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妪双手合在膝前,缓缓俯腰埋首,楚眠赶紧劝她直起身来。

    误判?是说她有早夭之命的事吧。这件事情爹娘可是一直耿耿于怀。

    楚平慈应该也明白了过来,楚眠瞟见他拱起的背和乱摆的手。

    好家伙,比碗底还浅的那么点涵养也被狗吃了。

    “神官大人不必介怀,我的情况确实特殊,”少女水眸中目光温顺低敛,也消散了卜律官心头的忧虑,“而且,至今为止的命运,我已十分满足。”

    “好孩子……”老妪低眉拱袖,“惟愿姻缘之事,你能够平安顺遂。”

    “承您吉言。”楚眠认真地回了礼。

    “卑职名为巫霖,不介意的话,可直接以鄙名称呼。”

    旋即巫霖清了清嗓,朗声道:“那么,卑职这便开始卜验楚眠姑娘的姻缘。”

    她自袖中取出一段三寸长的桃木新枝,一边朝上施行祈缘律术,一边悠悠讲解:

    “巫律神在上,要寻良配,条件有二。”

    “一是因律重数相差不超过三重,二是因律之调相合,也即合调之人。”

    “因律为天注定,而律调后天可变,大约在成人之时定型。”

    “卜算过后,结缘桃枝生出花苞,花苞数量预示命中最多可有的姻缘段数。若男女双方打算定下媒妁之言,以桃枝相依,桃花绽开,方为琴瑟和鸣、百年好合之佳偶。”

    随后巫霖拿起楚眠的因律链,将其从头到尾缠绕在桃木枝上。桃枝随之浮起,在巫霖的指示下轻轻旋动,如同神秘典雅的舞姿,空气中因律流转,鸣音阵阵。

    数圈之后,桃枝牵过最后一道弧线,巫霖令其朝前笔直伸出,示意楚眠接住。

    她高声一喝:“结缘,现数!”

    ……咔嚓。

    啪嗒。

    楚眠还未来得及将双手伸近,那段桃枝似乎是承受不住方才的舞动,自中部断裂开来,前部的半段脱离了红线的束缚,掉落在地。

    “……”

    “……”

    不可能。巫霖在心中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

    那可是施过术的桃枝,坚韧非常,有巫律神保佑,怎么可能转动数下便断掉。

    结缘桃枝断掉之事,卜律官资历相当高的她也是闻所未闻。

    楚家四人皆是大眼瞪小眼,但毕竟诚惶诚恐,不敢多言。

    巫霖拭去额间密汗,开口抚慰道:“定是卑职技艺不精。容许卑职再试一次。”

    “不必了,巫霖大人。”

    楚眠捧起那段沉眠的桃枝,无端地,怜它既光秃,又残缺,“这样就好,我已经知道结果了。”

    “……唉,也罢。祸福相依,顺应天命。”

    “惟愿姑娘今后康平喜乐,祸事不惹。”

    巫霖低叹数句,随后将剩下的半段仔细收在楚眠手心,枯糙的双掌包覆住少女双手,口中呢喃有词。

    相握片刻,巫霖起身行礼,示意仪式已经结束,布满沧桑纹路的脸庞又归为平静无波。

    祸福相依,顺应天命。

    这也是她们一族从小的教诲。

    楚眠微笑点头,双手合拢把桃枝贴在胸口,向刚才为她行祈福之术的卜律官施以回礼。

    —

    傍晚。

    凡民区商街,常来饭庄。

    生辰宴已接近尾声,仍是觥筹交错,欢声不断。

    楚眠给在场的亲友敬完谢礼后,便看着面前的碗碟发呆。大人的谈话席她们插不进去,仅仅是偶尔被挑出来品评和指点的玩偶。

    要说她家还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她的父母都姓楚。但是是来头大有不同的楚家。

    母亲祖上为传承久远的本族巫医,父亲祖上则是巫族外人间界的郎中。二人都是本家医馆出身的药师,两家喜结连理,在医术一道上取长补短,杏林满园。

    巫族居于巫岭地带,狭隘险峻,封闭自守,只与人间界来往较多,不兴外嫁。迁出者会被施以禁言咒、废除律术,不得将巫族详情告知外界,迁入者更是管理严格。巫官会定期接收人间皇族和达官贵人的重金邀请,承命出关,为其占卜测算,祈福消灾,斩妖除孽。

