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舞跳进屋里，男装模样比女红妆顺眼不少，别样的清爽。
他绕着贺凛瞧，人虚弱地靠坐桌脚，嘴角下巴血乎乎的乌，可那双眼睛，依旧刺人的清亮。
“你不该出现，我不会让你日后连累兄长。”
“视我为阻碍，是你无能，而非我之过错。”
“如今谁将死，就是谁的过错。”
刘一袖手旁观，沉默不语。
十二窝在他怀，冲刘舞呲牙，其实刘一的手不压在它背，它也冲不出去。贺凛嘱咐，十二从不违背。
刘舞更加得意，不再搭理贺凛，转而向刘一递出布包，“兄长，这是小张哥找曾师傅给你打的镯子。”
方才刘舞跟踪张立命，那傻子居然给兄长包了只木镯回来，敲昏了人送到林家门口，赶回来料理贺凛。
刘一接过镯子瞧了仔细，檀木料，花鹤翎的花样，都是他提过一嘴喜欢的。
贺凛半睁眼，张立命对刘一倒是情深义重。
想她与他同窗数载，相识至深，只送过她狗尾巴草编的手环，扎得腕子疼。
如今相逢对面不相识，还抢了她的镯子去。
贺凛恢复了记忆，她正是张立命旧友戎乙本人。
贺先生化名戎甲，身为妹妹自然挂名戎乙。
掌指无茧，不过是在草庙村时，被张家长子骑马勾了脚。
拖行了半条街，双手双臂腿前磨得稀烂，胸腹因藏着韩兰给的大饼，逃过一劫。
张夫人为表歉意，替她置了身好料子的新衣裳，那身衣裳这会大概已经成了王铁匠家的褥子面。
贺凛幼习百家字，柳镇时光匆忙，张立命见不到的字迹才是多数。
刘舞把人扛起来，满地乌血，想必残毒全清。
这妮子好硬的命，通常用一个指甲盖的分量，这回为保万无一失，拌了整包进药汤。
兄长回来的时辰不早，竟然不够叫她死的。
昨夜刘舞与刘一谈话，贺凛起夜时已是第二遍讲。
睡得未免太沉，刘舞扯着嗓子喊竟也不见她醒。
若不是遇上贺凛起夜，兄长就要去床边喊人了。
亏他和兄长打赌，便不撕破脸姓贺的也会悄悄偷溜另谋生路，兄长却笑，她是最沉得住气的。
他翻过墙去，贴在墙根听动静，果真无事发生。
刘舞一直没问，单凭兄长为她忙前忙后，片刻得闲，小板凳坐在门口，两句话一回望，便知叫兄长晚晚出神的那只宝贝镯子，银圈子里头描的是贺凛无疑。
贺凛啊贺凛，兄长这般人物你怎么舍得忘掉！
彼时贺凛将死之人，刘舞敌意不深，古姑姑确有担忧，却也知人各有命，不好横加干涉。
得知贺凛就是幼年抛下兄长的姑娘，刘舞气恨非常，笃定此番现身，另有所图。
刘一多提救护恩情，当年分离违她本意，如今失忆非她所愿，此番再遇，不过偶然。
刘舞不屑，无视贺凛伸援手的前情，回回斥她分明是贪生怕死，抛下伤病兄长独自活命，如今失忆重伤是报应。
失忆虽真，人心难改，贺凛若得知自己身处险境，必定又会不顾旁人死活地逃走。
昨晚便是试探。
兄长到底放不下她，眼巴巴地绕路去买梅子糕，防身保底的救命药塞了大半进去。
刘舞不敢拦，兄长要行之事，谁也左右不了。
实在便宜贺凛这家伙，刘舞瞪着人，走就走了，干嘛又回来纠缠。
刘一突然发话，东地池属林家地界，难保贺凛不会被林家人救回去，改送金津庙，万无一失。
金津庙破败，建在垠崖谷谷口，猲兽成群出没，独角蝮结对穿行，蛊鸟排排站立，林家人都甚少靠近。
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高手，扔十个五个进去都是白给。
贺凛送过去，必死无疑。
如此行事不留后路，兄长的心思没困在她身上？打算报仇了？那又何必费尽心思为她清理余毒，梅子糕就这么好吃。
刘舞扛上人绕路去往金津庙，兄长发了话，即刻就得完成。
想不明白，事后慢慢想。
当年山洞里兄长如何身负重伤，今日金津庙中一一还罢。
