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潮汐睁眼时,就见对面一双鲜红欲滴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昏暗的囚牢里蛛网密布,遍地泥泞又肮脏的水坑,墙面土石剥落,唯一的一扇窗里,透着月光,隐隐泛着不详的红色。

    对面之人坐在水坑里,红光下衣衫褴褛,头发蓬松杂乱得像是鸟窝,好似许久没打理过。手上脚上的指甲缝里,糊满黑漆漆的块状物,不知是泥土还是别的什么。

    浑浊得几乎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白衣上印着“囚”字,昭示着这是个地牢的囚犯。

    既然是囚犯,那是这副入土多年的尊容,倒也不足为奇。

    比较值得关注的是,他的舌头。

    长长地伸出来,然后钩子似的凑近她耳边一卷。轻轻巧巧,就将一只蚊蝇收入口中。

    除了有点像壁虎,倒也还算正常。

    他看着汪潮汐,评价道:“你好丑。”

    汪潮汐自认长得不算丑,她身边的人明明一直夸她好看。

    思索了半晌,她友善地给出建议:“若目力有碍,我从前是个大夫,可以帮你看看。”

    对方动作一慢,紧跟着,脸上居然现出厌恶之色。他嚼了嚼嘴里的东西,咽下去,翻了个白眼:“大夫?我呸!”

    唾面自干,汪潮汐并不生气,客客气气地反思自己:“也可能,我的神智出了点问题。”

    因为下一刻,她就看到,紧锁的牢门外,晃过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身影。

    那兴许是个人。至于为什么是兴许——因为它浑身的皮囊像戳破的破麻袋一样堆叠在身上,偏偏腹部像个硕大的汤圆一样鼓起,上面盖着层层叠叠的皮。

    一掀唇,现出满口密密麻麻三寸长的青白獠牙,似乎还挂着些许若隐若现血丝。

    而她的狱友,在看见这“人”后,眼中竟跟见了绝世美人一样放出近乎狂热的光彩,直起身,来了个叩首大礼:“大人!您真美啊!我日日夜夜都盼着再见您一面!您怎么才来看我!快吃了我吧!”

    汪潮汐:“……?”

    这大抵是疯人院,她和她的狱友,至少一个神智有点问题。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她现在不在人间,这是地府。

    汪潮汐终于想起来,就在片刻之前,她的的确确是死了的。

    世上生灵分为六道,三善道仙,人,修罗。三恶道冥,鬼,畜。

    她祖上是修罗一族,嗜好杀生。杀生在功德账中为头等罪孽,也因此,他们一族世代功德亏空。

    功德亏空,则霉运加身,死气罩顶。

    为了逃脱这笔烂账,修罗世代与外族通婚,以致于到了此世,就剩汪潮汐一个正经的修罗。

    作为最后一个纯血族人,祖上世代累积的烂账累积在身,她自打生下来便活得多灾多难,吃个鸡脖子都算阴德亏损,险些卡喉咙里噎死自己。

    为了保命,她离开修罗道,去了人间青阳国,找神庙里那位声名赫赫的国师学医,积累功业。

    许是从未见过这样缺德之人,那位高坐云端飘渺不可方物的人间国师睨了她一眼,竟真的收了她当弟子,一身医术倾囊相授。

    但这样也没能保住她的命。

    汪潮汐想起,那一日,她在一户人家家里,医治他们素有心病的后辈。

    眼看着那分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忽然暴起,掏出一把匕首,直直照着她捅了下去。

    躲闪不及,汪潮汐本想出手反制。不料电光火石间,手腕上自打她生下来就伴着她的功德签金光一闪。

    伴随着脑海中一道声如洪钟的敕令:“——不得杀生。”

    她动弹不得。

    就这样,死了。

    这死法公不公道姑且不提,结合生前——姑且说是生前,她在神庙藏经阁里翻到的典籍,可以推断,眼前这大腹便便的怪物,非人非仙,是只出现在鬼道里的饿死鬼。

    再结合她被一刀直插要害,必死无疑这个事实,还可以推断——她如今大约在地府,眼前是地府的天牢。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片刻前还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眨眼就到了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地方。

