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苏七七那壮实如小山的身子,咚的一声,僵硬地歪倒在地,惊呆了院内所有仆役。

    苏启仁一回来,便听得一声响动,他面上微惊,脚步踏得更快。

    刚走近,却发现院中竟躺了个人,一身鲜艳活泼的粉白厚实小袄,镶在雪地里,身形胖乎,活像个年画娃娃成精。

    空中仍有余威的风雪颗粒,落在她红扑扑的圆脸和黑卷睫毛上,可怜又可爱,只是体型上丰腴过剩,一身披风将她围得鼓鼓囊囊的,裹粽子般扎实。

    眼见一群丫鬟连拉带拽的,费半天劲儿才将人扛起,送进侧院屋内暖塌上。

    又听得几个丫鬟仆役嘴里叫着“七小姐”,苏启仁明白过来,这就是他那流落江南,十几年来素未谋面的小女儿。

    长得倒是粉雕玉琢,就是体格.....不太像江南女子。

    “好好的,怎么会晕在院子里。”苏启仁跟着往屋内走去时,随口问起身旁一个丫鬟。

    见丫鬟目光躲闪,支支吾吾,苏启仁皱眉,声音冷下来:“还不仔细说!难不成这府内,有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

    丫鬟一惊,诚惶诚恐,就要跪下磕头求饶。

    见他动怒,一身月白锦袍的男子走上前来,朝丫鬟安抚道:“直说无妨,就算你隐下了,旁人那儿也瞒不住。”

    两人近了,苏追月用只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问道:“是老夫人?”

    苏家长公子本就形貌俊朗,风光霁月,对下人向来宽和,这一靠近,荷秋自然面如红霞,不敢抬眼相视,只轻轻颔首点头。

    难怪这丫头宁愿惹怒老爷,也不敢直说实话。

    苏追月见确如他所想,心下已有计量,薄唇微勾,仿似无意般,朝苏启仁笑称:“父亲您瞧,我说怎有些面熟,细看原是慈安院的新丫头,难怪乎如此胆大。”

    慈安院是苏老夫人的地盘,可以说是她的一言堂。老夫人性格强势,随着年龄渐长,脾气也愈发古怪,院内人赏罚发卖,生杀予夺,全是她一句话的事,不按俗理。

    因老夫人爱热闹,府内办家宴,也是在慈安院内摆席,苏启仁是个远近闻名的孝子,这些大小事宜自然都遂其意愿,从不忤逆,更显得老夫人位高权重,话语滔天。

    院内哪个丫鬟说了不该说的话,明日府内估摸就见不着她人影了,许是卖去淫窟苦窑,许是发去刷恭浣衣,无人在意。

    是以院内的丫鬟仆役,口风都相当紧实,毕竟小命全都拴在一张嘴上。

    苏启仁听她是慈安院的人,眉目一凝,长叹口气,也明白过来,此事多半跟老夫人脱不开干系。

    “罢了,先进去看看七丫头的情况。”苏启仁思索一番,还是往侧屋内走去,转头又吩咐苏追月,“去请黄太医来给她瞧看,小七打从南方来,没遇过这么冷的天,可别落下病根。”

    苏追月做事向来妥帖,当即稳声回道:“早已遣人去请了,想来已在路上。”

    苏启仁正行至里屋,闻言长吁口气,低声感慨:“敏学啊敏学,若你是嫡出,那真真是再好不过。”

    敏学是苏追月的表字,及冠当日,苏启仁亲自给起的。他对这个儿子哪儿哪儿都满意,既有诗学才情,敏而善辨,心亦七窍玲珑,国事家事、朝堂草莽、社稷人情,无一不通。

    可惜是个庶出。

    而家里正儿八经嫡出的儿子,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见了就令人心烦。

    苏追月听他这么说,脸上却不见喜色,而是敛了笑意,轻声劝道:“隔墙有耳,还请父亲慎言。”

    如今风气严苛,嫡庶之说明于律法,若让旁人听了去,必可大做文章。

    苏启仁想起那不成器的二儿子就心烦,抬手示意他知晓慎重,只将目光落至塌上,打量起苏七七来。

    这孩子虽身形过剩,一张脸却是将她娘的美貌承了个十之八九,只是脸的轮廓圆乎了些,看起来就没那么颜色出挑,实际却是顶水灵的。

    就这么看着想着,忆起当初,苏启仁的烦躁平复了些许,心情却更加复杂。

    眼前分明是自己与最爱女人所生之女,十几年来却没养能在身边,一晃眼竟都长这么大了。看这肖似的五官模子,小时候长得不知多玉雪可爱,他却从没抱过哄过,回来的第一天,竟还让老夫人给折腾得晕在寒天雪地里。

    他娘当初拆散他和云萝还不够,如今还要捣腾他们唯一的孩子,这可是他的亲骨肉,亦是她血浓于水的孙女。

    苏启仁越想越生愧,心软的同时,也难得对苏老夫人起了些隐隐怨怼。

    只是还没等他发作,就有下人急匆匆来报:“老爷,苏老夫人方才急火攻心,于正厅昏倒了!”