“你同张立命那小子一样，都瞧我兄长亲近，不过是折服于兄长的容貌，不配称真心实意，更不配呆在兄长身边。”
任何惦记刘一的，在刘舞这里都是鄙夷对象，只张立命没那么讨他厌烦。
“瞧不上小张哥和我，却巴巴替他送镯子，倒是口是心非的可爱。”
“别以为花言巧语就能哄我放你走。”刘舞呛了两声。
“皇帝身边不缺太监。你杀得了一个，杀不了一世。口口声声提刘一容貌的，只有你而已，最折服于刘一容貌的，也是你。”贺凛被他扛得晃来晃去，说话却连贯。
“我没有！哼！都要死的人了，能说就多说两句，我可没小气到同死人计较。”
刘舞脚步轻快，仿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唯一一个浪费他口粮的人马上就没了。
此时刘舞尚不知晓，是贺凛送他，而非他送贺凛。
连成片的田横在眼前，不知道是谁家种的地，金津庙就在对过。
扛着人踏进田间小路，白雾乍起，笼罩蔓延。
走不半步，人高的芦苇戳得直，站得密，挡住去路。
绕进芦苇丛，三五根团团红绳，缠来绕去，乱麻一样，湿哒哒，腥气扑面，天晓得用的什么新鲜红染料。
刘舞心里没底，躲来闪去。
贺凛晃得眼花，空空如也的这小子躲什么呢？
来来回回五六趟走不前，田地中央生了墙不成。
刘舞把贺凛往地上抛。
贺凛顺势盘坐在地，慢条斯理地掸灰，“看样子，你要和死人慢慢计较了。”
刘舞四下里张望，越望越瞧不见路。
这小子这么在意刘一，不如……
“金津庙不是什么好地方吧。我当必要去，让你送我去，你又能不能全身而退呢？兴许——刘一早烦了，想把你和我一起除掉呢。”
“兄长待我恩重如山，你尽管挑拨离间。”
“枉做小人咯。”贺凛抱臂，故作叹气。
看她气定神闲，刘舞更笃定她使了诡计，大骂阴险。
“装神弄鬼只会多添苦楚。纵你底子硬，能撑过一时，药里的万窟红十足十不过夜的量。劝你把出路交待了，我便好心替你收尸，不然，凶禽猛兽把你撕扯时可别叫得太大声。”
“我谢谢你。身后事你们活人看着办，我一个死人，关心再多都是瞎操心。”
“求小张哥救你回来时，倒没见你有这样的见地。”
“因为求的是小张哥不是你。”
“你是自己找死，与我何干。”
“哦——路是你自己走的，与我何干？长居此地，却不识起星行月兜转田，挺好意思来问我一个外乡人。”
干瞪眼睛闲置气，村里根本没人往这块地儿跑。闲聊起来只说这地儿邪乎，没人晓得误入怎么出去。
起星行月兜转田，七境三大虚无幻境之一。
漂浮不定，与寻常田地无异，踏入发觉，为时已晚。
田内虚幻为外界所知的，有二。
其一，留魂所。
所现之处，方圆五里内横死的人，会困于此地，重复临死事七日，才能彻底离开。
在此期间闯入者，将见血事重现，身受死者之苦，兜转不得出。
其二，赝亡人。
头七未过的死者送入兜转田，可存活七日，生者携带生前衣冠进入，可带假活的死者回家，替他完成心愿。
传闻复活的亡者并非本人。
东西两栖境从六族挑选出替身，送入林家比是谷，出谷时每人背负着浮生揭世录上一个故事，随即进入田地，成为生者眼中归来的亡者。
浮生揭世录，林氏宝册，前来林家求医问药，必须留下一个故事，事主不论，务求真实。
如此日积月累，载入一万八千七百四十三个故事，装订成册，江湖称，浮生揭世录。
替身入田，乃为帮失去亲人的百姓摒弃执念，重新生活。
其三，田选人
兜转田每到一处，有被选中入田者，此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十个有八个永困此地，余下两个非疯即残。
无论真假，但生者不忘，则亡者不亡，外六境亦称生忘田。
左右一时半会出不去，就在这儿料理了她，也免兄长日夜惦记，刘舞手摸后腰，半天没摸出什么。
