，拧着她的脸，使其看向屋内与身等高的琉璃镜，冷声道：“本王命你治好这张脸。哪个男人见此脸不心生厌恶？赵士玄日后是否喜欢你，本王不管。但现在，你必须让他将你娶进府中。”
耳朵被面纱系带上的银饰划破，镜子中那张被匕首划得惨不忍睹的脸，令上官丹凤不禁颤抖。她欲闭眼，却又不愿示弱，质问道：“你想对他做什么？！”
李承邺直起身来，沉声道：“你无需知晓。赵士玄这废物，本王不屑动手。但若你不愿嫁与他，也行。”他悠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那便嫁给他父亲赵敬禹，亦是一样。”
巨大的羞辱如同潮水瞬间席卷全身，上官丹凤的身体如同遭受雷击般剧烈颤抖起来，眼中满是震惊与愤怒，只觉天旋地转，“你，休想！！”
李承邺嘴角噙着一抹笑，缓缓开口，“你不信，可以试试。”
惶恐与纠结在上官丹凤的内心交织，她努力想理清自己的思绪，但李承邺的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响起，连上官飞燕都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自己又能做什么？是怕赵士玄伤心吗？是怕他会利用自己对赵士玄不利吗？上官丹凤说不清，她厌恶赵士玄，厌恶他曾经脱口而出那句惊恐之语，可是，她依赖赵士玄，他的温声细语，无论自己怎么折辱他，他都受着，为了不让自己冒险，在西州，他宁愿自己穿着新娘服进花轿，明明他的武功糟糕得很！
在哪里，还找得到一个赵士玄。
她不想恢复容貌吗？她想。
可是，如果她恢复了容貌，赵士玄就会忘记，忘记那份愧疚……
他还会再时时刻刻迁就她吗？
“好啊，我都答应。”
“嗯？”
“二皇子想要让我治脸，那就让我嫁给赵敬禹啊。”
上官丹凤几乎是笑着说出这句话，如愿看着李承邺皱起眉头。
她知晓赵士玄愚笨，也知自己并非聪慧之人。而赵敬禹也好赵瑟瑟也好，都被李承邺忌惮，那么，只有嫁给赵敬禹，自己才不会那么容易被利用。
他们定会防备着自己，断不会如赵士玄那呆子一般，如此信任她。
“我倒是小瞧了你。”李承邺眯起双眸，全然未想到到上官丹凤心中真实的念头是那般自厌自弃。他手指轻敲桌面，沉声道：“你以为我做不到？”
上官丹凤只是冷笑，看着他，心已如身体般麻木。
“送丹凤公主回去待嫁。”他缓缓说出此话，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李承邺不得不承认，虽与赵敬禹有一分合作，然让他娶自己儿子的心上人此事，他着实毫无把握。
房间再度恢复寂静。侍卫立于一旁。良久，方听到李承邺道：“去忠王府。”
李承邺的马车缓缓驶出平康坊，车轮辘辘作响，行人纷纷小心避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望见远处的糖葫芦，便挪不动脚步了，轻轻摇了摇身边妇人的手，娇声道：“老板娘~干娘~”
马车的另一侧，老妪拎着碎花布罩着的篮子慢吞吞走着，旁边一家店铺的老板朝她挥了挥手，“栗子怎么卖？”
老妪乐呵呵地走过去，两人似因讲价多聊了几句。老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好吧，都要了，便宜些。”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妪竟连篮子也不要了，拿着钱沿原路返回，依旧是慢吞吞的。
老板回到屋中，一个妇人接过篮子，掀开看了一眼，欣喜道：“栗子到了！我这就给妹妹送去，她最是喜欢吃栗子。”
栗子无人食用，谁又会去吃熊姥姥的栗子呢？
但是栗子里的消息，一摇一晃也顺顺当当入了宫。
赵瑟瑟在边疆思考赵家的生路和未来，江玉燕也在思考自己的生路和未来。
皇宫高墙巍峨耸立，守卫森严，皇帝对江湖人戒备至极，这里连飞鸟都难以进入。九曲回廊蜿蜒曲折，江玉燕漫不经心地投喂着鱼食，水面波光粼粼，映出她姣好的容颜与身段，她的眼神却透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
还需继续装作无害且有趣的模样，对着那一群被圈养的锦鲤笑。
上辈子她可不曾这般缺乏耐心……她将视线从水面移开，目光落在亭中的皇帝身上。
