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致,起床了!”啪地一声,白炽灯被无情地打开。

    林致伸了个懒腰,模模糊糊应道:“嗯……”

    “快点,我不叫第二遍。开学第一天想迟到的话随你。”

    林致在耀眼的灯光里睁开惺忪的眼睛。待看清眼前人后,她吓得惊出一身冷汗:“爸?!”

    “是我。你怎么了?跟见了鬼似的。”

    “爸,是你?!”泪水不受控制地哗哗流下。

    “我总得等你先上两天学适应适应再走吧。你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还是病了?”

    看着女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林卿有点担忧,伸出手探了探林致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热。

    “头痛不痛?嗓子痛吗?”

    而林致含泪看了看林卿的脸,竟然一头扎进林卿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林卿是很严厉的父亲,一向不轻易外露自己的情感,因此林致自小也对他敬畏大于亲爱。他们之间,很少很少,几乎从来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互动。

    看来真的是病得太严重了,才这样依赖起父亲来。

    林卿突然感到很对不起女儿。

    林卿是一名刑警。林致的母亲在生林致时难产去世,十几年来,林致由他一人抚养长大。本该全心全意,以更多的父爱补足缺失的母爱。可他又是太笨拙的父亲,而且常常忙于公务,总是对她多有疏忽。

    现在,她才刚刚要从一个小女孩长成一个稍微大点的女孩,他又要撇下她一个人生活在这里。

    虽然是为了女儿的教育考虑:林致小的时候还可以待在他身边,但她转眼间都要上高中了,成绩又那么好,考上了市一中的最好的清北班。他当然不能限制女儿的前途,只得狠一狠心,再将女儿逼上一把。

    女儿高中的生活他早已经安顿好了。这套房子是林致爷爷留下的,正好离一中也不算太远。楼上楼下的邻居林卿都很熟悉,他们都可以照看一下林致。他每周单休,可以周六下午下班之后回家,周日送完林致再走。

    林致看着柔弱,但其实性格独立,林卿很放心她。只不过到底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从来没有离开过爸爸身边。前两天她也一直惴惴不安,林卿就说了她几句,没想到她就病成这样。

    还是不要把她逼得太紧了。

    林卿拍了拍林致的背:“没事,爸爸在。喝点药就没事了。今天可以去上学吗?不想去我就打电话给老师请假。”

    也不知听到了没有,林致含糊地点点头。

    林卿哪里知道林致心里的惊涛骇浪:先是陡然见到已经去世的父亲,吓得三魂七魂俱散,继而又惊又喜;再想到自己刚刚杀了张臻,紧接着跳楼自杀,眼睛一睁,居然回到十五年前的家中,真是一时疑在梦中,一时疑在冥府,恍恍惚惚,不得其解;又想到十五年来受尽摧残,身似浮萍、心如死灰,如今父亲又在身旁温言相慰,备感委屈伤心……百感交集,一时间难以平复。

    林卿将林致按下,盖好被子,说道:“你先睡一会儿。”

    林致只感觉身体沉重,几乎精疲力竭,完全支不起眼皮。朦朦胧胧地更像是陷入了昏迷。脑海里种种记忆和思绪纷至沓来。

    一会儿是张臻眼里噙着泪的,濒临死亡的模样。

    一会是那个雨夜,她赤裸着坐在酒店的窗前看着电闪雷鸣。

    一会是在殡仪馆里见到林卿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尸身。

    一会是划破的手腕和汹涌而出的鲜血。

    “不!”林致在梦里崩溃地大喊。“爸爸!”

    “我在这里。来,把药吃了。”林卿捏了捏她的手心。

    林致坐起身来,接过林卿手中的药片和杯子。

    她听见窗外雨声潺潺。从窗子里看出去,是遮天蔽日的雨幕。跳起的雨滴激荡起朦胧不清的水雾,万物都影影绰绰,模糊成一团团洇开的色块,什么也看不清。

    “爸爸,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好恐怖好恐怖的噩梦。”

    “爸爸,天什么时候晴啊?”

    ———————————————

    “儿啊——儿啊——你睁开眼看看妈妈啊!”