“下回扛人，记得把刀挪前面。”贺凛捏刀在手，把着玩儿，这把刀屁股上系根老鼠尾巴怎么如此眼熟。
无非是刘舞料理了耗子老七。
逃跑的路子，扛药鼎回林家的苦力，林临早打算好了。
刘舞，万里挑一的合适。
刘舞站姿警惕，贺凛竟无声无息偷了刀去，莫非果真深藏不露？
真深藏不露还能在这儿和他打哈哈，刘舞暗撤半步又前一步。
除了命硬，没瞧出她贺凛是什么硬手，抢了刀又能如何，濒死挣扎，只够骗骗她自己。
僵持不下，田地静默，陡然惨叫成片，此起彼伏。
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一个砍下来，三个避不开，两个追上去，五个躲不及。
乱刀杂兵劈头盖脸，刘舞上半身斜开两分就被扽回来。
回过头，贺凛坐在地上笑嘻嘻，死死拽住刘舞的衣摆，歹人手握柳叶刀穿了过去。
刘舞三魂劈开七魄去，惊魂甫定，贺凛风凉话来得快，“哟，还真是蜃景啊。刘舞，你运气真好。”
“你怎么敢拿我的命去试！你这混蛋！”
贺凛沉默不应，手指头往鼻下唇上一横，边蹭边上下打量刘舞，心里头在想另外一桩事。
刚刚蜃景之中，似乎瞧见了刘一的身影。
怒灌双肺，刘舞扑上来，区区贺凛，何曾放在眼里，拿了刀又如何，夺刀易如反掌。
短刀横在咽喉，下巴扬高，刘舞心抖嘴上硬，“贺凛！你敢伤我！”武功居然如此高强，装什么伤重叫兄长忧心。
刀贴得更近，嵌进皮肉见了浅红，刘舞脖颈僵硬后撤。
贺凛笑了两声，“我这是在帮你呀，免得多遭火烧刀砍之苦。”
“蒙鬼呢！刚才要是实体，我早跟着死几遍了，还敢腆着脸说帮我！”
贺凛笑意更深，刘舞心头一震，横死重演，闯入者，将身受死者之苦，兜转不得出。
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相伴兄长左右，助一臂之力呢！
蜃境又起，火光冲天，一刀一刀砍进刘舞双瞳，很快目光晦暗，心智大乱。
兄长，死之前能不能再见兄长一面？涕泗横流，大喊兄长。
小子还惦记刘一呢，冰冰凉的刀离远了咽喉，刘舞陡然夺刀自刺。
先一脚踹开刀尖，反身又是一脚蹬翻刘舞，贺凛揪住衣襟，一巴掌扇醒了人，整块的梅子糕塞进他口中，“含在嘴里。”
刘舞捂着肚子，心转清，目见明，兄长居然为她考虑得如此深远，包了满嘴的梅子糕含糊不清，“你拿我兄长的梅子糕做什么好人！”
“我不做好人，你的肋骨少说断两根。”贺凛眼无笑意。
刘舞噤声，他冲着贺凛说不出和善话，打又打不过，谁乐意真断两根肋骨。
刚进田地刘舞就陷入蜃境，她是进入之后走了半天才瞧见，半块应该就够了，好东西省着点用。
掰下半块含进嘴里，贺凛拉住刘舞的袖子，扯着他往前走。
居然挡在前头领路，别是憋着什么坏。
可她刚刚救了自己，明明可以眼睁睁看着他死，手上甚至不用沾血。
刘舞跟在贺凛身后，亦步亦趋，望着她的背影，硬邦邦的石头心肠裂开三道。
起星行月兜转田，若没有几道拿捏生死的机关，单凭区区蜃境，如何能埋葬那么多条武艺高强的性命。
攥袖改为握手，贺凛拽紧人，喊刘舞靠住她，并肩行。
木活儿册子翻页过眼，再察拦路凶险，玄乎的生忘田，不过是个细密机关堆起来的大木活儿。
木匠曾手底下几年，配合烂熟于心的木活儿册子，才能勉强过关。
两人逃离田央机关重地，贺凛肩颈，腰背，全是细如针划的血痕。
无法视而不见，贺凛所受，为解机关，也为护他周全。
每一道伤痕过目，刘舞便疑惑自问一句，三道裂纹更深，荆棘毛刺似的细碎微裂长出来，延伸攀布，终于头碰头，尾触尾，网罗整个心，切割得稀碎。
便越瞧眼前那位，越似他嫂嫂亲近。
前头贺凛突然发问，蜃景被屠的村子可认得？
刘舞仔细回想，是三里外的布牧村！
