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的下午，林卿打开家里的大门。
风扇吱呦呦地转着。林致正窝在沙发里睡觉——四肢以一种刁钻的姿势扭着。
客厅的茶几上扔着几个塑料袋。餐桌上摆着一个喝完牛奶的杯子，几张用过的餐巾纸，和一把沾着黄色汁水的水果刀。
林卿叉着腰看了一会，走进林致房间。被子随意地乱在床上，窗帘拉开一半。有光的那边书桌上摊着一本练习题。林卿在桌边的垃圾篓里发现了吃完的橙子皮和几张揉皱的作文纸。
林卿走出房间，站到沙发前，看着酣睡中的林致。女孩脸上蒙着几缕碎发，颊上还有几道红色的睡梦中压出来的衣褶印和手印。她睡得很沉，呼吸细密而绵长，身体随之微微起伏。
有那么几个瞬间，林卿觉得这样也很好。有一种朦胧的爱意浮泛上他的心头，甚至牵动了他的嘴角，让他的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
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九点整。
林卿实在忍无可忍，上前捏着林致的脸皮，大声说道：“林致！你还要睡多久？”
“爸！”
“是从中午一直睡到现在吧？”
林致刚醒过来，还有点懵。她诺诺点头，又匆匆摇了摇头。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回到十五岁这年，她的精神仿佛好像前世那样虚弱。
“我知道，”林卿冷笑，“中间就爬起来吃了个橙子，写了两个字，跑到餐厅喝了杯牛奶，吃了三袋薯片，然后又接着睡了。”
林致一脸没睡醒，眼睛对成斗鸡眼。她显然搞错了重点，傻呵呵地夸奖道：“爸，您可真是神机妙算。狄仁杰转世，福尔摩斯转世！”
林卿很受用：“哼。干了二十多年法官，对付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转头看见林致不太聪明的样子，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也不吃午饭，又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吃？唉，叫你少吃些垃圾食品。”林卿一脸不耐烦地把茶几和餐桌上的垃圾收走。
开学后，林卿雇了一位住在附近的阿姨，每天来给林致做饭。但阿姨有事今天请假了。昨晚林卿打电话告诉林致，正好是周末，让她自己点外卖或者出去吃，千万不要吃垃圾食品。
但没想到林致拖到了晚上都没吃午饭，早饭也是随便对付的，差一点晚饭也被她忽略过去。
林卿叹气。林致大部分时候都很乖，就是吃饭不乖。如果她自己一个人生活，没有人看着，她能把自己饿成干尸。
麻利地把客厅和餐桌收拾好，林卿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家里不是有面条嘛，”他翻开柜子，“懒得出门的话，可以下面条嘛。我还以为你会下面条呢。”
“我会泡方便面。”林致很猥琐地凑近。
林卿拍了一下她脑袋：“不准吃垃圾食品！”
林卿把水煮开，把面条下了进去。看着翻腾的水里翻滚的白色面条，林卿想了想，又磕了两个鸡蛋进去。
想起阿姨说不定在冰箱里还留了食材，林卿兴致勃勃地打开冰箱，果然发现几颗青菜和一小块肉。
他把青菜和肉切成小块——虽然切的样子不太好看，但是营养一点也不少——也扔了进去。
林卿搅了搅锅里的面，确保所有食材都熟透了，这才关了火。
他把面盛出满满的两大碗，放到餐桌上。
看着混合着鸡蛋、肉、青菜的香喷喷的面条，林卿不由得为自己强烈的父爱而深深感动。
他喊道：“林致，吃饭了！”
林致一溜烟跑出来，坐在了餐桌前，捧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来真是饿坏了。林卿笑着摇摇头。
吃着吃着，林致在狼吞虎咽的间隙问道：“爸，阿姨明天来吗？”
“明天也不来。明天我在家。我给你做饭吃。”
