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楚绵?呵呵,别怕。有些话要对你说。”

    “此等……,只有你能承受。”

    “所以你要坚守自己的心,不要轻言放弃,不能迷失在梦里。若是能成功……”

    温雅的女声回荡在耳畔,同样温柔的手抚摸着女孩毛绒绒的头顶。

    自那之后,楚眠便开始做有许许多多人脸的梦。

    一开始她很害怕,差点没从梦里出来,或是久久沉浸在梦境的情绪之中,几乎不敢睡觉。爹娘见这孩子日渐颓靡,便将原本名字中的“绵”改成“眠”,还去求了个吉名“睡儿”。

    渐渐地,她习惯下来,能够在梦里穿梭自如,便一心想要弄清楚这些梦是怎么回事,甚而当作自己毕生的、最大的梦想。

    一开始是钻研律术,查阅了许多有关灵异附身的书,也没有类似的记载。

    巫族律术与人周身律轨上的因律相关,而非内里的记忆灵智。身边没有任何可信的人倾诉,上报族中更不行,一旦连通幽灵记忆这般诡异之事被那群忌讳繁多的巫官知道了,她自己首先就会被当成邪崇给除掉。

    律术解决不了,便想着偷学修界魂法,可巫族独尊律术,不如去修界正大光明地学。不过,这也仅仅是去赌那微茫至极的可能性罢了。

    楚眠从六岁开始践行自己的梦想。在律学堂上学时,托父母的关系到巫学部旁听,打工偷学律术两年,接触修界法术一年,如今,十五岁的楚眠,依旧身处于这座巨大逶迤的迷宫之中。

    她倒也不是怕迷失在梦里,只是有种确信的预感。

    毕竟,她梦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个故事,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啊……

    ……

    暗阁正厅,竹几上的茶杯不知不觉变凉。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楚眠在桌下攥紧双拳,极力保持冷静。

    青年的眼光始终晦暗沉静。

    ——一年前。

    如果不是因为某人,歧兰一定不会注意到书馆角落那个总在安静读书的女孩子。

    毕竟,这里不是堆放着话本闲册的书摊和书铺,而是巫族只对具有侍奉巫律神资质的人开放的律术书馆。往来之人皆会出示巫官标志或是巫学部的身份牌,到各个专区恭谨沉默地翻阅书卷,做彼此的同行与过客。

    律学堂是为每一名巫族人提供最基本教育的公学,分为凡学与巫学两个学部。

    巫族人通常六岁入学,进入不分因律等级的六年制凡学部。同时,满足五重以上因律这一条件者可到三年制的巫学部兼修,毕业时即可参加巫官考核。

    而已经从凡学部毕业的人,或者像歧兰这样的外来者,可以申请直接进入巫学部学习。

    可他打听到,那女孩是无律之人,不能进巫学部学习律术。

    偶然间,看到踩着高梯将一册册书归类放好的女孩,歧兰发现,原来她借着打工的名头,在这里偷学。

    于是第二天,歧兰当场抓获埋首书间不可自拔的楚眠,问她在学什么律术。楚眠一副没听懂的傻样把他打发,原地转圈沉思许久后又跑来找他,说让他不要告诉书馆管理人,自己可以回答其他的问题。

    歧兰心中暗笑,这是有着怎样的惨痛经历,抑或是权衡利弊想得太多。随后大方表示自己外行出身,学业困难,问了她几个课上连讲师都承认的难题。

    如那个人所说,她真的在术法方面有着独特的见解,虽然是纸上谈兵意义上的。

    除了交流律术外,楚眠一直对他疏离又戒备。而当他或暗或明彰示自己身份清白,又不经意间聊到自己原是修界修士时,楚眠在五天内第十六次把话题向修界转移,向他提出了教学交换的请求。