    护江大堤上,暴雨如注。女人爆发出一阵一阵凄厉的哀嚎。她跪倒在地,死命地向那具被黑色塑料布蒙住的身体挣扎,浑身上下沾满了泥水,显得狼狈不堪。

    几个穿制服的人打着伞搀住她,竭力将她拉起来。

    “别去看了,别去看,嫂子……”有人喃喃地翕动嘴唇。

    女人甩开了他的手,又一次扑倒在地:“周游!妈妈在这里!你回来呀——”

    他们身后,站着一大片乌泱泱的人群,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凝重。

    一双警用雨靴停在了沾着泥水的塑料布旁。

    胖胖的警官掀开了它的一角——这一下激起了女人更为哀恸的悲鸣——人们看到了那个少年人被水泡得涨大的、有些发白的脸。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浓眉大眼、棱角分明。

    赤裸的肩颈下面是修长而有力的手臂和双腿。

    年轻,太年轻了。谁看了都会觉得可惜。

    胖警官放下塑料布,摇了摇头,长叹道:“节哀啊,殡仪馆的人马上就来了。”

    “不要殡仪馆!不要殡仪馆!要救护车,儿啊!救命呐!!!!”

    一个淋得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小男孩一头跪倒在女人面前。

    他呜呜地哭着,尽全力弓下身躯,几乎无地自容。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女人没有看他们。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居然奋不顾身地挣开了拉住她的人们,向她的孩子爬去。

    她急切地扑倒在地,她捧住了孩子的脸,她痛心地抚摸着他脸上的累累伤痕,她把孩子搂在了怀里……

    有人想上前将她拉开,但他身边的人却默默拦住了他。后者给了前者一个伤逝和同情的眼神。于是前者也站定了,只在人群里默默注视着这出悲剧。

    “儿啊,儿啊。”

    女人将孩子放平。

    她将全身的力气压到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按压着他的胸膛。她手下的身体纹丝不动。——她居然在给一个死孩子做心脏复苏。

    人群用更不加掩饰的同情的眼神看着她,一个因为过于悲痛而暂时陷入了疯狂的母亲。

    她按一会儿,喘口气,再接着按下去,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就好像真的一样。

    直到她实在使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转向人群,细声哭了起来:“我没力气了,谁能帮帮我?”

    先前下跪的男人膝行到她面前,泪如雨下:“嫂子……节哀吧……”

    殡仪馆的人到的时候,女人早已累瘫在男孩的身旁。可她还抚摸着他的胸膛,似乎指望那里的某个地方能恢复跳动。

    女人仿佛一瞬间老了二十岁。她被警察们架了起来,蹒跚着离开这里。

    戴着白色手套的工作人员们上前,将男孩的身体盖住。

    “咳……”男孩的嘴角渗出一丝浑浊的水。

    “什么声音?!”女人顿住脚步。

    声音?哪里有什么声音?人们面面相觑。

    扶住她的警察们相视叹息,与其相信她拥有在哗哗的雨声中分辨细微声音的好耳力,不如怀疑她是因歇斯底里而产生了幻觉。

    “咳……咳……咳!”

    这次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声咳嗽。人们愕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男孩睁开了湿漉漉的睫毛。

    他掀开脸上的塑料布,艰难地用手臂撑起身体坐了起来。

    “我在哪里?”

    ……

    林致靠在班主任办公室的门边踌躇。

    这是开学的第二周周一,也是她第一天来上学。

    先前称病在家,给自己做了一周的心理建设,但还是没捋清到底这是平行宇宙、还是穿越、还是做梦、还是死了之后上了天堂抑或地狱。

    不过做梦和上天堂大概有99%的概率可以排除。因为当她最近恃宠而骄,开始对林卿得寸进尺的时候,林卿宽厚的手掌很适时地教会了她做人。

    事情发生在上周六早晨。

    林致坐在饭桌前,看着林卿煮得跟饭一样的粥和因为蛋壳中途破裂而奇形怪状的水煮蛋,扭扭捏捏说道:“爸爸,我想吃大肉包,一定要荣庆街周家的大肉包……”

    她上高中没几个月那家包子店就倒闭了。天知道这么多年她有多馋那家肉包子。

    最近林卿对林致的态度好了不少:准许她每天睡到九点多,让她看电视,从超市回来给她带了一大袋一大袋的零食……

    好得让林致怀疑自己死后进了天堂,而林卿就是那个有求必应的天使。

    或者是,做了一个十五岁时的美梦,在梦里现实中的一切缺憾都能被弥补。

    但显然她没有进天堂,也不是在做梦。

    林天使直接在后脑勺给了林致一掌:“巴掌吃不吃?”