“哦……”
“我给你做饭吃还不好？”
“啊不是不是……”林致皱着眉捧着碗。“就是爸你只会做这几道菜，阿姨做的菜比你的种类多。”
“放心，爸爸以后会慢慢学的。”林卿捧着碗大口扒拉着碎面条。
林致咬牙切齿地嚼着面条里面没有一点味道，而且十分腥的肉，心里默默流泪。
林卿做饭难吃，林致从小跟着他，要么吃食堂，要么蹭饭，要么下馆子……东一顿西一顿的，林致能活到这么大也算是个奇迹。
林致可能是遗传了他这点，上辈子快三十岁了也不会做饭。她有时给张臻做饭。张臻心情好的时候会咬牙切齿地嘴硬说好吃多做，发神经的时候就会掐着林致的脖子问她是不是要毒死他然后逃跑。
勉强吃了一会，林致忽然闪闪烁烁地对林卿说道：“爸，你知道张家吗？”
“哪个张家？”
“就是B县xx仙的主人。”
林致指的是B县的xx仙酒店。张家在C市涉及的产业众多，酒店是其中的一个板块。十几年前，张家在B县开发了一个高端度假酒店。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林卿向林致投来异常犀利的目光。
“哦，我好像跟他们家孩子在一个班。”
“一个班？”
“对，一个男生，张臻。”
“那孩子怎么样啊？”
“还行吧……暂时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就是我去上学的第一天嘛，他就跟另一个男孩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对。张臻不知道是哪里惹到那个男生了，反正看起来仇恨挺深的。”
“唉……”林卿叹了口气，张家的水太深了，不是普通人可以招惹的。他正色提醒林致：“你最好不要跟那些事扯上关系。安心把自己的书读好。”
哪怕自己可能不得不直面某些罪恶，林卿还是希望林致能够永远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这也是林卿之所以把林致留在C市，不带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隐秘的原因。
林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父亲的担忧，但是重活一世，怕是依然无法摆脱招惹上张家的宿命吧。
过了一会，林致又试探道：“爸，我想问一下，当年张家在B县建xx仙，好像跟当地的渔民有一些纠纷对吧？”
林卿皱眉：“小孩不要问那么多。你现在就把学习搞好就行了。”
“爸你就跟我说一下嘛。”
“没什么好透露的。”林卿利落地收好碗筷，转身准备去厨房。
“那我觉得张臻长得也挺帅的，成绩又好，家里也有钱……”
“你个小兔崽子！敢早恋打断你的腿！”林卿回头拍了一下林致的脑袋。
林致捂着头小声分辨道：“爸你看你想到哪去了？我就是想跟他交个朋友。我看他那么优秀……”
“张家的人，你还是不要结交为好。我们家跟那种家庭不是一路人。”
“张家怎么了？我觉得张臻人不错，他们家肯定都是很好的人。要不然不会赚到那么多钱呀！你说对不对爸爸？”
“嘿哟！林致！看不出来你三观歪到这个地步了！从小教你念的书都白学了是吧？！”
“哎哟！哎哟！爸！别拎我耳朵！！”林致连连告饶，看林卿仍不肯松口，只得忍痛又添了一把火：“我觉得他们家在B县盖酒店也很好啊，又给了当地居民补偿，又促进了当地的就业。”
“强买强卖能叫什么好！那可是出了人命官司的！有多少人因此……你真是太——”林卿气得直发抖，最后抛下一句：“反正张家很危险，不要招惹。”
看林卿终于透了点口风，林致趁热打铁：“有多危险啊？爸爸你说出了命案，他家怎么不吃官司呢？”
“你个小兔崽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眼见林卿有点醒悟了，林致赶紧不管不顾道：“没有吃官司就说明没发生！爸爸你就是在骗我！我明天上学就要去好好结交一下张臻！”
林卿气血翻涌，一时竟有些无语。比他的怒斥更先来临的是他的巴掌，直接落在了林致的后脑上。
