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温羡语气中的寒意吓了一跳,张嬷嬷一哆嗦忙跪了下来,垂下头,不敢再言语。

    一时间屋内阒静得可怕,只余下烛火的呲呲声。

    半晌,温羡曲起手指轻叩案桌,没有什么情绪地问:“她是如何拒的?”

    张嬷嬷暗暗在心中叫苦不迭。

    她早已万分后悔去虞家跑那么一趟,此刻却不得不硬撑着继续作答。

    张嬷嬷只得如实地将经过复述了一遍。

    “三娘子她过于看重礼法,说既然已经与殿下退了婚,那便不该再有任何瓜葛,收下东西既怕旁人误会也于礼不合,所以就推拒了。”

    说完,张嬷嬷凝神屏息,又将头重新低了下去。

    心想:太子殿下向来不喜虞韶宁,就算是动气,大约也不会气得太狠吧?毕竟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不料,温羡静默了片刻,冷嗤一声。

    “退婚?孤怎么不记得自己何时退婚了?”

    张嬷嬷脑子空白了一瞬,这下是真的呆住了。

    退婚这事不是殿下自己亲口说的吗?

    在长公主的赏花宴上,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说的呀。

    张嬷嬷回想了一下那日的情景。

    那日虞韶宁欲推谢家娘子下水,幸而被及时拦下才没有酿成大错。

    谢家娘子受了委屈跌在地上低声哭泣。

    殿下亦是面若寒霜。

    他对虞韶宁冷声道:“倒是孤同你的婚事给了你底气令你什么事都敢做了?既然如此,这桩婚事作废也罢。”

    这不就是厌弃了虞韶宁要退婚的意思吗?

    且外头对退婚一事早已经传疯了,也从未见殿下驳斥过。

    搞得他们东宫上下都以为殿下早已经把退婚一事和圣人通过气了。就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一纸诏书过明路了。

    原来竟是误会吗?殿下没想过要退婚,那日赏花宴上难道……只是一时气话?

    张嬷嬷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可若是这样的话自己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岂非处处透露着越庖代俎的嫌疑?

    想到这儿,她不禁脊背发凉,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去看太子的脸色。

    太子亦不再出声,也没有让她起来。

    就这么不知跪了多久,她的双腿逐渐发麻,有股寒意直钻骨子里一点点蔓延开来。

    终于,有淡淡的声音自上首传来,“嬷嬷退下吧。”

    张嬷嬷松了一口气,如获大赦。

    张嬷嬷退出去后,内侍王福被唤了进来。

    “你安排人出宫一趟,去查查最近流言的源头,若是发现有什么异样的人,立即拿下审问。”

    若只是那日宴上的人口口相传绝不可能起这么大的波澜,如今退婚一事传成这样,必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温羡目色凛冽。

    敢将手伸进皇室,这背后之人不是一般地胆大包天。

    王福胖胖的身子俯了下去,“是。”

    退出去前,王福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问了出来。

    “退婚的事虞家小娘子怕是误会了,殿下是否需要臣派人上虞府好好向小娘子解释一番。”

    话音刚落,温羡便抬眼向他看了过来,目光淡漠,却伴随着难言的威压。

    王福顷刻就后悔了,忙告罪:“殿下恕罪,是臣僭越了。”

    温羡并未再说什么,只让他退了下去。

    王福退出去后,温羡并没有拿起笔立刻开始处理政务。他眼帘半垂,回想着刚才王福说过的话。

    退婚?误会?

    一丝讥讽从他的眸子中一闪而过。

    怕又是什么欲擒故纵的手段罢了。

    可惜他政务繁忙,没空理会她那些把戏。先冷上几天,她自觉没趣了自然就消停了。

    反正以往都是这么过来的。

    *

    虞韶宁陷在一个极深的梦魇中。

    梦中是那片泛着寒气的湖,湖水很深很冷,一股无名的力道轻轻一推,她便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坠入湖中。

    冰冷的湖水包裹了她,清寒彻骨所带来的剧烈刺痛疼得她想落泪。湖水狠狠地灌入她的胸腔中,似一把利刃直插心肺,她渐渐窒息,整个人宛如坠入深渊,不停地坠向深处,气息也缓缓地弱了下去……

    “娘子!小娘子!”