昨日他去时还风平浪静，想到什么似的刘舞大惊，犹豫再三，和盘托出。
布牧村养着外来人，今日是那外来人离开的日子，杀三三两两个知情人尤嫌不够，为了掩藏外来人的身份，竟然灭了整个布牧村。
贺凛心头大骇，三里之外整村被屠，常来常往的馒头村岂能躲过此劫。
小跑冲出兜转田，往村里去想要救人，刘舞拉住贺凛，告知村中无人，不必担心。
晨起兄长满脸疲惫，领回来两个战战兢兢的孩子，叫他送去林家，又说林家办流水席，喊全村去参加。
特地嘱咐，开席之前一定要全部到齐。
大家都去了林家，他们就离开馒头村。
馒头村家户少，统共也就三五十人，大家早早被哄去林家，原是兄长为他们求的庇护。
林家树大根深，七境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对其毕恭毕敬。
小张哥非说要跟兄长同行，眼看着来不及，他只好把人打昏，取走镯子。
怕他念想，留下了字条，告知镯子已送到刘一手中。
贺凛松了口气，刀抛还刘舞，扭头就走。
刘舞追上去说个没完，“你就这么走了？屠村的家伙马上来了，你也去林家躲躲吧。虽然你武功好，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贺凛没停下脚，刘舞继续说，“那，那你去找我兄长也行，我们约好在村外石墩子见，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脚步陡然一收，刘舞窜出两步连忙折回来。
“不是说交待了出路，要替我收尸嘛？”贺凛双臂交叠，好整以暇瞧着他。
“我……，对不起。”
该说不说，刘舞这人，挺好收买。
贺凛笑起来，他和刘一自有要事，她得回良家去。
“兄长要去草庙村。”原来还是为了贺凛。
什么话都往外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弟弟。
“那顺路，咱们一道。”左转改了道儿，刘舞兴高采烈跟上。
他绕着贺凛瞧，人虚弱地靠坐桌脚，嘴角下巴血乎乎的乌，可那双眼睛，依旧刺人的清亮。
“你不该出现，我不会让你日后连累兄长。”
“视我为阻碍，是你无能，而非我之过错。”
“如今谁将死，就是谁的过错。”
刘一袖手旁观，沉默不语。
十二窝在他怀，冲刘舞呲牙，其实刘一的手不压在它背，它也冲不出去。贺凛嘱咐，十二从不违背。
刘舞更加得意，不再搭理贺凛，转而向刘一递出布包，“兄长，这是小张哥找曾师傅给你打的镯子。”
方才刘舞跟踪张立命，那傻子居然给兄长包了只木镯回来，敲昏了人送到林家门口，赶回来料理贺凛。
刘一接过镯子瞧了仔细，檀木料，花鹤翎的花样，都是他提过一嘴喜欢的。
贺凛半睁眼，张立命对刘一倒是情深义重。
想她与他同窗数载，相识至深，只送过她狗尾巴草编的手环，扎得腕子疼。
如今相逢对面不相识，还抢了她的镯子去。
贺凛恢复了记忆，她正是张立命旧友戎乙本人。
贺先生化名戎甲，身为妹妹自然挂名戎乙。
掌指无茧，不过是在草庙村时，被张家长子骑马勾了脚。
拖行了半条街，双手双臂腿前磨得稀烂，胸腹因藏着韩兰给的大饼，逃过一劫。
张夫人为表歉意，替她置了身好料子的新衣裳，那身衣裳这会大概已经成了王铁匠家的褥子面。
贺凛幼习百家字，柳镇时光匆忙，张立命见不到的字迹才是多数。
刘舞把人扛起来，满地乌血，想必残毒全清。
这妮子好硬的命，通常用一个指甲盖的分量，这回为保万无一失，拌了整包进药汤。
兄长回来的时辰不早，竟然不够叫她死的。
昨夜刘舞与刘一谈话，贺凛起夜时已是第二遍讲。
睡得未免太沉，刘舞扯着嗓子喊竟也不见她醒。
若不是遇上贺凛起夜，兄长就要去床边喊人了。