林卿咬牙切齿地骂道：“没判是因为老子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你等着，我们迟早有一天把张家人送进去！让他们感受感受什么叫邪不压正！至于小兔崽子你！我现在就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父爱如山！”
林致的头被林卿一巴掌按下去，却忽然灵光一闪。
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从她脑海里闪过。
林卿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怒意未消的林卿，问道：“爸爸，出了命案官司的那个人，是不是姓周？”
林卿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林致喃喃道：“他们家后来也不敢在B县住，就搬走了。张家给他们家的征地补偿很微薄。他们来到市区，就用那笔钱，开了一家包子店。”
然后一切就接起来了。这个周游，他的父亲，原来就是那桩悬案的被害人。沉冤而不雪。所以他那么恨张家人，是应该痛恨，唯有剥皮抽筋，食肉寝皮可解之啊！
……
红唇犹豫地抿了抿，带着精致眼妆的美眸在镜子里郑重地觑了一觑，确保没有哪里不妥贴后，这才将它合好关上。车门轻轻打开，一只穿着裸细跟高跟鞋的脚姿态优雅地踏上地面。
苏丹心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来，转身面向近前的别墅。
她年轻时是个以美貌著称的女人，甚至得益于某种“气质”的加持，她在C市各界都享有盛誉。但在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她依然会为自己的外貌而感到不安。反正他对她总是不会满意的。他总能一眼看透她的华服盛装，挑出她各种各样的错处，不加掩饰地对她不屑一顾。——偏偏他也有这个权力。
苏丹心小心地走进了别墅。
别墅很阴凉，很晦暗。
第一眼她甚至没发现他在哪。
而老头暴躁的声音已经劈头盖脸地向她砸过来了。
“你办的叫什么事？！啊？我跟你说过吧？跟张臻有关的事要跟我说！第一时间跟我说！”
“爸！我也是一时心急！他伤着了，为娘的岂有不心疼的？”
“一急就犯蠢！学校是什么地方？你在那里弄什么权？”
“是儿媳糊涂……”苏丹心咬住了嘴唇。
“那么多市民的眼光都盯着一中！你还嫌我们不够显眼？你是要把张家架在火上烤还是要把张臻架在火上烤？”
老人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从旋转楼梯上走了下来。走到灯光可以照到的地方时，我们可以看到，他穿着一身细麻白衣，须发皆白，眼睛凶狠，不像个老人，倒像个快要赴死的亡命之徒。
苏丹心打了个哆嗦。她想起这双眼睛年轻的时候，他真正操刀行刑的岁月，那才真的恐怖。
“要不是秘书及时向我汇报，还不知道你要惹出多少事来。我早就跟你说了，现在我们张家，要收敛锋芒。张臻，张臻他老子，他姑姑，他大伯二伯，还有你这样的一群废物……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摘出来洗涮干净。这样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老人嫌恶地看了一眼苏丹心。
苏丹心垂首恭敬地说道：“爸，儿媳知道了。”
“知道个屁！知道你就不会在一中那么横行了！你知道他们校长是什么人？有多少有权有势的学生？你知道那个打张臻的男孩是什么人？”
“爸！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他那么受关注！”
“蠢妇！”老人摇了摇头。“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了？那孩子姓周，十五年前，B县渔场的那家人可也姓周啊！”