    林致哭兮兮地捧起了粥碗:“我想上学去……”

    “那就赶紧去!”

    林卿懒得再惯这个后面几天根本就是装病的破小孩了。

    于是父慈女孝的日子匆匆宣告结束。

    林致叹了口气。如果说有什么人她最不想见到,那就一定是她高中时的班主任孙致远。

    林致所在的C市一中共有二十四个班,八个文科班和十六个理科班。其中,理科班又分为:两个清北班、六个重点班和八个普通班。文科班的结构同上减半。可谓是阶级森严、壁垒分明。

    为了培养清北班的“优秀学生”,一中在班主任的选择上那也更是慎之又慎。孙致远就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磨砺学生的锻刀炉。

    这个小老头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任何坏学生和数学不好的学生——他是数学老师——都将在他的逼视下无处遁形。

    他锐利的眼神透过厚厚的眼镜片,几乎可以照射到人的灵魂深处,让人由内而外一起开始颤抖,感到无比的羞愧、痛苦……简直像人形摄魂怪。

    林致不想进去,感觉一进去就又要回到那种紧张而痛苦的高中生活了。

    清北班的学生们,不知为何,家境整体也比其它学生好,于是便都难免地有些社达主义和小布尔乔亚。其中目无下尘而光鲜亮丽,长袖善舞者更不在少数。

    当然,清北班更多的学生并不愿意加入那种喧嚣的群体,于是主动独来独往,社交活动非常有限。林致前世就是后者。

    这样的高中生活,当然谈不上有多怀念。更不用提她还在这里见到张臻——把她拽进地狱的魔鬼!

    林致紧闭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一鼓作气推门而入的时,旁边忽然传来很戏谑的一声:“嘿。”

    “?”林致好奇地扭过头。

    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子正朝着她微笑。

    哪来的小屁孩?

    “你是来找孙老师的吧?”

    “你怎么知道?”林致戒备地问道。

    “我猜的。”男孩灿烂地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然后他直接伸手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啊喂!这么勇的吗?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

    可是男孩已经从从容容地走了进去。林致只好也硬着头皮跟上。

    好在孙致远没说什么。

    林致还知道了男孩的名字——周游。

    对林致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和陌生的人,前世她并没有遇到他。

    但孙致远对他的事却了解得很清楚:勇救落水儿童受伤,在医院里结结实实躺了几天的小英雄。听说各路媒体都争相采访了他。有人还想把他推选为一中的优秀学子和C市的优秀青年。

    难怪这么有底气呢。原来是这么伟光正的乖宝宝。

    真棒,林阿姨在心里给你点赞!

    孙致远也很愿意给乖宝宝点赞。他眉开眼笑,离开的时候对着周游的肩膀拍了又拍。

    “听说你学习成绩也很好,要争做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啊!”

    林家齐也踊跃地亮了亮自己的肩膀。

    孙致远看看她,勉强地拍了一下。

    “听说你数学成绩不好,身体素质也不行,要迎头赶上啊!”

    林致:……

    孙致远把他们带到教室的时候,刚结束早自习,一屋子人困马乏,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死意。

    孙致远拍拍手:“其他同学都已经熟悉了。你们大家还不认识,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林致和周游站上讲台。

    林致扫视一圈,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此情此景,此时此刻,一如旧年。

    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这到底是过去,还是将来?

    林致的目光最后锁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上的那个人。她恨恨地咬紧了牙关,眼睛里简直要冒出火来。

    她身边的男孩似乎比她更早锁定那个人。

    周游像只猎隼一般俯冲出去。

    在大家完全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游已经连人带椅子扑倒了张臻。

    他骑在张臻身上,提起拳头,雨点一样往对方脸上砸。

    所有人目瞪口呆。

    教室鸦雀无声,只听得到周游的拳头结结实实地落下的声音,筋骨断裂的声音……

    张臻没有吭声。

    他死死掐住周游的手臂闪躲,还狠狠踹了周游一脚,想要爬起来。

    但是周游再次把他压倒,继续着这场几乎是单方面的殴打。

    终于有人回过神来——也许是再打下去结果真的不可估量——大家七手八脚地上前把周游扯开。

    周游离开张臻的最后一瞬间还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教室里一片狼籍:被踢翻的凳子,撞歪的桌子,翘首以待的观众,撕扯在一起的拉架者和劝架者,浑身上下满是灰尘的当事人,浑身上下满是灰尘和瘀青的另一个当事人……

    而林致早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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