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七?是叫我?”苏七七有些莫名,转头看向身旁大哥苏追月,她食指朝自己迟疑地点了点,表达疑惑,却得到对方的眼神确认。

    苏老夫人确实是在跟她说话。

    她有些不情不愿地出列,这老太婆,竟把她好好的名字,改叫得如此难听。

    不过苏七七对那虎头拐杖确实有些感兴趣,她接过老夫人的话来,问道:“那我能凑近些看看吗?”

    不知谁带头轻轻噗嗤一声,顿时堂内众人都低声哄笑起来。聚在这亮堂堂一屋的,除了丫鬟仆役,哪个不是高门大户出身,都是平日用惯金银美器的人,没有谁会说出“凑近细看”这种自降身份的话来,活像个点头哈腰的当铺小厮。

    最重要的是,在场的人,谁不知道这拐杖是陛下亲赐?内侍太监宣旨当日,整个苏府上下,都战战兢兢地出来叩谢皇恩。但这“整个苏家”里并不包括苏七七,当时甚至连苏启仁都还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

    而苏七七一个南方乡野来的丫头,从没见过御赐宣旨的大场面,又怎么说得出个所以然来,甚至一旦答得有哪处不对,或是话语里带有对皇恩不敬的意思,那就完全有理由将她赶出苏府去,最轻也是家法伺候。

    如今这出,是老夫人的第一番敲打,要苏七七明白自己终归是个外人,不仅不了解苏家十几年来的情况,更不了解苏家如今在京城的地位,与她江南娘亲那边的小门小户来比,已是云泥之别,叫她不敢肖想多余的。

    于是听完苏七七的狂语,老夫人就近在八仙桌旁,寻了处六角漆面凳坐下,杵着拐杖不以为然道:“好,那你便上前来,好好将这物件看仔细了。”

    量她有八只眼,也瞧不出什么花来。

    苏启仁见状不好,刚要开口阻拦,却是被老夫人抬头狠瞪一眼,示意没他打岔的地儿。

    苏启仁自弱冠起便入宫为官,纵横官场一路高升,仕运通达,反是在家事上常为头痛,难以招架。他身为儿子,也不好与母亲当众辩驳,于是只得用手肘轻碰了碰苏追月,叫向来有主意的长子想想法子。

    苏追月却是一脸兴味地瞧着,他倒觉得这新来的七妹颇有些意思,也想看看她能说出些什么来。

    只见苏七七得了授意后,果真蹿上前去,当着众人面,对着那拐杖上上下下地细看,甚至还蹲下来,凑近轻嗅了嗅柱身。

    一旁人跟看猴似的,眼睛跟着她的动作打转,大人倒还能忍耐得住,只是彼此间窃窃私语,小孩却是仗着宠溺,开始童言无忌了。

    “哪里来的乡巴佬!”只见一个绿衣美妇人怀里,抱着个锦衣玉饰的三五岁小孩,此时正指着埋首蹲在桌旁的苏七七,出言大笑,脸蛋上的肉都被笑容挤得发颤。

    苏七七细看了会儿拐杖,心下已有定论,闻言抬眸,扫了眼小孩身上堆金似的饰品,镶珠长命锁,双鱼银颈圈,脖子间还用密织红线串了颗白玉雕佛,小小的人儿,衣带金线,腰间流苏佩环,面上绑个翡翠点睛的抹额,倒是显贵非常,但是不伦不类。这么小的孩子,弄得一身金银俗气,童真之态全无。

    不过倒是能看出这孩子在府内颇受待见,寻常小孩哪儿来这么多稀罕物件儿?

    “小土炮。”苏七七冷哼,站起身双手环臂,小声回赠了句。

    “你.....”抱着孩子的绿衣美妇听见了,柳眉倒竖,刚要发作,却被苏七七抢了话头去。

    苏七七拍拍手,指着虎头拐杖,抢白道:“我已知道这是何物了。”

    老夫人心下只觉好笑,一小丫头片子,十几年来连京城都没踏入过,又知道个什么。她抬手拦下绿衣妇人上前的动作,顺着苏七七捧杀道:“那你倒是展开说说,好让我们苏家也见识见识,开开眼。”说到话尾,难免带上些嘲讽笑意。

    一屋人都将目光落到她身上,等着看笑话。

    苏启仁暗叹口气,正想着该如何收场,却见苏七七懒懒打了个哈欠,随意地开口答了。

    “这是用龙诞脑熏制过的千年沉香木,请工匠精雕出来的虎头实杖,杖头上虎眼则是纯绿金镶玉拟造。”

    屋内人闻言,以为其信口胡说,均是无甚反应,只有老夫人有些暗暗心惊。这块沉香木的用料和颜色极罕见,但因被龙诞熏过,沉香味弱,和龙诞香结合后,气味层次交杂,从肉眼和嗅觉上均难以分辨其料种。

