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下午两点，男人准时出现在别墅门前。
管家张姨殷勤地为他递上拖鞋，像往常一样，向他报告起夫人的情况。
盛夏的S城热得简直像个大蒸笼，从屋内望出去是池塘里反射的雪亮雪亮的阳光和前院里被炙烤得干枯的花木。
男人的头发微微有些汗湿，一身合体的西装束缚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心里莫名腾起一股燥热。那感觉，就像火焰灼烧着后背，叫人行止难安。
走进屋里，他立刻将外套脱下交给了张姨。别墅内阴凉的空气多少让他松快些。他逐一抚平白色衬衫上的褶皱，耐心整理着袖口，平复了几次心情，才将那股暑气蒸腾出的烦躁按捺了下去。
今天报告的内容确实也需要他更多的耐性。
“没有吃饭吗？”
“也许……是想等您回来？夫人一直在等您。”
他推开房门，屋里一片漆黑。深色的窗帘紧紧拉上，一丝光线也无法照射进来。
女人面色如纸，披散着头发，静静地坐在床上，不声不响。两个深陷的眼窝犹如早已干涸的井口，不再闪烁泪光，莹莹亮着的是一双绝望的眼眸。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吃饭？”
女人垂着头不睬他，像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
那股无名之火再次腾地炽烧起来。
她一直在反抗他。他不让她走，她就留一具行尸走肉给他。那样他就再也伤害不了她，那样她就永远离开他了。
他讨厌她故作冰冷麻木的样子。他知道眼前坚冷的躯壳下一定还有柔软的血肉——她没有那么容易心死。
所以他要刺伤她：“林致，你看看你现在，不成人样，真像只恶鬼……”
“不！！！”
果然，女人挣扎着跳下床去。
男人捏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揪了回来，扳过她的脸，不容置疑地把她扭向镜头。
泪水从女人的眼眶中滚落，淌过她大大的黑眼圈，淌过贯穿了她的左脸颊的伤疤和无数细小的指甲挠出来的血痂……她的整张脸扭曲起来，流露出因痛苦和羞耻而极度灰白的神色。
“不！不！”像一只受伤的雌兽在号泣，全凭因痛苦而激发的本能。
很好，很好。会痛，会害怕，会哭泣，这才有意思。
他欣赏她的绝望和痛苦，总好过像尸体般的僵化和麻痹。
“应该有很多人乐于知道你的现状吧……特别是要留给你最在意的人看，让他们眼见为实！”
“不！不——”
女人劈手夺过手机，啪地一声摔了出去，然后缩回床脚，战战兢兢地蜷成一团。
男人满意地收回手。他感到一种征服的快感，但是还不够。
男人踱到窗边，哗地一声拉开了窗帘。阳光洒进房间，让这间病人久居的卧室也显得有几分温暖。
女人却害怕地逃进了阳光晒不进的角落。
“不要……”
“这可由不得你。”
他走到林致身旁，不容分说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在她耳畔细语，不像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倒像是鬼魅在用死亡诱哄活人。
“林致，你逃不掉的。你一定会死，但在那之前，我会给你漫长的折磨，比人生还长……两个我都向你保证。所以，别想着现在就死。”
女人沙哑的声嗓挤出几个破碎的字句：“你放过我吧……求你……”
“永远不会。”男人像只喷薄这毒液的蛇，嘶嘶低语道。
“那就让我去死。”
男人缱绻地吻了吻女人的额头：“你知道我舍不得。”
“那你去死吧——”随着一声尖利的啸叫，一把利刃狠狠扎进了男人的腹腔！
女人攥着刀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刀身送得更深，横切，搅动……直到将这幅邪恶的心肠都斩割得寸寸断裂。
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女人还在用另一只手死死搂抱着男人，密不可分地用身体阻挡刀的拔出。
男人怒不可遏地将女人推开。
女人倒在一旁，气喘吁吁。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她立刻卷起被子，再次向着男人扑过去。
死死捂住口鼻，阻止他再喊出声来；将手伸到他腰上的伤口处，用力撕扯他的内脏和血肉……可是一滴一滴的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从她的鼻尖落到他的脸颊。
男人的反抗慢慢停了下来。
两个人都有些恍神。
“你真的要杀我啊……林致？”他用气声说道。
“是啊。结束吧，让我来画这句号。”
“好，很好。林致，你好好活下去。”
“我活不了了。你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
男人遗憾地苦笑：“那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
林致冷汗涔涔地从他身上爬下来，仰头躺在他身边。