    巫律神殿治下,两千余名巫官分属三司——祝司行祈祝之事,净司行祛邪之事,法御司负责司法与督察。

    只有五重因律以上的重律者通过巫官考核,取得本命巫器,方能到各司进修,最终任职谋位。

    自然,重律者也可以不走巫官一途,和楚眠的父母一样,百行百业皆通。没有本命巫器,也能使用涤污除尘、占卜天气、占卜近日运势这样一些简单的律术,相关仪器于各处巫具店均有售卖。

    上午巫霖神官走后,楚平慈为楚眠占卜了今天的运势:大凶。

    楚眠颇感无语。

    回到宴席,有谈话声入耳:

    “睡儿也不去找份活计,以后打算怎么办啊?”

    “她不是挺会做木雕的嘛,楚淼哥,你们在这方面有没有什么门路?”

    “睡儿年岁还不大,后面看她想做什么,机缘到了,自然就好了。”楚淼和颜悦色答道,心态极好。

    “我说华姐,别藏着掖着了,睡儿的卜律结果到底怎么样?”

    “唉,就怕这朵鲜花无人赏啊。”

    “这可就不好意思了,暂且保密。”楚华一手支颐,晃着杯中酒,语气淡淡。

    看见爹娘投来或安抚或狡黠的目光,楚眠悄悄朝他们立起大拇指。

    趁家长聊个没停,早就坐不住的几家孩子连连催促寿星一起到外面去玩,于是楚眠起身离席。

    坐在桌角的一位阿伯突然叫住她,将一名两岁上下的幼儿抱到身前,教他说“祝楚眠姐姐生辰快乐”这句话,随后补了句:

    “姐姐学习可好了,你要以姐姐为榜样,知道吗?”

    那小孩乌溜溜的眼睛看向楚眠眨了眨,转头懵懂道:“可是姐姐学习好,也当不了巫官呀。”

    阿伯气得不行,当即呵止小孩,催促他道贺词。于是小男孩拱着手,一板一眼念出九个大字,气壮如牛,令人忍俊不禁。

    楚眠只是眉眼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发顶,说道:“谢谢你。以后要用功读书哦。”

    随后快步走到在门口等着的楚平慈身边,他一把扯住她的衣袖,笑意粲然:“我让路仔他们先走了,听说河那边有神殿的人在办庆典,还是举行仪式啥的,咱们也去看看!”

    “河?”

    楚眠家对面山坡后的平地有一条无名小河蜿蜒而过,楚平慈说的应该便是此地。

    竟然会有巫律神殿的大人到这种地方来办活动。

    与饭庄老板常叔打过招呼,楚眠和楚平慈朝家的方向走去。

    已有不少居民听说了消息,换上正式整洁的服装,三五成群匆忙赶路,面上神情崇敬而激动。楚眠看了看,自己身上是平日常穿的紫衫,楚平慈则是墨青色衣裳,也没有很格格不入。

    人头开始攒动,楚眠二人的步伐显得很慢。拍拍一旁急得跳脚的楚平慈,楚眠突然问道:

    “你的巫官考核准备得如何了?”

    “啊——怎么这么多人!姐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是在下个月底吗?你还要去最难的法御司。”

    “我可是十九重因律,还差一重就能进神殿当神官,当然是稳当得不行啦。”楚平慈挺直腰杆,颇有提前春风得意的神气。

    “那还不好好写功课,卖惨来求我。整天和别人伙在一块找乐子。十大训语全会了吗?上次实践课拿了多少分?”