    其他人只知这是御赐,不知晓这木头料子的珍贵,老夫人却是了解的,她还专门找过知名木匠来咨询过养护事宜,苏七七嘴里的原料和工艺,说得虽粗略,但准确无误。

    虽然心下对她已是高看一眼,但也就浅浅一眼而已,老夫人对苏七七仍是不喜,冷笑一声,不咸不淡道:“你倒是会钻空子,我既然问这拐杖是何物,自是问其他意味,你却岔口答材质工艺,拿些顾左右而言他的雕虫小技,也来苏家堂上乱舞。”

    “祖母,我想七妹并无此心,她初来乍到苏府,又是南边长大,怕是没见过这些稀罕物件儿,又哪能认得出所以然来?等久待些时日,再请人教养,自然就能懂些皮毛了。”柔声说话的,是一身素裙碧袄的苏清影,祖母方才给她的银狐披风,此时还松松拢在其肩头,更衬得她粉面桃腮黛眉细,垂髻消瘦颜色新。

    此话一出,看似得体地为其讨饶,却是坐实了苏七七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姐。

    苏七七收回落在拐杖上的视线,抬头看她,啧,又是这个苏清影,白天回府后,第一个来找麻烦的也是她,成天没事找事儿,这惯会装的倒是靠扮可怜提前回了厢房,害得自己寒天雪地里多跪了半时辰。

    苏老夫人见她无礼直视苏轻影,朝苏清影低笑哼声道:“苏七今日一来便与你为难,你这小妮子倒是好心体谅她,可看她领不领你的情。”

    她话里点来调侃的是苏清影,实际却是要苏七七难堪。但苏七七还没还口说什么,有人却因别的缘由耐不住了。

    “久待时日?爹,难道以后她都要留在府上了吗?”怀抱小儿的绿衣妇人身后,走出来个衣着格外鲜亮的美貌小姐,看上去只比苏七七大个一两岁,约摸着刚及笄不久。

    她生得琼鼻圆目,一张瓜子小脸,话语间娇唇轻启,眉目倨傲,盛气凌人。先前她一直没开口,想来是那绿衣妇人将她压着,方才听了苏轻影一番话,却是坐不住了。

    十几年来,苏锦月从没听说过家里有什么南方来的七妹,只知道有一天,父亲收到封南上来的信件,得知自己和往日旧情人有个女儿,深更半夜的,已身居高位的苏丞相,在书房内披发顿足、欣喜若狂。短短一个月里,他接连朝南边回信几十封有余,软磨硬磨着,也要将这素未谋面的小女儿,接来京城看看。

    她本以为只是接来看上一看,哪里晓得父亲如此重视,又是接风洗尘大办家宴,又是收拾房院打柜添新,这意思,居然是要苏七七在这儿长住?

    一来夺走父亲的关注也就罢了,听说那苏七七的母亲还是个低门贱户的狐媚子,当初和她娘之间闹得相当难看,这样出身的人,哪儿配得上进苏府的大门。再说了,十几年来毫无消息,突然间蹦出个劳什子女儿来,谁知道她到底是亲生的,还是他娘与别人苟合出的野种?

    苏锦月越看苏七七,越是哪儿哪儿都不入眼——长得高壮如苦力丫鬟,一身粉白袄子像个小门破落户,身上又没带什么值钱饰品,就连头上那些金钗步摇,也是今日来了府上后,三姨娘看她衣着太素净了,不忍府内下人个个低瞧她,从妆台挑了几支,给她簪上的。

    不怪乎她们如此遐想,苏七七从姑苏上轿出发时,也有着好些插髻发钗,全是娘亲给悉心准备的,但是她一路上晕车晕船,吐了个天昏地暗,呕得头重脚轻,早就把头上多余的东西全给拆了,丢在随身包裹里,再没拿出来戴过,是以她刚到苏府时,素得轻巧,一身行当,怕是连府上稍得宠点的丫鬟都不如。

    高门大院的人,最会看人下菜,于是这么一遭后,除了望女心切的苏丞相,和心思略软的三姨娘,没人把苏七七当回事。

    苏启仁微微蹙眉,有些不悦地看向三女儿苏锦月道:“小七本就是我的孩子,也是你血亲的妹妹,在苏府住下天经地义,久待些时日又有何不妥?”

    苏锦月自是相当不满,还要再辨,却被绿衣妇人拉了拉手,低声耳语了几句,消停下来了。

    安静下来后,一屋人的目光,再次齐刷刷落在了苏七七的身上。

    苏七七没理会旁人,只若有所思地,朝一旁苏追月问道:“大哥,今晚家宴什么时候开始?”

    苏追月本来倚在屏风边,乐得看戏,这下忽然被点到,怔然后望向了老夫人,斟酌道:“这要看祖母的意思,家宴一向是祖母安排。”

    没想到苏老夫人却接过话来:“依我看,今晚是不必开宴了。”

    苏七七原本正看着苏追月,闻言猛地转头,望向苏老夫人,疑问道:“为何不开?”

    “就因为我没把虎杖认出来?”这下她是真的有点不解,虎杖和办不办宴席又有什么关系呢?