“可以问一下，你的刀是从哪里来的吗？”
“张姨给我的。”
“她怎么会听你的话？我应该特别吩咐过她。”
“她现在很同情我，所以她愿意给我提供一切便利——包括要一把水果刀。我每晚都跟她讲我们的故事。”
“讲了些什么？”
“□□，堕胎，家仇，囚禁……”
“你没有跟她讲讲我们的爱情吗？”
“你爱我吗？”
“我爱你，林致。”
“哈！”
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林致忽然也很想讲一个笑话。
“其实我没有绝食，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专等你来，那样我就有力气杀掉你。”林致的声音像淬过毒药。
“真聪明，我们林致……”
林致转头，看到一张沉痛的、微笑着的脸。
男人躺在地板上，黑色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在额前，眼神已然开始涣散。他很俊朗，眉眼深邃，五官锋利，从额头到鼻尖，从唇瓣到下巴——一道美得让人心颤的线条。
她熟悉他的很多样子：傲慢的、冷漠的、漫不经心的、残暴的、恶毒的、偏执的……将他濒死时脆弱的模样看在眼里，她竟然感到有几分新鲜。
抑或夹杂着几分心痛。
被窗棂分割的阳光在地面上静悄悄地游移，慢慢笼住林致，将她周身烘烤得暖洋洋的。
林致顺着光线看出去，和煦的晴空和云朵都让她想起十五年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一样白色的东西唰地掠过二楼的窗台，向下坠落，紧接着是闷闷的落地声。
林致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像只破碎的洋娃娃，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得通红。在炽热的阳光里，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半年前，张姨来到别墅工作。
别墅的管家薪资丰厚，但却换得很勤。
她的前任不到三个月便被辞退，临走前告诫她：“你首要的工作是照顾夫人，不可让她有任何闪失。其次，先生的话你必须言听计从。最后，先生和夫人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
她从善入流，一直谨守着这三条法则。
别墅里的工作比一般家庭简单。
夫人常年病着。张先生工作很忙，每周六下午来别墅，周一一早离开，星期中间会不时来探望。
别墅里除了她，还有其他保姆、保安……没有司机，因为不需要。张先生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出门。
心理医生一周来三次。夫人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她常常跟张先生吵架，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自残。她的房间里不能有任何尖锐的东西。
夫人其实很好说话。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叫她吃饭她就乖乖吃饭，叫她睡觉她就睡觉，乖巧温柔——当然是不犯病的时候。
偶尔也有让她很难办的时候。
某天晚上，他们突然发现夫人不见了。从楼上找到楼下，将别墅翻了三遍。调了监控才发现，趁着安保换班的间隙，在夜色和后山植被的掩护下，夫人悄悄从铁栅栏翻了出去，后面不知音信。
十几个人几乎急疯了。
最后还是张先生开车出去找到的夫人。
那天深夜，张先生抱着夫人回到别墅。
他们战战兢兢地候在客厅里，硬着头皮承受着他的低气压。
夫人却反常地活泼。
“是我太想你了。”她攀住张先生的脖子，“你都不来看我。”
“是这样吗？”
“当然。不要怪张姨，也不要怪保安……我想干什么，谁都拦不住的。”说着竟然在张先生的唇上亲了一口。
他们看得目瞪口呆，先生和夫人在人前很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哼……林致，你以为你是谁？”——但最后竟也真的没有追究，只是命令他们将后山的灌木和花草全都铲除，又在别墅增设了好几个摄像头。
看着光秃秃的小山丘，张姨逐渐明确了夫人在张先生心里的地位。也终于理解到她的前任留下的三条法则之间微妙的轻重缓急。
所以那天夫人牵住她的手，邀她坐下来聊聊天时，她犹豫了。
张先生曾三令五申，要他们少与夫人交流，免得他们帮助夫人逃跑。
但看着夫人温和而忧郁的脸庞，再想起张先生平时对她宠溺的神气，她很难拒绝夫人。
“就当是听我倾诉倾诉心事。我知道你会说有医生呢——我没有朋友，有些时候，朋友和医生还是不一样的。张姨，你说对吗？”
好吧。只要不是帮助她离开别墅就好。
夫人靠在床头，露出陷入甜蜜回忆中的神情：“我们是初恋。十五年前，我对他一见钟情。据说他对我也是。不知真假，也许他是为了哄我开心才这么说的。”
夫人向她皱皱鼻子，娇憨地笑起来。