“什么？”恍如一道晴天霹雳当空劈下，苏丹心僵在原地，满眼难以置信。
“你自己造的孽，还是我给你擦的屁股！”老人恨恨地跺着拐杖。“现在人家复仇来啦！要报应到你儿子身上！”
“不会！不会！天呐——”苏丹心用哭腔喊道。她上前跪在了老人面前，说道：“爸，您说该怎么办？——那就更不能让他们活着了！”
“哼，你只在丧天良方面有点才能！动动你的脑子想想，人家躲了十几年，总不会好端端地一定要立刻发难——但是又搞出两条人命来，那男孩又这么受关注，那可真不好说。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蹲监狱，你儿子的前途也别想了。”
“那该怎么办啊爸爸？那孩子跟张臻是一个学校，我怕他害张臻……”
“别急……”老人垂眸看着女人。“你只有一点说对了，他打张臻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他们家吃点苦头。不大不小的苦头，让他们害怕，又不会把他们逼到绝路……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交给我来办。”
“是，爸爸……”苏丹心低低地说道。
“时代不同啦！我们张家，不能还带着一串血脚印往前走！你们黏糊糊的杀人手都要洗干净。特别是张臻，他就是我们的未来，张家的未来！他得干干净净，就是张家倒了，他都不能倒。我不准你拿任何东西作他的污点！这是为了你儿子好，懂吗？”
“儿媳明白了。”
“张臻是我唯一能成气候的儿孙，我可不准你耽误了他！”老人叹气，“也不知道当初怎么让张柏娶了你！”
苏丹心，C市一个穷酸画家的女儿，后来（基本也是嫁入张家之后）依靠父亲的名声做着当地某美术馆馆长和某艺校教师，自认为是个艺术家——虽然并没有任何作品。
二十岁的苏丹心出现在老人面前的时候，通身装扮朴实无华，气质清新脱俗，很有些与张家迥异的品格。老人与她那尚有些文人风骨的父亲交谈，着实比较敬佩。适时老人正希望后代多些艺术气息的薰陶。一来二去便敲定了亲事。
结婚后老人才看出来她的蠢和虚荣，也明白过来，当年她的朴实无华不过是贫穷而已，心里着实有些后悔。饶是这样还罢了，后来苏丹心为了在家族里证明自己的“商业头脑”和“手腕”，着实捅了几个大篓子，老人这才开始嫌恶起她来。
老人最烦笨人。更烦的是笨而逞能的人。
看着苏丹心，他不耐烦地一扬拐杖：“你走吧。以后张臻的事首先要跟我说，听到没有？”
“是……”苏丹心难堪地低下了头。
风扇吱呦呦地转着。林致正窝在沙发里睡觉——四肢以一种刁钻的姿势扭着。
客厅的茶几上扔着几个塑料袋。餐桌上摆着一个喝完牛奶的杯子，几张用过的餐巾纸，和一把沾着黄色汁水的水果刀。
林卿叉着腰看了一会，走进林致房间。被子随意地乱在床上，窗帘拉开一半。有光的那边书桌上摊着一本练习题。林卿在桌边的垃圾篓里发现了吃完的橙子皮和几张揉皱的作文纸。
林卿走出房间，站到沙发前，看着酣睡中的林致。女孩脸上蒙着几缕碎发，颊上还有几道红色的睡梦中压出来的衣褶印和手印。她睡得很沉，呼吸细密而绵长，身体随之微微起伏。
有那么几个瞬间，林卿觉得这样也很好。有一种朦胧的爱意浮泛上他的心头，甚至牵动了他的嘴角，让他的眼神都变得柔和起来。
直到，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九点整。
林卿实在忍无可忍，上前捏着林致的脸皮，大声说道：“林致！你还要睡多久？”
“爸！”
“是从中午一直睡到现在吧？”
林致刚醒过来，还有点懵。她诺诺点头，又匆匆摇了摇头。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回到十五岁这年，她的精神仿佛好像前世那样虚弱。
“我知道，”林卿冷笑，“中间就爬起来吃了个橙子，写了两个字，跑到餐厅喝了杯牛奶，吃了三袋薯片，然后又接着睡了。”