亏他和兄长打赌，便不撕破脸姓贺的也会悄悄偷溜另谋生路，兄长却笑，她是最沉得住气的。
他翻过墙去，贴在墙根听动静，果真无事发生。
刘舞一直没问，单凭兄长为她忙前忙后，片刻得闲，小板凳坐在门口，两句话一回望，便知叫兄长晚晚出神的那只宝贝镯子，银圈子里头描的是贺凛无疑。
贺凛啊贺凛，兄长这般人物你怎么舍得忘掉！
彼时贺凛将死之人，刘舞敌意不深，古姑姑确有担忧，却也知人各有命，不好横加干涉。
得知贺凛就是幼年抛下兄长的姑娘，刘舞气恨非常，笃定此番现身，另有所图。
刘一多提救护恩情，当年分离违她本意，如今失忆非她所愿，此番再遇，不过偶然。
刘舞不屑，无视贺凛伸援手的前情，回回斥她分明是贪生怕死，抛下伤病兄长独自活命，如今失忆重伤是报应。
失忆虽真，人心难改，贺凛若得知自己身处险境，必定又会不顾旁人死活地逃走。
昨晚便是试探。
兄长到底放不下她，眼巴巴地绕路去买梅子糕，防身保底的救命药塞了大半进去。
刘舞不敢拦，兄长要行之事，谁也左右不了。
实在便宜贺凛这家伙，刘舞瞪着人，走就走了，干嘛又回来纠缠。
刘一突然发话，东地池属林家地界，难保贺凛不会被林家人救回去，改送金津庙，万无一失。
金津庙破败，建在垠崖谷谷口，猲兽成群出没，独角蝮结对穿行，蛊鸟排排站立，林家人都甚少靠近。
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高手，扔十个五个进去都是白给。
贺凛送过去，必死无疑。
如此行事不留后路，兄长的心思没困在她身上？打算报仇了？那又何必费尽心思为她清理余毒，梅子糕就这么好吃。
刘舞扛上人绕路去往金津庙，兄长发了话，即刻就得完成。
想不明白，事后慢慢想。
当年山洞里兄长如何身负重伤，今日金津庙中一一还罢。
“你同张立命那小子一样，都瞧我兄长亲近，不过是折服于兄长的容貌，不配称真心实意，更不配呆在兄长身边。”
任何惦记刘一的，在刘舞这里都是鄙夷对象，只张立命没那么讨他厌烦。
“瞧不上小张哥和我，却巴巴替他送镯子，倒是口是心非的可爱。”
“别以为花言巧语就能哄我放你走。”刘舞呛了两声。
“皇帝身边不缺太监。你杀得了一个，杀不了一世。口口声声提刘一容貌的，只有你而已，最折服于刘一容貌的，也是你。”贺凛被他扛得晃来晃去，说话却连贯。
“我没有！哼！都要死的人了，能说就多说两句，我可没小气到同死人计较。”
刘舞脚步轻快，仿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唯一一个浪费他口粮的人马上就没了。
此时刘舞尚不知晓，是贺凛送他，而非他送贺凛。
连成片的田横在眼前，不知道是谁家种的地，金津庙就在对过。
扛着人踏进田间小路，白雾乍起，笼罩蔓延。
走不半步，人高的芦苇戳得直，站得密，挡住去路。
绕进芦苇丛，三五根团团红绳，缠来绕去，乱麻一样，湿哒哒，腥气扑面，天晓得用的什么新鲜红染料。
刘舞心里没底，躲来闪去。
贺凛晃得眼花，空空如也的这小子躲什么呢？
来来回回五六趟走不前，田地中央生了墙不成。
刘舞把贺凛往地上抛。
贺凛顺势盘坐在地，慢条斯理地掸灰，“看样子，你要和死人慢慢计较了。”
刘舞四下里张望，越望越瞧不见路。
这小子这么在意刘一，不如……
“金津庙不是什么好地方吧。我当必要去，让你送我去，你又能不能全身而退呢？兴许——刘一早烦了，想把你和我一起除掉呢。”
“兄长待我恩重如山，你尽管挑拨离间。”
“枉做小人咯。”贺凛抱臂，故作叹气。
看她气定神闲，刘舞更笃定她使了诡计，大骂阴险。
“装神弄鬼只会多添苦楚。纵你底子硬，能撑过一时，药里的万窟红十足十不过夜的量。劝你把出路交待了，我便好心替你收尸，不然，凶禽猛兽把你撕扯时可别叫得太大声。”
