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为自己生产选定的医院,就是新家楼下的医院。

    对于母亲来说,条件再好的医院,也不如离家近的这家。

    她实在受够了以前那种,想去一趟县医院还需要去公家借车的生活。

    同时,这也是她搬来“大城市”之后,少有的几件非常满意的事情。

    预产期在年月日,星期五。

    父亲特意让母亲于月日便入院待产,因为他害怕我或母亲出现什么意外。

    这个举动让医院的医生都很费解,因为在那个年代,老百姓普遍显得有些讳疾忌医。

    就算是生孩子,一般都是临盆时才送来医院。

    坊间将临产称为“觉病”,不是睡觉得了病的意思,是感觉自己要生了的意思。

    这样的产妇,一般送来医院就是急诊,多数会来不及安排产房,也有许多会折腾数个小时至一两天才顺利分娩。

    而我的母亲,在妇产科病房住了近一周,送走了十几位同期产女的产妇,这在这家医院的历史上,也是前无古人的。

    入院时,大夫仔细询问了母亲既往的病史与家族遗传史。

    在她看来,母亲的提前入院极为不寻常。

    母亲没有隐瞒自己一惯身体很好的事实,更加没有藏起来自己在老家确诊过过敏性支气管哮喘的事情。

    医生见母亲除了因为妊娠肥胖而显得有些虚弱以外,似乎并没有气喘的症状,对于母亲的叙述表示出一定的怀疑。

    当大夫听说母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大舅,一直就有哮喘,需要长期使用止喘喷雾之后,才对母亲叙述的病史信了大半。

    尤其是看到母亲比一般女性粗重得多的毛发,更加确信母亲接受过这方面的治疗。

    不过,对于这年代肯让妻子提前数天便入院待产的父亲,医生出于职业敏感进行了合理怀疑。

    医生冷冰冰地做出医嘱:“小县城的诊断在我们这不管用,你最好还是重新做一次检查。”

    检查是一定需要检查的,可如何检查在当时似乎有一定的争议。

    当时这家医院对气管的检查手段比较单一,只有拍胸片这一条途径。

    但,孕妇接受x射线检查这种事,医生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妥。

    在当时那个时期,对于孕妇是否可以做x光检查,其实具有一定的争议。

    尤其母亲又属于已经确诊的病人,医生觉得其实没有必要较这个真。

    万一因为x射线的辐射造成了胎儿的问题,从这家人提前这么早就安排产妇住院的表现看,怕不是不能善了。

    医生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开了拍胸片的医嘱。

    如今回过头来看看,我个人觉得理由有以下三点。

    第一点,当时的法制建设与宣传,远没有如今完善与健全。

    医生对于自己最大的保护,只有尽量不要看错病一种手段。

    第二,当时患者在医院面前,属于非常弱势的地位。

    那个年代或许有医闹,但绝对不多。

    大部分患者看病,都是全凭医生安排。

    医生在看病时的态度和胆量,与如今可谓是大相径庭。

    最重要是第三点。

    在母亲即将生产的时候,一次x光检查,并不足以诱发已经成型胎儿的畸形,却可以确认母亲的气管究竟有没有问题。

    对于医生来说,做这个检查的利,远远大于弊。

    当然,我这些推断全部都是马后炮,是我知道我父亲眼睛都没眨便为母亲交了八百块的住院押金,以及在当时并不算便宜的胸片检查费用之后,才做出的推理。

    值得一提的是,母亲的胸片结果很戏剧性。

    那家医院的内科大夫看完之后,沉思了足足一刻钟。

    随后才叹了口气,对我父亲说道:“仅凭胸片,我也能看出你爱人的气管和肺部没有什么大问题。

    从片子上看,你爱人最大的问题,其实是心脏不太好。

    咱们医院这个设备不是特别好,我个人建议你们去医大总院再去看看。”

    得知母亲不是哮喘,父亲很开心。

    但得知母亲有心脏病,父亲又有些难过。

    学历不高的父亲,本能地觉得,心比气管更重要,心坏了,也肯定比气管坏了更难修。

    同时,因为母亲疑似有先天性的心脏疾病,医院对于体重接近二百斤的母亲是否能顺产,持怀疑的态度。

    但如果剖宫产的话,医生又害怕母亲出现更大的危险。

    这份压力,最终还是给到了父亲身上。

    医生对他说,由于医院处于郊区,剖宫产的话,还必须使用“全麻”。

    如果一定要这么做的话,产妇会有很大的风险。

    当然,如果担心风险的话,可以选择去市里的大医院。() ()