    “什么?”这下苏启仁和苏追月都是异口同声,神色均是难掩讶异。

    .

    不过一晚的时间,苏府竟先后晕了两个,一个当家祖母,一个刚归府的七小姐。

    医师匆匆赶到后,在两张塌间来回牵脉问诊,大冬天的,硬是热出把急汗来,“这....夫人约摸是一时气急,令千金呢,则许是受了风寒。”说完,老太医抹了把汗,将苏家新千金粗硕如莲藕般的健壮手臂放了回去。

    塌上两人根本就没什么问题,苏老夫人兴许还有些旧疾在身,但也不至于晕倒,苏七七体质则更是康健活泼,血色红润,气脉稳定。

    黄太医久居其职,宅院之斗向来见得不少,再加上坊间早传出丞相家有小姐归府之言,他当即就对此局面心领神会。

    不过眼瞧着是人家家事之争,他也不好直接道明诊断结果,当众只含糊其辞地盖过,草草开出几副安心定神的药物,便将事了。

    只是临走时悄悄将苏启仁拉至一旁,熟人间耳语了几句。

    苏启仁闻言松了口气,苦笑着浅聊了一通,道过谢后,便派遣小厮点礼备马,将老太医好生送回。

    得知两人均无大碍,他倒是不急了,将官服下袍一掀,好整以暇地坐在塌边太师椅上,低声故作忧叹道:“七丫头一直不醒,这可如何是好。”

    一旁长身玉立的苏追月,也早已发现这七妹是装病,方才管家来问家宴何时开席,他便亲眼瞧见她侧耳偷听,耳尖和眼睫俱是微动,似是很留心家宴。

    于是他接过话来,不疾不徐道:“是啊,再昏睡下去,定赶不上今晚的宴席。可怜小妹欠缺口福,早听说今晚请的是翠玉楼的师傅承办,光点心就有三十多样.....”

    果然,话还未说完,塌上原本装得滴水不漏的小人儿,鸦羽长睫轻颤,悄悄眯开条眼缝,黑眸轱辘转向两人,似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趁现在“悠悠转醒”。

    要不说是骨肉连心呢,亲血脉哪有见之如陌路的道理,苏启仁瞧见小女儿肖似旧人的面庞,又是幅半大孩子藏不住事的模样,慈父心早已软作一片,原本装出来的那点子佯怒也消失了个干净。

    难为苏启仁年近不惑,仍少见地起了逗弄心思,他清咳两声,故意跟儿子搭腔做戏道:“确实可惜,原本是给小七儿接风洗尘才办的,现下醒了还有得吃,等稍再晚些,怕是只剩菜碟儿了。”

    苏七七贪食,是个打从米缸路过都要掏来尝尝咸淡的主,闻言哪里还躺得住,强忍半响后便揉揉眼,狸猫打完盹儿似地起来了。

    翻身见到苏丞相的第一句话,不是认祖归宗抱头痛哭,也不是抢占先机告个恶状,而是扁扁嘴,闹道:“爹,我饿!”

    谁也没想到她会直接冒出这么一句来,苏启仁抚掌大笑,苏追月嘴角微扬,屋内丫鬟小厮亦是没憋住地捂嘴偷乐。

    苏启仁抬手,揉揉她躺乱了些的乌发发顶,打趣道:“才见第一面,你倒是叫得亲热。”

    苏七七性子本就不怕生,盯着他左瞧右看,细细研究一阵后,朗声道:“我一眼就认出你是爹爹。”南方女子叫父亲时,和京城这边追求繁文缛节有所不同,多是随口而叫,以叠字相称,听起来嗲声嗲气,又显得亲近十足。

    这一声“爹爹”把苏启仁听得,晕头转向,恨不能连连应下。

    有个江南的娇女儿就是好啊,胖是胖了点儿,但是胖点儿又如何呢,瓷实!总之他现在看苏七七,哪哪儿都好。

    苏启仁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被她嘟囔的下半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你和我长得这么像,一看脸就认出来了。”

    旁边悠哉悠哉看戏的苏追月,这下是真真被逗乐了,一向举止风度的京城公子哥,弯腰捧腹而笑,眼泪都快挤出来。

    苏启仁亦是苦笑不得,板起脸佯怒道:“自古都是儿女像父亲,哪有把父亲比作像女儿的,倒反天罡,说些什么胡话!”