“我谢谢你。身后事你们活人看着办，我一个死人，关心再多都是瞎操心。”
“求小张哥救你回来时，倒没见你有这样的见地。”
“因为求的是小张哥不是你。”
“你是自己找死，与我何干。”
“哦——路是你自己走的，与我何干？长居此地，却不识起星行月兜转田，挺好意思来问我一个外乡人。”
干瞪眼睛闲置气，村里根本没人往这块地儿跑。闲聊起来只说这地儿邪乎，没人晓得误入怎么出去。
起星行月兜转田，七境三大虚无幻境之一。
漂浮不定，与寻常田地无异，踏入发觉，为时已晚。
田内虚幻为外界所知的，有二。
其一，留魂所。
所现之处，方圆五里内横死的人，会困于此地，重复临死事七日，才能彻底离开。
在此期间闯入者，将见血事重现，身受死者之苦，兜转不得出。
其二，赝亡人。
头七未过的死者送入兜转田，可存活七日，生者携带生前衣冠进入，可带假活的死者回家，替他完成心愿。
传闻复活的亡者并非本人。
东西两栖境从六族挑选出替身，送入林家比是谷，出谷时每人背负着浮生揭世录上一个故事，随即进入田地，成为生者眼中归来的亡者。
浮生揭世录，林氏宝册，前来林家求医问药，必须留下一个故事，事主不论，务求真实。
如此日积月累，载入一万八千七百四十三个故事，装订成册，江湖称，浮生揭世录。
替身入田，乃为帮失去亲人的百姓摒弃执念，重新生活。
其三，田选人
兜转田每到一处，有被选中入田者，此人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十个有八个永困此地，余下两个非疯即残。
无论真假，但生者不忘，则亡者不亡，外六境亦称生忘田。
左右一时半会出不去，就在这儿料理了她，也免兄长日夜惦记，刘舞手摸后腰，半天没摸出什么。
“下回扛人，记得把刀挪前面。”贺凛捏刀在手，把着玩儿，这把刀屁股上系根老鼠尾巴怎么如此眼熟。
无非是刘舞料理了耗子老七。
逃跑的路子，扛药鼎回林家的苦力，林临早打算好了。
刘舞，万里挑一的合适。
刘舞站姿警惕，贺凛竟无声无息偷了刀去，莫非果真深藏不露？
真深藏不露还能在这儿和他打哈哈，刘舞暗撤半步又前一步。
除了命硬，没瞧出她贺凛是什么硬手，抢了刀又能如何，濒死挣扎，只够骗骗她自己。
僵持不下，田地静默，陡然惨叫成片，此起彼伏。
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一个砍下来，三个避不开，两个追上去，五个躲不及。
乱刀杂兵劈头盖脸，刘舞上半身斜开两分就被扽回来。
回过头，贺凛坐在地上笑嘻嘻，死死拽住刘舞的衣摆，歹人手握柳叶刀穿了过去。
刘舞三魂劈开七魄去，惊魂甫定，贺凛风凉话来得快，“哟，还真是蜃景啊。刘舞，你运气真好。”
“你怎么敢拿我的命去试！你这混蛋！”
贺凛沉默不应，手指头往鼻下唇上一横，边蹭边上下打量刘舞，心里头在想另外一桩事。
刚刚蜃景之中，似乎瞧见了刘一的身影。
怒灌双肺，刘舞扑上来，区区贺凛，何曾放在眼里，拿了刀又如何，夺刀易如反掌。
短刀横在咽喉，下巴扬高，刘舞心抖嘴上硬，“贺凛！你敢伤我！”武功居然如此高强，装什么伤重叫兄长忧心。
刀贴得更近，嵌进皮肉见了浅红，刘舞脖颈僵硬后撤。
贺凛笑了两声，“我这是在帮你呀，免得多遭火烧刀砍之苦。”
“蒙鬼呢！刚才要是实体，我早跟着死几遍了，还敢腆着脸说帮我！”
贺凛笑意更深，刘舞心头一震，横死重演，闯入者，将身受死者之苦，兜转不得出。
不能死在这里，他还要相伴兄长左右，助一臂之力呢！
蜃境又起，火光冲天，一刀一刀砍进刘舞双瞳，很快目光晦暗，心智大乱。