江玉燕收回目光，洒下一把鱼食，眸光微动，曾坐上那至高之位，谁又愿再曲意逢迎呢？
可是，她发现事情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还是得慢慢来。
和老皇帝对弈的是徐绍，门下省侍中，也就是左相。当朝左、右相各仅一人。政事堂之会议，除他与右相高于明——皇后的叔叔之外，便只有几位参知政事。
这左相看起来倒是个正人君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嘴角掀起一模笑，看着锦鲤被自己的鱼食引来唤去，江玉燕似寻得几分趣味。
“江……贵妃娘娘。”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是那个叫…江玉燕皱眉，叫什么来着，她摆出一副无辜之态，看向从九曲回廊跑过来的女孩，还有另一个女孩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
宫女太监们纷纷低头行礼，道：“永宁公主安，全小姐安。”
想起来了。江玉燕微微调整神情，眉心轻蹙，小心翼翼地退了一步。
为了接近皇帝……亦或是让皇帝有机会接近自己，她特意选了两位公主伴读，让她们担任“欺辱”自己的角色。
好巧不巧，都是永宁的伴读，谁让她们都和她一样不拘小节。
明明被自己算计了，这个永宁公主却总一副愧疚的模样，几次三番找自己，还帮她出头。
这个全小姐是她的新伴读吗？身处后宫，红鞋子的消息无法时刻传来。
对于这般称得上艰难的处境，江玉燕既厌恶又饶有兴味。
多有挑战性呐。
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永宁愈发愧疚了。全淼淼扯了扯永宁的袖子，示意她莫要太过豪放，以免吓到这位胆小的西州公主，而后道：“贵妃娘娘安。”
江玉燕微微咬唇，看着她们，坏心眼地故作委屈，“陛下在亭子里，我…拦到你们了吗？”
她身后跟着四五个宫女太监，也不算多，但这九曲回廊不算宽。
永宁睁大眼睛，忙说不是，“我不是找父皇，我们是来找您玩的！”
公主找自己的庶母玩……全淼淼无奈，开口补充， “公主是想，如果娘娘也无事，我们陪陪您可好。”
她说得很慢。
江玉燕轻轻偏头，扮演着汉语不太流利的角色，轻声问道：“是找我聊天吗？”
原本作为太子妃人选，她尚能与公主们一同上课。成为宠妃后，老皇帝赐予无数珍宝，却不再提及让“汉语不佳”的爱妃学习汉语之事。
江玉燕想，自己还是有些怀念与公主们一同上学之时，那些知识……她从未学过。
她的神情似乎有一丝落寞。
全淼淼小心地看着江玉燕，又想起她去毓秀宫看望永嘉郡主，不，是看望徐盈盈时，徐盈盈说，“你担忧她作甚？她已为自己寻得一条生路，未来……”徐盈盈面上漾出一个温柔的笑，“可有好戏看了。”
什么生路呢？
全淼淼所能想到的和亲公主，仅有两位。一位是四公主李昭云，十七岁时被遣去和亲东巴，却死在了和亲途中。
这不是生路。
那个笑容肆意的女孩子，死了呢…
她死后，谁还会记得她呢？她的哥哥——二皇子李承邺会记得吗？不过，她的母亲定然记得。
全淼淼的母亲乃江夏王的女儿，是江夏县主。全淼淼的父亲是吏部尚书。虽然父母和兄长不常与她说这些，但偶尔露出的只言片语，她总归能听到一些不为人知之事。
那个因女儿惨死而冒犯天威的宠妃——曾经的宠妃，如今避世修行，为女儿祈福。
她无法原谅自己的丈夫，无法原谅将亲妹妹推出去的儿子，亦无法原谅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听母亲提及，杜良妃乃京兆杜氏之女，名为杜恣意，曾着胡服、策骏马；亦曾打马球、跳胡旋。
全淼淼隐隐约约似想起幼年时，除夕宫宴上那道翩然起舞的身影。又忆起自己入宫做伴读去拜见各宫时，那道紧闭且萧索的宫门。
她微微偏头，看向因贵妃一句“是找我聊天吗”而眼眸亮起的永宁。
洛熙的母亲是贤妃，贤妃的父亲是当世大儒，徐相也是她的师兄，徐相亦是她师兄。
洛熙有人庇护，她心系裴照，连陛下亦会相助。裴照即便犯了错，也不过是先罚后赏。如今他前往边疆立功——南衙卫兵首次被派出征，其意义可想而知。待他归来，便是顺理成章地尚公主。
而永宁呢，郑德妃已然薨逝许久了……