    苏老夫人却是将手放到虎杖顶上,轻轻一拍,神色傲慢道:“从苏家门槛踏进踏出的人里,但凡姓苏,就没有宵小之辈,不是能文,便是善武,个个都见多识广,你连苏家镇家之宝都讲不出个其意来,何谈是苏家人,稍后在家宴上,晋文又该如何介绍你的身份?”

    苏七七瞠目结舌,只觉这苏老夫人真是爱装神弄鬼折腾人,无理取闹至极。一把拐杖而已,虽然用材确实名贵,但哪有她说得那么有价无市,说到后面,连镇家之宝都来了。

    不过苏老夫人越是这样表现,倒越是应证了苏七七内心对虎杖的猜想,看来这虎杖的名贵之处并不在于其材料做工,而是在于它的渊源由来。

    “既然如此,那我若是说中了,今晚这宴席可得继续办。”苏七七肚子饿得咕咕叫,早就有些不耐烦了,说完这句话,也不等谁回应,便自顾自接了下去。

    “拐杖上用丝状暗纹,在边角刻了菊花和茱萸,主图又有虎爪虎尾潜藏丛中,杖顶雕出个虎头来,想来是虎戏重阳的图案设计,应当是哪年重阳佳节时,送给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寿礼,既表节日贺寿之意,也祝身体如虎安康,寓意深厚,材料罕见,工艺极佳。”

    苏七七在众人有些惊疑的眼神里,文不加点地一口气说完,顿了下,又添了句,“想来应是御赐之物。”

    其实好些都是她随口瞎编的,能猜到御赐的原因很简单,她认出官印来了。为了拐杖外形的美观,通元官印印得相当隐晦,工匠名和编号都隐藏在图案里,但是这形式手笔,对在皇商商队里随行过的苏七七来说,简直再熟悉不过。

    .

    最终宴席还是办了,苏七七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圣上御赐这虎杖的时间和寓意理得明明白白,推测得大差不差,苏老夫人虽脸色微青,但还是招手着人去收拾打点,预备开席了。

    大厅内数张桌椅,摆满菜肴点心,苏七七满心雀跃,苏大哥果然没骗她,连糕点都有几十种,这次家宴属实丰盛。京城的菜系对苏七七来说挺是新鲜,再加上饿得狠了,胃口大开,吃得小鸡啄米似的,忙碌非常,引得苏启仁乐呵呵不断给她夹菜。

    这边父女两人温情有加,桌对面的人可是不乐意了。一身桃红织金外袄,容貌灿若朝霞的苏府三小姐——苏锦月将筷子重重一放,不满道:“爹,你留她在京城做什么,明天还要我们带她去赏诗会,她这个样子,哪里拿得出手?”

    苏启仁夹菜被打断,无奈道:“锦月,你是长姐,对姊妹说话不可如此无礼。”

    他本不欲过多解释,但目前的情形,若不好好说清楚,私下这两人不知要闹成什么样。

    “小七今年也已及笄,到了适婚的年纪了,留在江南那片商贾成群之地,能找到什么好夫家?不如接来京城这边,背靠相府,为父还能帮她好生谋划谋划,给寻个合适些的官家夫婿。”

    苏七七闻言,差点没呛着,连灌几口茶水,才将喉咙里卷了酱皮的烤鸭咽下去,“什么?娘亲可没说送我来京城是成亲的!”

    苏追月见她挨呛,给她递了杯茶水,好笑道:“你这话说得,怎么跟后悔上了贼船似的。放心,只是先帮你觅个好人家,把婚事定下,成亲倒是没那么着急。”

    相府的女儿有四个,目前都没成亲,只有苏清影订婚了。其他的,要么太傲,如老三苏锦月,她自恃嫡出,谁也瞧不上,不肯订。要么年纪太小,像八妹苏咏情,后年才及笄,早得很。

    苏七七扒拉着碗里的菜,吃饱后有些百无聊赖,也参与起父亲和大哥之间的话题来,“前几年听乌镇上去过西疆采玉的商队说,京城有个叫西什么王的,戴着面具领兵打仗,战无不胜但从不露脸,明日的赏诗会他也会去吗?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

    苏七七本只是酒足饭饱,随口一问,却没料到此话一出后,桌上气氛竟凝滞了,苏启仁和苏追月父子俩对视一眼,神情复杂,苏锦月和苏清影看向她的眼神,也是意味不明。

    最后还是大哥苏追月咂摸着开口道:“你说的,应当是京城的六王,前几年带兵收复西疆边土,着实英勇善战威名远扬,还没被圣上赏号封地时,就已被人尊称为西池王,但如今.....”

    “如今已是废人一个了!”只听门外珠帘被兴手卷起,叮当作响,同时一阵混不吝的男声调笑着传进来,人未到,声先至,脂粉花囊的香气,也像是踏着这声响钻了进来。

    苏七七好奇探头,心说谁这样不拘俗理,趁大家还在席间用餐,就强闯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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