林致一脸没睡醒，眼睛对成斗鸡眼。她显然搞错了重点，傻呵呵地夸奖道：“爸，您可真是神机妙算。狄仁杰转世，福尔摩斯转世！”
林卿很受用：“哼。干了二十多年法官，对付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转头看见林致不太聪明的样子，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也不吃午饭，又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吃？唉，叫你少吃些垃圾食品。”林卿一脸不耐烦地把茶几和餐桌上的垃圾收走。
开学后，林卿雇了一位住在附近的阿姨，每天来给林致做饭。但阿姨有事今天请假了。昨晚林卿打电话告诉林致，正好是周末，让她自己点外卖或者出去吃，千万不要吃垃圾食品。
但没想到林致拖到了晚上都没吃午饭，早饭也是随便对付的，差一点晚饭也被她忽略过去。
林卿叹气。林致大部分时候都很乖，就是吃饭不乖。如果她自己一个人生活，没有人看着，她能把自己饿成干尸。
麻利地把客厅和餐桌收拾好，林卿系上围裙，走进了厨房。
“家里不是有面条嘛，”他翻开柜子，“懒得出门的话，可以下面条嘛。我还以为你会下面条呢。”
“我会泡方便面。”林致很猥琐地凑近。
林卿拍了一下她脑袋：“不准吃垃圾食品！”
林卿把水煮开，把面条下了进去。看着翻腾的水里翻滚的白色面条，林卿想了想，又磕了两个鸡蛋进去。
想起阿姨说不定在冰箱里还留了食材，林卿兴致勃勃地打开冰箱，果然发现几颗青菜和一小块肉。
他把青菜和肉切成小块——虽然切的样子不太好看，但是营养一点也不少——也扔了进去。
林卿搅了搅锅里的面，确保所有食材都熟透了，这才关了火。
他把面盛出满满的两大碗，放到餐桌上。
看着混合着鸡蛋、肉、青菜的香喷喷的面条，林卿不由得为自己强烈的父爱而深深感动。
他喊道：“林致，吃饭了！”
林致一溜烟跑出来，坐在了餐桌前，捧起碗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来真是饿坏了。林卿笑着摇摇头。
吃着吃着，林致在狼吞虎咽的间隙问道：“爸，阿姨明天来吗？”
“明天也不来。明天我在家。我给你做饭吃。”
“哦……”
“我给你做饭吃还不好？”
“啊不是不是……”林致皱着眉捧着碗。“就是爸你只会做这几道菜，阿姨做的菜比你的种类多。”
“放心，爸爸以后会慢慢学的。”林卿捧着碗大口扒拉着碎面条。
林致咬牙切齿地嚼着面条里面没有一点味道，而且十分腥的肉，心里默默流泪。
林卿做饭难吃，林致从小跟着他，要么吃食堂，要么蹭饭，要么下馆子……东一顿西一顿的，林致能活到这么大也算是个奇迹。
林致可能是遗传了他这点，上辈子快三十岁了也不会做饭。她有时给张臻做饭。张臻心情好的时候会咬牙切齿地嘴硬说好吃多做，发神经的时候就会掐着林致的脖子问她是不是要毒死他然后逃跑。
勉强吃了一会，林致忽然闪闪烁烁地对林卿说道：“爸，你知道张家吗？”
“哪个张家？”
“就是B县xx仙的主人。”
林致指的是B县的xx仙酒店。张家在C市涉及的产业众多，酒店是其中的一个板块。十几年前，张家在B县开发了一个高端度假酒店。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林卿向林致投来异常犀利的目光。
“哦，我好像跟他们家孩子在一个班。”
“一个班？”
“对，一个男生，张臻。”
“那孩子怎么样啊？”
“还行吧……暂时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就是我去上学的第一天嘛，他就跟另一个男孩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
“对。张臻不知道是哪里惹到那个男生了，反正看起来仇恨挺深的。”
“唉……”林卿叹了口气，张家的水太深了，不是普通人可以招惹的。他正色提醒林致：“你最好不要跟那些事扯上关系。安心把自己的书读好。”