    耳畔有谁在急促地呼喊。

    虞韶宁费力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茜色的绣金云纹床帐。已经有青白的天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幔帐倾泻了进来。

    “小娘子可醒了?”床帐外担忧的声音再次传来。

    虞韶宁有刹那的恍然,随后分辨出了那是秋露的声音。她将纤白的手指搭在略微汗湿的额前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看来她又做噩梦了。

    推开被子,她恹恹地应了一声。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秋露挂起床帘,忙吩咐人进来伺候虞韶宁净面梳妆。

    片刻后,侍女们捧着鎏金的铜盆鱼贯而入。

    虞韶宁坐在八角螺钿铜镜前,如缎子般的青丝被绾起,露出那张灼如渠芙的脸。她一面任由侍女们梳头绾发一面回想着刚才的梦。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了,自从失忆后她时常断断续续地做着同一个梦,梦到的无一例外都是她坠向冰冷的湖里。

    虞韶宁知道那或许是失忆前残存的记忆。听秋露说她是因为不小心坠湖才失忆的,只是方才的梦境中那股无名的力道分明像是……

    “秋露,此前我落水时你可有亲眼所见?”虞韶宁偏过头问。

    若梦中那番情景是真的,比起她自己落水,倒更像是有人推她下水。

    “不曾。”秋露摇头。“将小娘子救上来的是长公主府的下人们,是她们同我说小娘子自个儿不小心坠湖了。”

    “唔。”

    长公主府与她一个小娘子无冤无仇倒也不至于撒谎,但愿是她自己想多了吧……

    询问过后虞韶宁并没能完全安心,反倒是方才梦中的场景依旧隐隐挥之不去。

    因着心事重重,虞韶宁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一张欺霜赛雪的小脸仿佛都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像蔫败了的花。秋露见她心情不佳,有心捡些好听的来说让虞韶宁心绪好转,想起了什么,于是笑了起来。

    “听说昨晚小郎君从国子监回来了,小娘子今日去请安时就可以见到小郎君了。”

    秋露口中的小郎君是虞韶宁的胞弟虞祈,与虞韶宁一样都是已经过世的原配夫人薛氏所生。

    秋露知道虞韶宁向来最重视这个弟弟,时不时地都要询问他在国子监的情况,生怕他被先生责罚了,被同窗欺负了。

    小郎君回来了,小娘子应当会很开心吧?

    虞韶宁闻言神色却不知为何有一瞬的凝滞,而后又松散了下来。

    她状似随意地问,“秋露,依你看在弟弟心中是更亲近我这个姐姐还是更亲近二娘子?”

    秋露想也不想,“当然是亲近娘子你。”她撇了撇嘴,理所当然道:“娘子和小郎君一母同胞,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弟,这世上再没有比你们更亲的人了。而二娘子她都不是郎主亲生的,只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才能住在咱们府上罢了。”

    虞家二娘子虞明姝其实原本不姓虞,也不是虞家的血脉。

    她是继母贺氏和前夫所生的孩子。只不过虞韶宁的父亲虞庸爱重贺氏,对贺氏的女儿自然也爱屋及乌,硬是不顾族里的反对将贺氏的女儿改了虞姓入了族谱。

    府中的老夫人膝下有三个孩子。

    其中虞韶宁的大伯父与父亲是老夫人嫡出,而三叔则是妾室所生。

    大伯父自幼身子虚弱,年纪轻轻便去了。留下的唯一子嗣是虞家的大娘子。

    虞大娘子长了虞韶宁好几岁,在几年前便已经出嫁。

    虞韶宁本该序齿第二,但在虞明姝被父亲上了族谱后,她因比虞明姝小了几个月硬生生被往后推了一位,变作了现在的虞三娘子。

    思及往事,虞韶宁的神色晦暗不明。她以手托腮,轻轻摇头:“我看未必,若论血脉自然是我与四弟最近,只不过人与人之间的缘法从来与血脉的远近无关。”

    秋露说虞明姝不是虞家血脉。孰不知,不是虞家血脉却还能住在虞家享虞家小娘子的待遇,不更说明了人心的远近与血脉无关吗?

    若论血脉,她何尝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但在她和虞明姝之间父亲更偏向谁,她其实心知肚明。

    *

    似是为了印证虞韶宁的话,当她走进正堂请安时,正遇上弟弟虞祈为虞明姝插玉簪。

    清丽的少女一身蓟粉色的软烟罗长裙,挽着继母贺氏的手臂,依偎在她怀中,正嘀嘀咕咕地对她说着什么。

    而她的身后是一身白色襕衫的少年。少年约莫只有十二三岁,俊秀的脸上漾着笑。

    袖袍拂起,他的手上赫然露出一只玉簪。

    那玉簪一看便十分金贵,用的是上乘的白玉,淡淡的春晖落在玉簪上,泛着晶莹的光泽,而簪子的一头是一朵雕刻精巧的木兰花。

    下一刻,少年笑着将白玉簪插在了少女的发鬓间。

    雪白的木兰花花瓣曲张,静静地绽放在少女如瀑的墨发中。

    少女欣喜地抚了抚发间的簪子,回身对着少年相视一笑。

    而贺氏亦伸出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着看着二人。

    真真是好一副天伦之乐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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