“我们高中在一个班，后来考到同一所大学，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三年前，我们领了结婚证。从瞒着所有人早恋到成为法律意义上的终身伴侣，听起来很美好是不是？”
“但是可惜，我莫名其妙地得了这种病。自此一切都变了。我一直在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们也从来不吵架。患这种病真叫人没信心……我一直想逃，只是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昔日夫人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深夜的嚎啕痛哭、自残自戕、颓丧萎靡……她都曾一一见证，她的内心闪过一股强烈的不忍。
夫人抹了抹眼泪：“真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也许永远好不了……”
“一定会好的！”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夫人的手。
“谢谢你，张姨。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真的谢谢你。”夫人感激地热泪盈眶，紧紧反握住张姨的手，神情稚嫩地像个小女孩。
张姨爱怜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连连叹息。
“夫人有任何话都可以跟我说——如果夫人愿意将我当做朋友的话。”
“当然！”
……
也许倾诉对她来说的确是有效的。
她不再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对四周的一切置若罔闻。她跟他们打招呼，寒暄，闲聊……
她开始走出房间，每日每日痴望着先生的不期而至，望穿秋水的神情叫他们看了都感动不已。
她不再自残，不再用指甲掐自己的脸和手，不再将自己的头往地板上撞。
她开始关心衣食，关心自己的冷热……会向她撒娇要吃什么东西，会让她通融一下，满足她的什么小小心愿。
譬如说要每天吃水果，要自己做沙拉和果切，向他们讨教怎么做饭，好等张先生来了做给他吃，还严令他们保守所有的秘密，等到某天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虽然离完全恢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一切都是好兆头。
无论是出于与她的友谊，还是自己的职守，张姨都很乐于看到这种转变。
直到那一天，夫人狡黠地跟她说：“揭晓秘密的日子到了。张姨，你得把话反着告诉他，这样才能给他惊喜，好吗？”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像往常那样，以切水果的名义揣走了那把刀，轻轻合上了房门。
管家张姨殷勤地为他递上拖鞋，像往常一样，向他报告起夫人的情况。
盛夏的S城热得简直像个大蒸笼，从屋内望出去是池塘里反射的雪亮雪亮的阳光和前院里被炙烤得干枯的花木。
男人的头发微微有些汗湿，一身合体的西装束缚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心里莫名腾起一股燥热。那感觉，就像火焰灼烧着后背，叫人行止难安。
走进屋里，他立刻将外套脱下交给了张姨。别墅内阴凉的空气多少让他松快些。他逐一抚平白色衬衫上的褶皱，耐心整理着袖口，平复了几次心情，才将那股暑气蒸腾出的烦躁按捺了下去。
今天报告的内容确实也需要他更多的耐性。
“没有吃饭吗？”
“也许……是想等您回来？夫人一直在等您。”
他推开房门，屋里一片漆黑。深色的窗帘紧紧拉上，一丝光线也无法照射进来。
女人面色如纸，披散着头发，静静地坐在床上，不声不响。两个深陷的眼窝犹如早已干涸的井口，不再闪烁泪光，莹莹亮着的是一双绝望的眼眸。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不吃饭？”
女人垂着头不睬他，像根本没有听到他说话。
那股无名之火再次腾地炽烧起来。
她一直在反抗他。他不让她走，她就留一具行尸走肉给他。那样他就再也伤害不了她，那样她就永远离开他了。
他讨厌她故作冰冷麻木的样子。他知道眼前坚冷的躯壳下一定还有柔软的血肉——她没有那么容易心死。
所以他要刺伤她：“林致，你看看你现在，不成人样，真像只恶鬼……”
“不！！！”
果然，女人挣扎着跳下床去。
男人捏住她的后脖颈将她揪了回来，扳过她的脸，不容置疑地把她扭向镜头。
泪水从女人的眼眶中滚落，淌过她大大的黑眼圈，淌过贯穿了她的左脸颊的伤疤和无数细小的指甲挠出来的血痂……她的整张脸扭曲起来，流露出因痛苦和羞耻而极度灰白的神色。
“不！不！”像一只受伤的雌兽在号泣，全凭因痛苦而激发的本能。
很好，很好。会痛，会害怕，会哭泣，这才有意思。
他欣赏她的绝望和痛苦，总好过像尸体般的僵化和麻痹。
“应该有很多人乐于知道你的现状吧……特别是要留给你最在意的人看，让他们眼见为实！”