哪怕自己可能不得不直面某些罪恶，林卿还是希望林致能够永远置身事外，平平安安。这也是林卿之所以把林致留在C市，不带在自己身边的另一个隐秘的原因。
林致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何尝不知道父亲的担忧，但是重活一世，怕是依然无法摆脱招惹上张家的宿命吧。
过了一会，林致又试探道：“爸，我想问一下，当年张家在B县建xx仙，好像跟当地的渔民有一些纠纷对吧？”
林卿皱眉：“小孩不要问那么多。你现在就把学习搞好就行了。”
“爸你就跟我说一下嘛。”
“没什么好透露的。”林卿利落地收好碗筷，转身准备去厨房。
“那我觉得张臻长得也挺帅的，成绩又好，家里也有钱……”
“你个小兔崽子！敢早恋打断你的腿！”林卿回头拍了一下林致的脑袋。
林致捂着头小声分辨道：“爸你看你想到哪去了？我就是想跟他交个朋友。我看他那么优秀……”
“张家的人，你还是不要结交为好。我们家跟那种家庭不是一路人。”
“张家怎么了？我觉得张臻人不错，他们家肯定都是很好的人。要不然不会赚到那么多钱呀！你说对不对爸爸？”
“嘿哟！林致！看不出来你三观歪到这个地步了！从小教你念的书都白学了是吧？！”
“哎哟！哎哟！爸！别拎我耳朵！！”林致连连告饶，看林卿仍不肯松口，只得忍痛又添了一把火：“我觉得他们家在B县盖酒店也很好啊，又给了当地居民补偿，又促进了当地的就业。”
“强买强卖能叫什么好！那可是出了人命官司的！有多少人因此……你真是太——”林卿气得直发抖，最后抛下一句：“反正张家很危险，不要招惹。”
看林卿终于透了点口风，林致趁热打铁：“有多危险啊？爸爸你说出了命案，他家怎么不吃官司呢？”
“你个小兔崽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眼见林卿有点醒悟了，林致赶紧不管不顾道：“没有吃官司就说明没发生！爸爸你就是在骗我！我明天上学就要去好好结交一下张臻！”
林卿气血翻涌，一时竟有些无语。比他的怒斥更先来临的是他的巴掌，直接落在了林致的后脑上。
林卿咬牙切齿地骂道：“没判是因为老子还没有足够的证据！……你等着，我们迟早有一天把张家人送进去！让他们感受感受什么叫邪不压正！至于小兔崽子你！我现在就让你感受感受什么叫父爱如山！”
林致的头被林卿一巴掌按下去，却忽然灵光一闪。
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人从她脑海里闪过。
林卿抬起头，严肃地看着怒意未消的林卿，问道：“爸爸，出了命案官司的那个人，是不是姓周？”
林卿奇怪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林致喃喃道：“他们家后来也不敢在B县住，就搬走了。张家给他们家的征地补偿很微薄。他们来到市区，就用那笔钱，开了一家包子店。”
然后一切就接起来了。这个周游，他的父亲，原来就是那桩悬案的被害人。沉冤而不雪。所以他那么恨张家人，是应该痛恨，唯有剥皮抽筋，食肉寝皮可解之啊！
……
红唇犹豫地抿了抿，带着精致眼妆的美眸在镜子里郑重地觑了一觑，确保没有哪里不妥贴后，这才将它合好关上。车门轻轻打开，一只穿着裸细跟高跟鞋的脚姿态优雅地踏上地面。
苏丹心缓慢地吐出一口气来，转身面向近前的别墅。
她年轻时是个以美貌著称的女人，甚至得益于某种“气质”的加持，她在C市各界都享有盛誉。但在面对这个老人的时候，她依然会为自己的外貌而感到不安。反正他对她总是不会满意的。他总能一眼看透她的华服盛装，挑出她各种各样的错处，不加掩饰地对她不屑一顾。——偏偏他也有这个权力。
苏丹心小心地走进了别墅。
别墅很阴凉，很晦暗。
第一眼她甚至没发现他在哪。
而老头暴躁的声音已经劈头盖脸地向她砸过来了。
“你办的叫什么事？！啊？我跟你说过吧？跟张臻有关的事要跟我说！第一时间跟我说！”
“爸！我也是一时心急！他伤着了，为娘的岂有不心疼的？”
“一急就犯蠢！学校是什么地方？你在那里弄什么权？”
“是儿媳糊涂……”苏丹心咬住了嘴唇。