兄长，死之前能不能再见兄长一面？涕泗横流，大喊兄长。
小子还惦记刘一呢，冰冰凉的刀离远了咽喉，刘舞陡然夺刀自刺。
先一脚踹开刀尖，反身又是一脚蹬翻刘舞，贺凛揪住衣襟，一巴掌扇醒了人，整块的梅子糕塞进他口中，“含在嘴里。”
刘舞捂着肚子，心转清，目见明，兄长居然为她考虑得如此深远，包了满嘴的梅子糕含糊不清，“你拿我兄长的梅子糕做什么好人！”
“我不做好人，你的肋骨少说断两根。”贺凛眼无笑意。
刘舞噤声，他冲着贺凛说不出和善话，打又打不过，谁乐意真断两根肋骨。
刚进田地刘舞就陷入蜃境，她是进入之后走了半天才瞧见，半块应该就够了，好东西省着点用。
掰下半块含进嘴里，贺凛拉住刘舞的袖子，扯着他往前走。
居然挡在前头领路，别是憋着什么坏。
可她刚刚救了自己，明明可以眼睁睁看着他死，手上甚至不用沾血。
刘舞跟在贺凛身后，亦步亦趋，望着她的背影，硬邦邦的石头心肠裂开三道。
起星行月兜转田，若没有几道拿捏生死的机关，单凭区区蜃境，如何能埋葬那么多条武艺高强的性命。
攥袖改为握手，贺凛拽紧人，喊刘舞靠住她，并肩行。
木活儿册子翻页过眼，再察拦路凶险，玄乎的生忘田，不过是个细密机关堆起来的大木活儿。
木匠曾手底下几年，配合烂熟于心的木活儿册子，才能勉强过关。
两人逃离田央机关重地，贺凛肩颈，腰背，全是细如针划的血痕。
无法视而不见，贺凛所受，为解机关，也为护他周全。
每一道伤痕过目，刘舞便疑惑自问一句，三道裂纹更深，荆棘毛刺似的细碎微裂长出来，延伸攀布，终于头碰头，尾触尾，网罗整个心，切割得稀碎。
便越瞧眼前那位，越似他嫂嫂亲近。
前头贺凛突然发问，蜃景被屠的村子可认得？
刘舞仔细回想，是三里外的布牧村！
昨日他去时还风平浪静，想到什么似的刘舞大惊，犹豫再三，和盘托出。
布牧村养着外来人，今日是那外来人离开的日子，杀三三两两个知情人尤嫌不够，为了掩藏外来人的身份，竟然灭了整个布牧村。
贺凛心头大骇，三里之外整村被屠，常来常往的馒头村岂能躲过此劫。
小跑冲出兜转田，往村里去想要救人，刘舞拉住贺凛，告知村中无人，不必担心。
晨起兄长满脸疲惫，领回来两个战战兢兢的孩子，叫他送去林家，又说林家办流水席，喊全村去参加。
特地嘱咐，开席之前一定要全部到齐。
大家都去了林家，他们就离开馒头村。
馒头村家户少，统共也就三五十人，大家早早被哄去林家，原是兄长为他们求的庇护。
林家树大根深，七境有权有势，有头有脸的随便拉一个出来，都对其毕恭毕敬。
小张哥非说要跟兄长同行，眼看着来不及，他只好把人打昏，取走镯子。
怕他念想，留下了字条，告知镯子已送到刘一手中。
贺凛松了口气，刀抛还刘舞，扭头就走。
刘舞追上去说个没完，“你就这么走了？屠村的家伙马上来了，你也去林家躲躲吧。虽然你武功好，可是双拳难敌四手。”
贺凛没停下脚，刘舞继续说，“那，那你去找我兄长也行，我们约好在村外石墩子见，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脚步陡然一收，刘舞窜出两步连忙折回来。
“不是说交待了出路，要替我收尸嘛？”贺凛双臂交叠，好整以暇瞧着他。
“我……，对不起。”
该说不说，刘舞这人，挺好收买。
贺凛笑起来，他和刘一自有要事，她得回良家去。
“兄长要去草庙村。”原来还是为了贺凛。
什么话都往外兜，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弟弟。
“那顺路，咱们一道。”左转改了道儿，刘舞兴高采烈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