    “哦....也对。”苏七七挠挠头,语气弱弱地表示赞同,那呆头呆脑的样子,看得人有气也无处发。

    “这偏院倒是热闹啊。”屋外有人沉声冷哼,梨花木门吱嘎一声,透了些许风雪进来。

    随着翩飞风雪一同入屋的,是被众人围簇着的老夫人,只见她身后乌压压跟着一片,上至各房姨娘,府内子孙,下至丫鬟仆役,理家管事,都在其中。打头的老夫人更是面色沉沉,气势如虹,活像是要来抄家押人的。

    今日午时才刚到荣安府,苏七七连府内人的脸都还未认个齐全,她其实对这一大家子好奇得很,但还是装得害怕似的,往苏启仁和苏追月背后躲了躲,一副有些畏生的样子。

    跪也跪了,晕了晕了,丞相爹也回来了,她还没来得及告状呢,倒想看这老太婆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早就从娘亲那里听说过些前尘旧事,对于拆散父母二人的苏老夫人,苏七七自然没什么好印象。

    而在苏启仁眼里,他察觉到女儿往床幔后藏了藏,自然将她的害怕与苏老夫人联系起来,想来这丫头是在老夫人手里吃了不少亏。

    想到这里,他安抚般拍拍苏七七的手背。

    苏追月也凑近来,低头,笑眯眯地与她耳语:“没事,你就当提前打个照面,认下府内的人,待会儿席上还要一齐挨着坐的。”

    苏七七想到那些香气扑鼻的菜肴,速速点头示意,恨不能让眼前这群人三两句说完,别耽误她吃席。

    可惜事不遂人愿。

    老夫人将手中沉木拐杖,重重点地一敲,表情不怒自威,屋内瞬时清风雅静,所有人都屏息以待,掉针可闻。

    那根虎头拐杖,是老夫人前几年被加封一品诰命时,圣上御赐,柱身上还精细刻有贺寿暗纹。

    但凡见此圣物,均要微躬行礼,否则便是大不敬。一时间众人全都颔首垂头,微微躬身,沉默着,等待她开口说话。

    原本苏七七还躲在鹅黄床幔后偷瞧着,可那虎杖落地一敲,还未等苏追月暗中提点,她便觉出气氛不对来。

    苏七七何许人也,三岁起便街头街尾地乱窜,水乡红尘里打滚儿长大的人精,见势微妙,她也一骨碌翻身下床,学着其他人的模样神态,颔首躬身。她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但想来入乡随俗,跟着大家伙学两手来应付,总是没问题的。

    苏追月余光里,见她动作麻利,心道:本以为七妹妹是个呆的,这样一看,倒还算机警。

    苏启仁亦是松了口气,他抬头看了眼老夫人手握虎拐,特意换了身衣裳头面,身边夫人姑娘也均是盛装打扮,连丫鬟都穿得比平日里鲜亮齐整,心下又暗叫不好:今晚他娘怕是要当众给小七儿打个杀威棒。

    只见老夫人一身暗红如意祥云曲裾,系扣连云双色锦对襟棉袄,外披件金线斜织款锦绒缀璎珞的坎肩,眉上箍着条银点翠仙鹤纹抹额,将一向略带病容的脸,衬得多出几分神采来,只是眉目微锁加上过于消瘦,凸颊反颔,庄重中又显露些刻薄味儿。

    老夫人看着苏七七那张红润的脸就来气。苏启仁自打今日回府后,便一心记挂着这不知从哪儿接回来的小野种,听闻她晕倒,也只急匆匆叫来太医来看了眼,开过药后便没再静候床边,她只掐指一算,便猜知他在这便宜女儿的房外守着,自己亲娘不管不顾,反倒围着个第一天打照面的人转得欢。

    想到这里,苏老夫人低咳两声后开口,语气微微带怒,没向苏启仁发作,倒将由头转向了床边探头探脑的某人:“苏七,你可知我手里拿的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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