    在那里不光有更加先进的设备,还有更加科学的手术手段。

    据说有一种被称为“半麻”的先进麻醉方式,做手术时人还可以是清醒的。

    如今看来,所谓的“半麻”,就是硬膜外麻醉,这是一种局部麻醉手段。

    虽然在当时看,这种麻醉方式优于全身麻醉。

    但用今天的眼光看,其实还是稍显落后了一些。

    对于文化水平极为有限的我的父母来说,做手术时人还醒着,无疑是极为恐怖的事情。

    他们在畏惧手术之余,更加畏惧亲眼看到医生把母亲开膛破肚。

    如果不去市里的大医院的话,父亲就需要签署很多他根本看不懂的文件。

    当然,他们那时还不知道,就算去了大医院,这个手续也不可能省下。

    他们犹豫了,连着拖了三四天也拿不定主意。

    在日下午,忽然有大夫找到我的父母。

    她表示,医院周末是休息的,虽然仍然可以住院,但值班医生做不了剖腹产手术,需要我的父母决定是在周五手术,还是继续等待自然分娩的可能。

    母亲思考了良久,最终决定周五手术。

    父亲想要劝阻,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母亲安慰父亲:“明天之后,你就是孩子的爸爸了,要抗得起事。

    如果我没能从手术中回来,那也是我的命不好,你不用自责。

    你要想开点,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不是跟着你来到了这么大的城市,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我得的其实不是喘病。

    人得知足,更得信命。”

    父亲是个寡言的人,却并不固执。

    至少,我的印象之中,他很听母亲的话。

    他在手术确认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是父亲能写得好看的字里面,为数不多的三个字。

    手术被安排在第二天上午八点,医生上班后的第一台。

    被麻醉后的母亲感觉自己飞到了天上,做梦梦见自己回到了自己的娘家。

    飞着飞着,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呼唤她,问她疼不疼。

    她仔细感觉了一下,似乎有人在扎她的肚子。

    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哎呀,疼!”

    医生表示很欣慰,安慰母亲说:“最后两针,忍一下。”

    母亲想抬头看看医生,眼前却被帘幕遮挡。

    她恍恍惚惚地歪头,似乎看到好几个人正向手术室的门口走去。

    她本能地觉得自己看错了,后来才从奶奶口中得知,那些是来观摩手术的实习医生。

    我于八点半前后就成功出生,出生时体重近十斤,导致母亲的剖腹产刀口过大。

    由于我的体重巨大,当时接生都医生判断我“肯定能活”,便将我放到一旁,专心抢救术中大出血的母亲。

    没有开放气道的我,离开羊水之后完全无法呼吸。

    当班的产科护士长在手术室外等了很久,依照经验判断,手术室里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等她发现我时,我的小脸已经被憋得紫黑,身体也有些冰手。

    我自己都以为,自己在那个瞬间已经死掉一次。

    好在护士长没有放弃,把我拎起来抽打了一下。

    婴儿的哭声从手术室中传出,手术室里面站了满屋的新老医生才恍然,还有个孩子忘了处理……

    好在我活了下来,不然按照“肚子里面的没有人权”的通俗说法,我不知道自己的死会不会得到一个说法。

    护士长没有声张,将我擦洗干净,便抱出了手术室。

    等候在手术室门口的奶奶,听说这个就是她的孙子之后,寸步不离的跟着护士长。

    护士长却好似忘记了我是别人家的孩子,抱着刚出生的我就开始串病房。

    不管见到的是医护还是患者,护士长就像显摆自己家孩子一样,不厌其烦地对人家说上一句:“看看,十斤的大胖小子,巨大儿,我们医院接生的。”

    挨间病房串了一遍之后,她又抱着我倒着串了第二遍。

    这一次,她兴奋地对所有人说:“要生的抓紧啦,这波是男孩。”

    两圈过后,奶奶终于如愿抱上了自己的二孙子。

    是的,我是石家的二孙子,我上面有个堂兄,是那种在前朝能够继承家业的“长子孙”。

    奶奶看着脸色很差的我,小心地询问护士长:“大夫啊,这孩子没什么毛病吧?”

    护士长明显在兴头上,高兴地回答:“能有什毛病?我跟你说老太太,这孩子不光没有毛病,他还是剖宫产,剖宫产都孩子都聪明!”

    奶奶开心地揭开我的包被,借着重新包裹都机会,仔细检查了一下我的身体。

    真好,枪弹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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