    汪潮汐没来得及仔细琢磨,因为下一刻,那怪物舔了舔了上牙膛,忽然转起了眼珠子,目光在监牢里梭巡。

    许是好奇自己的监牢里为何会多了一个猎物,饿鬼目光一瞬不瞬地盯住了她。

    汪潮汐面不改色看了看自己的狱友,开口:“大人,选他。”

    “他想被你吃。”

    这种事情,还是要心甘情愿比较好。强扭的瓜不甜。

    但那饿鬼似乎不是她这样想的。

    如果说片刻前,它看着汪潮汐的目光中还是兴致缺缺,兴味索然。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后,竟陡地放出金光,更加频繁地舔起了上牙膛,带着倒刺的舌头,几乎舔出残影。

    如果不是语言不共通,汪潮汐毫不怀疑,对方会说:“你真好吃!”

    饿鬼很快验证了她的猜测。牢门挂着的铁索咔哒一响,松脱滑下。

    怪物伸出埋在皮肉里的长长利爪,带起一阵阴风,一声怪叫,直直朝她这个方位扑了过来。

    汪潮汐心一跳眼一闭,暗骂了一声,腰一弓侧身躲了过去。

    她和这些东西的三观果然有着巨大的分歧。

    阴暗的监牢里空间狭小,闪了几回,汪潮汐不得不滚到了她的狱友身边。

    狱友阴恻恻看着她笑了起来,长长的舌头在唇上一扫:“你真是个好人,我喜欢你。”

    “我要对你好。”

    下一刻,手抵在她腰腹,一用力,一把把她推了出去。

    我谢谢你。

    谢谢你全家。

    汪潮汐骨碌碌一滚,等停下来时正正好送到饿死鬼面前,一睁眼,就见到饿鬼涎水涟涟,目露精光如看菜,迎面一道长如铁钩的紫黑色利爪,照着她心口直插而下。

    腥风伴着利爪袭来,汪潮汐强迫自己睁着眼。

    电光火石之间,饿死鬼的动作却忽然在她眼中慢了下来,慢得像是轻抚慢揉。

    紧跟着,黑暗里一道莹莹红光在它腹部亮起,仿佛树梢成熟红透的硕果,摇摇欲坠触手可及。

    那是它的死穴。

    存在于六道中的生灵,无论天人鬼畜,都有自己的死穴。

    而修罗,天生就能看见万物的死穴。

    汪潮汐微一侧眸,眼角余光瞥见了饿死鬼腰间的刀。她伸手一拔,毫不犹豫地朝饿死鬼肚腹扎去。

    吃了上回被一刀穿心的教训,这一次她下手的同时,不敢在原地停留,翻身就朝牢门方向滚。

    不料这回那金光却没有亮起。

    利刃径直划破肚腹,污血横流,怪物惨叫一声,没了声息。

    紧跟着,竟然化作飞灰,片片消散。

    与此同时,系于手腕处的功德签一亮。原本随着她死亡清零的功德帐,竟向上增加了五十点功德。

    汪潮汐一愕,缓缓睁大双眼。

    功德签是天道用来束缚修罗一族的神器。其上的账面,会记录佩戴者的功德数。账面为负时,佩戴者不但霉运加身,而且任一杀伐行为都会被禁止。

    自打她降生,功德帐便是亏空状态。哪怕后来行医多年,也没能填平这个窟窿。

    鬼使神差的,汪潮汐竟觉得,死一回也不是什么坏事。

    负债清零,汪潮汐还没来得及高兴,紧跟着,便察觉到了一点蹊跷之处。

    六道之内,皆为生灵。无论因果,杀生即是有罪,最好也只是无功无过。

    她刚杀了那只饿鬼,怎么会反而增加了五十点功德?