“那么多市民的眼光都盯着一中！你还嫌我们不够显眼？你是要把张家架在火上烤还是要把张臻架在火上烤？”
老人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从旋转楼梯上走了下来。走到灯光可以照到的地方时，我们可以看到，他穿着一身细麻白衣，须发皆白，眼睛凶狠，不像个老人，倒像个快要赴死的亡命之徒。
苏丹心打了个哆嗦。她想起这双眼睛年轻的时候，他真正操刀行刑的岁月，那才真的恐怖。
“要不是秘书及时向我汇报，还不知道你要惹出多少事来。我早就跟你说了，现在我们张家，要收敛锋芒。张臻，张臻他老子，他姑姑，他大伯二伯，还有你这样的一群废物……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摘出来洗涮干净。这样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老人嫌恶地看了一眼苏丹心。
苏丹心垂首恭敬地说道：“爸，儿媳知道了。”
“知道个屁！知道你就不会在一中那么横行了！你知道他们校长是什么人？有多少有权有势的学生？你知道那个打张臻的男孩是什么人？”
“爸！我那时候真的不知道他那么受关注！”
“蠢妇！”老人摇了摇头。“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了？那孩子姓周，十五年前，B县渔场的那家人可也姓周啊！”
“什么？”恍如一道晴天霹雳当空劈下，苏丹心僵在原地，满眼难以置信。
“你自己造的孽，还是我给你擦的屁股！”老人恨恨地跺着拐杖。“现在人家复仇来啦！要报应到你儿子身上！”
“不会！不会！天呐——”苏丹心用哭腔喊道。她上前跪在了老人面前，说道：“爸，您说该怎么办？——那就更不能让他们活着了！”
“哼，你只在丧天良方面有点才能！动动你的脑子想想，人家躲了十几年，总不会好端端地一定要立刻发难——但是又搞出两条人命来，那男孩又这么受关注，那可真不好说。到时候我们就一起去蹲监狱，你儿子的前途也别想了。”
“那该怎么办啊爸爸？那孩子跟张臻是一个学校，我怕他害张臻……”
“别急……”老人垂眸看着女人。“你只有一点说对了，他打张臻的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让他们家吃点苦头。不大不小的苦头，让他们害怕，又不会把他们逼到绝路……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交给我来办。”
“是，爸爸……”苏丹心低低地说道。
“时代不同啦！我们张家，不能还带着一串血脚印往前走！你们黏糊糊的杀人手都要洗干净。特别是张臻，他就是我们的未来，张家的未来！他得干干净净，就是张家倒了，他都不能倒。我不准你拿任何东西作他的污点！这是为了你儿子好，懂吗？”
“儿媳明白了。”
“张臻是我唯一能成气候的儿孙，我可不准你耽误了他！”老人叹气，“也不知道当初怎么让张柏娶了你！”
苏丹心，C市一个穷酸画家的女儿，后来（基本也是嫁入张家之后）依靠父亲的名声做着当地某美术馆馆长和某艺校教师，自认为是个艺术家——虽然并没有任何作品。
二十岁的苏丹心出现在老人面前的时候，通身装扮朴实无华，气质清新脱俗，很有些与张家迥异的品格。老人与她那尚有些文人风骨的父亲交谈，着实比较敬佩。适时老人正希望后代多些艺术气息的薰陶。一来二去便敲定了亲事。
结婚后老人才看出来她的蠢和虚荣，也明白过来，当年她的朴实无华不过是贫穷而已，心里着实有些后悔。饶是这样还罢了，后来苏丹心为了在家族里证明自己的“商业头脑”和“手腕”，着实捅了几个大篓子，老人这才开始嫌恶起她来。
老人最烦笨人。更烦的是笨而逞能的人。
看着苏丹心，他不耐烦地一扬拐杖：“你走吧。以后张臻的事首先要跟我说，听到没有？”
“是……”苏丹心难堪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