“不！不——”
女人劈手夺过手机，啪地一声摔了出去，然后缩回床脚，战战兢兢地蜷成一团。
男人满意地收回手。他感到一种征服的快感，但是还不够。
男人踱到窗边，哗地一声拉开了窗帘。阳光洒进房间，让这间病人久居的卧室也显得有几分温暖。
女人却害怕地逃进了阳光晒不进的角落。
“不要……”
“这可由不得你。”
他走到林致身旁，不容分说地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在她耳畔细语，不像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倒像是鬼魅在用死亡诱哄活人。
“林致，你逃不掉的。你一定会死，但在那之前，我会给你漫长的折磨，比人生还长……两个我都向你保证。所以，别想着现在就死。”
女人沙哑的声嗓挤出几个破碎的字句：“你放过我吧……求你……”
“永远不会。”男人像只喷薄这毒液的蛇，嘶嘶低语道。
“那就让我去死。”
男人缱绻地吻了吻女人的额头：“你知道我舍不得。”
“那你去死吧——”随着一声尖利的啸叫，一把利刃狠狠扎进了男人的腹腔！
女人攥着刀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刀身送得更深，横切，搅动……直到将这幅邪恶的心肠都斩割得寸寸断裂。
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两人的衣衫。
女人还在用另一只手死死搂抱着男人，密不可分地用身体阻挡刀的拔出。
男人怒不可遏地将女人推开。
女人倒在一旁，气喘吁吁。她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她立刻卷起被子，再次向着男人扑过去。
死死捂住口鼻，阻止他再喊出声来；将手伸到他腰上的伤口处，用力撕扯他的内脏和血肉……可是一滴一滴的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从她的鼻尖落到他的脸颊。
男人的反抗慢慢停了下来。
两个人都有些恍神。
“你真的要杀我啊……林致？”他用气声说道。
“是啊。结束吧，让我来画这句号。”
“好，很好。林致，你好好活下去。”
“我活不了了。你毁了我，你毁了我的一切。”
男人遗憾地苦笑：“那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
林致冷汗涔涔地从他身上爬下来，仰头躺在他身边。
“可以问一下，你的刀是从哪里来的吗？”
“张姨给我的。”
“她怎么会听你的话？我应该特别吩咐过她。”
“她现在很同情我，所以她愿意给我提供一切便利——包括要一把水果刀。我每晚都跟她讲我们的故事。”
“讲了些什么？”
“□□，堕胎，家仇，囚禁……”
“你没有跟她讲讲我们的爱情吗？”
“你爱我吗？”
“我爱你，林致。”
“哈！”
像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林致忽然也很想讲一个笑话。
“其实我没有绝食，我每天都吃得饱饱的，专等你来，那样我就有力气杀掉你。”林致的声音像淬过毒药。
“真聪明，我们林致……”
林致转头，看到一张沉痛的、微笑着的脸。
男人躺在地板上，黑色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在额前，眼神已然开始涣散。他很俊朗，眉眼深邃，五官锋利，从额头到鼻尖，从唇瓣到下巴——一道美得让人心颤的线条。
她熟悉他的很多样子：傲慢的、冷漠的、漫不经心的、残暴的、恶毒的、偏执的……将他濒死时脆弱的模样看在眼里，她竟然感到有几分新鲜。
抑或夹杂着几分心痛。
被窗棂分割的阳光在地面上静悄悄地游移，慢慢笼住林致，将她周身烘烤得暖洋洋的。
林致顺着光线看出去，和煦的晴空和云朵都让她想起十五年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一样白色的东西唰地掠过二楼的窗台，向下坠落，紧接着是闷闷的落地声。
林致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像只破碎的洋娃娃，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得通红。在炽热的阳光里，她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
半年前，张姨来到别墅工作。
别墅的管家薪资丰厚，但却换得很勤。
她的前任不到三个月便被辞退，临走前告诫她：“你首要的工作是照顾夫人，不可让她有任何闪失。其次，先生的话你必须言听计从。最后，先生和夫人之间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插手。”
她从善入流，一直谨守着这三条法则。
别墅里的工作比一般家庭简单。
夫人常年病着。张先生工作很忙，每周六下午来别墅，周一一早离开，星期中间会不时来探望。