    “……姐,你知道早上我给你施涤尘术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吗?”

    楚眠侧首,正好楚平慈朝她也转过头来。

    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落在阴影里,唯独目光灼灼,似乎一头望到楚眠心底。

    “——我想啊,你还是快点找个夫婿,天天管他去!哈哈哈!”少年不知为何转了神色,急忙抱头缩身,轻快的笑语也重新被路旁门灯的微光映亮。

    楚眠没生气,倒是被逗笑了:“那可能你的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了。”

    如果能一直留在家,做个乖乖女,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时,姐弟二人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她们。原来是先行一步的其他孩子,守在楚眠家门口等待她俩。

    十几个孩子一齐拥了过来,亲戚家的邻居家的,十几岁的几岁的,叽叽喳喳,在行人之间穿行打闹。楚眠立刻上前制止,喝令后再耐心劝哄,让他们大的带着小的,乖乖聚在一起,顺着人流的方向缓步行进。

    楚眠和楚平慈缀在大伙的边缘,却有人不停转过来找她们说话,丝毫没有冷落。楚眠偶有回应,但更多是在答疑解惑,那些孩子便两眼放光,几乎以楚眠为中心将她围了起来。

    一行人热热闹闹,终于来到了河边的平地附近,人群的较后方。

    “砰!”

    “啪哧!”

    前方空中猛地射过一道惊雷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炸雷似的声响,楚平慈吓了个激灵,赶忙抱紧姐姐的胳膊。

    虽然声响突兀而震耳,人们即刻便被眼前绚烂夺目的光景所吸引。浸饱了蓝墨汁的天幕,正绽放着数朵金线红蕊的彩星花团,火树银花,燃尽消逝,又有亮光“咻”地拖着尾巴盈跃而上,化作璀璨煌丽的花火。

    身边孩子们的小脸被明焰照得透亮通明,眼瞳里装满好奇:“楚眠姐姐,那是什么呀?”

    “那个叫烟花,用来庆祝的一种礼仪用品,应该只在外面人界才有。难道最近传到了神殿?”楚眠略一蹙眉。

    “我知道我知道,我二姐昨天回家省亲,她说巫律神殿新得奇物,要与民共赏,原来就是烟花呀!”

    “阿路你二姐是在神殿做神吏吧,好羡慕哦!”

    “哪有哪有,神吏就是打杂跑腿的,用不着二十重因律,根本比不上神官和神司厉害!”

    “居然会选在这里放烟花,真的赚大了!”

    “说不定是给我姐庆贺生辰的呢!不愧是我姐!”

    不到一会,便有神殿人员来向外围的民众们进行讲解,内容与刚才楚眠和阿路的话大差不离。

    烟火盛会持续了一刻钟便落下帷幕。恢复漆黑邃静的天穹下,平地上的数百人一齐朝向山巅神殿的方向跪拜行礼,敬贺欢呼如同潮水:

    “此乃神迹!”“巫律神万岁!”

    “感谢神殿恩赐!”“求巫律大人保佑!”

    披着复明的点点星光,巫族民众的虔信身影此起彼伏。

    朝拜持续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等人散去大半,孩子们也意兴阑珊,追逐玩闹了一会儿后,该回家的回家,剩下的则由阿路带回常来饭庄。楚平慈也被偶遇的另一群伙伴拉走,和姐姐说自己过会儿来找她。

    于是楚眠一个人抱膝坐在河边,静静吹着夜风,衣衫微动,眼中映着水里的圆月与疏星。

    “已经八月十二了啊。”她喃喃道。

    “——楚眠,当心夜风凉。”

    忽而一句关怀之语抛来,话声如抚重琴,醇厚深沉。

    听到这声音,楚眠抬头惊奇道:“歧兰?你也是来看烟花的吗?”

    “没错。”声音的主人尽力俯下身,才堪堪与楚眠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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