全淼淼知晓，永宁对玉贵妃好，并非如宫中所传那般——为自己寻个母亲庇护。她只是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和亲与必然的早亡。
玉贵妃亦是和亲而来。全淼淼心想，这个由五皇子护送而来，这个母亲一谈起便笑容别有深意的公主，大抵有些别样隐情。
可惜，永宁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会听自己说的。
永宁已然走到江玉燕身旁，说道：“贵妃娘娘，我教您说汉语吧！”
似曾相识的话。
江玉燕望着豊朝公主，突然却又毫无意外地又想起了西州的小公主。在西州皇宫的那些日夜，曲小枫也曾教她西州语——眼中闪烁着如金叶般璀璨之光……其实她会西州语，不过曲小枫努力想当老师的模样，真的很有趣。
一丝笑意攀上美人如玉的脸庞。
永宁看呆了，问道：“贵妃娘娘，您同意了吗？”
全淼淼亦愣了片刻。
真是聒噪……被打断思绪的江玉燕看向她们，掩饰住内心的烦躁，摇头道：“谢谢，不必了。”
老皇帝不喜她汉语过好，她也不想如此。若汉语太好，老皇帝谈及一些事情时，便不会这般放心地将她留在身边了——虽说算不上什么重要朝政之事，但总归比什么都接触不到要好。
所以，她最好也不要和这两个小姑娘交谈太久。她转身欲走，忽闻另一个小姑娘问道：“贵妃娘娘，您见过明远公主吗？”
全淼淼想起的另一位和亲公主，乃明远公主李怀远。天通十六年和亲，先后嫁予两任西州王，病重离世，无子。
江玉燕微微眯起双眸，转身看向这个身着绿衣的女孩，以学着念的语调问道：“明远公主？”
她自然知晓。虽入宫后，红鞋子的消息差不多一月方能收到一次，但在来的路上，她还是将局势了解了一番。先嫁现任……不对，现任西州王——曲小枫的父亲已然去世，她是先嫁给已亡西州王的哥哥，又嫁给曲小枫的父亲。
永宁听闻她的疑问，急忙道：“就是天通十六年，八年前和亲至你们西州的那位公主。”
江玉燕似恍然大悟般点头，缓缓道：“记得，未曾见过。”
她与丹蚩王商议后，为自己安排的身份是被关在西州宗庙里的公主，又怎会见过外人？不过，江玉燕向来瞧不起她们，将接受自己的命运形容为坦然，把被人当作货物形容为大义。
分明是无力改变的怯懦之举。
八年，她竟什么都未做，真是愚蠢。
如果曲小枫和亲来了呢？大概也是……死而已，泱泱大国接受不了一个小国异族的公主母仪豊朝的天下。
她会怎么死呢？和明远公主一样病死？还是别的什么死法。
心中涌起一阵烦躁，江玉燕心想自己今日想起曲小枫次数太多了。平时也不过一天想起一两次罢了，比如看到皇后那只狸猫之时，比如看到老皇帝送来的红宝石之际，又比如看到太阳的时候……
听到江玉燕的话时，永宁明亮的眼眸暗了一瞬。八年，不足以忘却一个人。她记得自己的明远姑姑。天通十六年，先帝——太宗陛下的女儿们皆已嫁人，父皇的女儿们尚且年幼。明远姑姑虽是宗室女，却义无反顾地承担起和亲重任。她佩服明远姑姑，亦……物伤其类。
江玉燕无暇听这些小姑娘伤春悲秋。她毫无顾忌地展现出皇帝希望她展现的纯真与……无礼，转身离去。
但是又想起皇后那日所说之话：“哦，你也有一只宠物？若喜欢，为何不一起带过来？”
带过来。
很好的主意。
待她处理好一切，便将自己的“宠物”接来。
“宠物”曲小枫并没有当“宠物”的自觉，父死母疯国将崩，她在丹蚩王的教导下，在自己那理不清楚的秘密心思下，她正逐渐成长为草原上展翅的雌鹰。
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微风轻拂，绿草如茵。
草原上的雌鹰想，
是利用也好、戏弄也好，江姐姐救了阿翁不是吗？
她也许真的是为了自己才替嫁进入那深不可测的皇宫。
飞奔的棕色骏马踏过草地，曲小枫吹一声口哨，高空中落下一只隼，稳稳落在她的手臂上。那隼威风凛凛，羽毛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在她的身后，一群丹蚩的战士们骑骏马奔腾而来，马蹄扬起阵阵尘土，如同风暴一般席卷着草原。她们是草原的勇士，她们追随曲小枫，如同群鹰追随它们的首领。
曲小枫疲惫的面容现出几分笑意。
她要救她出来。
她要带她看黑夜里尼伯湖上的月亮，看丹蚩草原上的烈日。
她要她再次感受到自由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