    忽然,耳边响起一连串掌声,将汪潮汐惊回神来。转头一看,她的狱友正看着这一幕,用力拍起掌,一边给她喝彩:“好!干得漂亮!”

    他盯着她,眼中是纯粹的狂热与崇拜,与方才注视着饿鬼的如出一辙。

    像是忘了片刻前他还在对着这只饿鬼山呼万岁,甚至将她推出去当菜。

    汪潮汐拧了拧眉,最终决定以德抱怨,不与这疯子计较。

    她推开牢门,不计前嫌道:“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逃走?”

    疯子忽然又露出一脸嫌恶,咯咯笑了起来,目光难明地往角落里缩了缩:“我不出去,外面危险。这里是最安全的。”

    虽然只相处了这么一段短短的时间,汪潮汐自认已经对狱友的陋习了如指掌。

    那就是这人说的全是反话。

    她毫不犹豫地跨出了门槛。朝外面走去。

    走廊两侧排布着牢房,有的是空的,有的塞着两三个人。见她走过,都抬起头,双目猩红地盯着她,扒着牢门,不时朝她指指点点:“她真丑。”

    “衣服也难看。”

    “丑绝人寰。”

    显然和她的狱友有着共同的审美观。

    汪潮汐目不斜视,面色如常地往外走。

    等到了尽头,汪潮汐才意识到些许不对劲。

    走道尽头的刑房里放着张木桌,木桌上还摆着碗碟,碗碟里是霉斑点点的饭菜。走近查看,积满的灰尘飘飞。汪潮汐掩住脸,好一会儿才放下手。

    地府里,也会有发霉的饭菜和灰尘吗?

    她迟疑地转了转眼珠,没一会儿,目光落在桌面上。

    尘土纷飞,露出桌面一行刻刀刻的小字。

    汪潮汐掩住口鼻,以袖罩手掸开灰尘。露出底下的木刻字迹。许是刻了许久,木刻字有些模糊,却依稀可辨:青阳朝三百一十四年,三月廿五刻。

    她顿在原地。

    她死的那年是二百零四年。

    所以,这是人间。

    百年后的人间。

    汪潮汐缓缓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

    若说十分难过,倒也没有。

    毕竟她近亲断绝,父母早夭,幼时离族,与修罗族其他人并没有多少感情。至于人间旧友,百年光景只怕早已寿尽。

    唯一能赶上眼前这场灾祸的,恐怕只有她那位几近飞升的国师师尊。

    但时隔百年,对方说不准早已飞升,再说以那位的本事,也轮不到她操心。

    既然没有牵挂的人,那她务必要保全的,就只有自己。

    当务之急,是找个正常人,问问这百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这样想着,汪潮汐脚步慢下来,经过牢房时,也着神留意着有没有看起来神志清醒的人。

    越走越深,到了重犯区。

    忽然,耳侧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

    这一声咳嗽,极轻微,显然是刻意压低,像是怕被什么发现一般。

    汪潮汐眼神微动,分辨了片刻,旋即抬起脚,笃定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那一声咳来得短暂,旋即再无声息。走进一间囚室,她以足尖点地,试出一块音色不同的空腔,而后蹲下身拨开稻草,露出底下的一扇活木门,找了根木棍挑开。

    半晌,确定没有异常后,汪潮汐探头望了一眼,沿着底下一根梯子往下爬。

    入眼,是一间幽深的暗室,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新鲜血气。没有呼吸声,静得像是没有活人。

    但视野里,墙角处,却有一丛红光幽幽跳动。

    汪潮汐朝墙角走去,同时打亮随手从木桌上摸的火折子。

    火光倏地亮起,映出暗室角落一道趴伏的人影。身骨消瘦,覆着一块毯子,露在毯子外的手脚泛着久不见日光的青白,挂着镣铐,锁在四壁,无声无息。

    汪潮汐上前,没有征兆地揭开那块毯子。

    等看清了那人半张侧脸,手一抖,又给盖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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