别墅里除了她，还有其他保姆、保安……没有司机，因为不需要。张先生说夫人身体不好，不能出门。
心理医生一周来三次。夫人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她常常跟张先生吵架，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自残。她的房间里不能有任何尖锐的东西。
夫人其实很好说话。大部分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安静地待在房间里，叫她吃饭她就乖乖吃饭，叫她睡觉她就睡觉，乖巧温柔——当然是不犯病的时候。
偶尔也有让她很难办的时候。
某天晚上，他们突然发现夫人不见了。从楼上找到楼下，将别墅翻了三遍。调了监控才发现，趁着安保换班的间隙，在夜色和后山植被的掩护下，夫人悄悄从铁栅栏翻了出去，后面不知音信。
十几个人几乎急疯了。
最后还是张先生开车出去找到的夫人。
那天深夜，张先生抱着夫人回到别墅。
他们战战兢兢地候在客厅里，硬着头皮承受着他的低气压。
夫人却反常地活泼。
“是我太想你了。”她攀住张先生的脖子，“你都不来看我。”
“是这样吗？”
“当然。不要怪张姨，也不要怪保安……我想干什么，谁都拦不住的。”说着竟然在张先生的唇上亲了一口。
他们看得目瞪口呆，先生和夫人在人前很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
“哼……林致，你以为你是谁？”——但最后竟也真的没有追究，只是命令他们将后山的灌木和花草全都铲除，又在别墅增设了好几个摄像头。
看着光秃秃的小山丘，张姨逐渐明确了夫人在张先生心里的地位。也终于理解到她的前任留下的三条法则之间微妙的轻重缓急。
所以那天夫人牵住她的手，邀她坐下来聊聊天时，她犹豫了。
张先生曾三令五申，要他们少与夫人交流，免得他们帮助夫人逃跑。
但看着夫人温和而忧郁的脸庞，再想起张先生平时对她宠溺的神气，她很难拒绝夫人。
“就当是听我倾诉倾诉心事。我知道你会说有医生呢——我没有朋友，有些时候，朋友和医生还是不一样的。张姨，你说对吗？”
好吧。只要不是帮助她离开别墅就好。
夫人靠在床头，露出陷入甜蜜回忆中的神情：“我们是初恋。十五年前，我对他一见钟情。据说他对我也是。不知真假，也许他是为了哄我开心才这么说的。”
夫人向她皱皱鼻子，娇憨地笑起来。
“我们高中在一个班，后来考到同一所大学，十五年来我们一直在一起。三年前，我们领了结婚证。从瞒着所有人早恋到成为法律意义上的终身伴侣，听起来很美好是不是？”
“但是可惜，我莫名其妙地得了这种病。自此一切都变了。我一直在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从前我不是这样的，从前我们也从来不吵架。患这种病真叫人没信心……我一直想逃，只是觉得自己拖累了他……”
昔日夫人遭受的痛苦和折磨——深夜的嚎啕痛哭、自残自戕、颓丧萎靡……她都曾一一见证，她的内心闪过一股强烈的不忍。
夫人抹了抹眼泪：“真不知道这病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也许永远好不了……”
“一定会好的！”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夫人的手。
“谢谢你，张姨。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真的谢谢你。”夫人感激地热泪盈眶，紧紧反握住张姨的手，神情稚嫩地像个小女孩。
张姨爱怜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心里连连叹息。
“夫人有任何话都可以跟我说——如果夫人愿意将我当做朋友的话。”
“当然！”
……
也许倾诉对她来说的确是有效的。
她不再像个行尸走肉一般对四周的一切置若罔闻。她跟他们打招呼，寒暄，闲聊……
她开始走出房间，每日每日痴望着先生的不期而至，望穿秋水的神情叫他们看了都感动不已。
她不再自残，不再用指甲掐自己的脸和手，不再将自己的头往地板上撞。
她开始关心衣食，关心自己的冷热……会向她撒娇要吃什么东西，会让她通融一下，满足她的什么小小心愿。
譬如说要每天吃水果，要自己做沙拉和果切，向他们讨教怎么做饭，好等张先生来了做给他吃，还严令他们保守所有的秘密，等到某天给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虽然离完全恢复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一切都是好兆头。
无论是出于与她的友谊，还是自己的职守，张姨都很乐于看到这种转变。
直到那一天，夫人狡黠地跟她说：“揭晓秘密的日子到了。张姨，你得把话反着告诉他，这样才能给他惊喜，好吗？”
然后她不动声色地像往常那样，以切水果的名义揣走了那把刀，轻轻合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