    不是常被问起的修界的人文风情,逸闻轶事。而是正统的功法与灵术。

    歧兰直接道明原委:“为何向我讨教?你们巫族人是可以转道的吧,去修界亲自修习岂不更好。我现在身无旧物,还有禁言咒在身,就算讲给你听,也是无字天书。”

    “因、因为……额,一旦离族去当修士,就很难回来,我就见不到家人了。”

    的确,巫族与修界和魔渊关系极差,几乎从不互通。但歧兰还是和往日教导师弟师妹一样给出冷冰冰的训诫:

    “修道一途,岂能贪恋俗世私情。没有那份决心和毅力,就不要开这个头。”

    “而且,你知道违叛信仰被发现是什么后果吗?家破人亡都不过如此。”

    楚眠连忙道:“我有决心和毅力。啊,但是,也可能还不够坚定。”

    他把楚眠手里的书放回书架最高层:“既如此,就继续当你的书馆幽灵吧。”

    “我不是幽灵!……幽灵是什么?”

    “人死后到处飘荡的灵魂。不记得在哪里听到的了。”

    “你才是幽灵。”

    “……”

    歧兰不再多问。但为了自己的目的,只好顺水推舟了。

    “我知道一处存有修界之物,你想来试试吗?”

    每次来到暗阁,歧兰都会想,她果然是一艘大船,推动着冻结粘固的舵轮再度转动。

    就算事与愿违,顾念着这份交情,他也会尽力尝试,实现她的愿望。

    可是,一旦被卷入了这道巨大的漩涡,他们就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彼此性命攸关。

    ……

    雨声渐小,歧兰的视线回到竹几对面。

    他微垂下眼睑,颧骨洒落两片细影:“我曾经问过你,你记得吗?我第一次说你是书馆幽灵的时候。”

    “你过于瞻前顾后了。放不下,便拿不起。”

    可是摆出那滑稽的外号并没有任何作用。楚眠一手撑桌直立起身,冷然与歧兰对视:

    “你又知道我什么?你都知道了些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歧兰移目不答,抬手点亮桌上油灯。

    “你是法御司的诱饵,核验人是否有异端之心?”

    “不是。”那人开始把玩细毫,另一手则将滑落身前的墨发拂至耳后。

    “你是修界来的密探?”

    “不是。”

    “你是——骗人修仙的洗脑教团的头目?”

    “不是。”

    “……”

    “不是。”

    “行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吃饱了没事干。”几番无用问答,楚眠也消了气,一屁股在凳子上坐下。

    可对面那只会否认的骗子还在教育她:“不要想得太多,有些事情,你再怎么想,都无法得知全貌,不如想想自己该怎么打算。”

    “……”楚眠打算再度起身,歧兰却抢先一步,在她空掉的杯子里重新注满温水。

    “我有个朋友,就是你上次见到的迟阕,”歧兰缓缓说道,“他因为一些原因也不能用律术,但是他有灵根,能用灵力。”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

    “楚眠,你知道吗,因律并非是生来不变的。”灯火融融,歧兰眼底却浮现出冷芒,望向盯着杯子的楚眠。

    在这座任何律术都无法生效的暗阁,他自然也能摆脱禁言咒,对她和盘托出。

    “什么?”

    楚眠恍然抬头,明显愣住了。

    因律由天注定是作为一个巫族人的常识。虽然出身和家世与因律有一定的关系,但也并非通过血缘,就像楚华和楚淼都是三重因律者,而楚平慈却拥有十九重因律。

    紧接着,那人狂言逆语弹拨一通,致人晕眩:

    “根据巫族代代相传的教导,因律为天注定,不可更改,这就使得一般人不会想着逆天改命。”

    “而那些高层圣人们所知晓的是,因律重数越大,修者之道所依凭的灵根便越杂越弱,因此也不会轻易改变信仰。”

    “可是,并不是因为天生因律强大,灵根便天生地越弱,正巧,它们的关系是反过来的。”

    “正是因为相信自己灵根弱小,那些更有离族门道的掌权人才不会去修界,不会去修习法术,而是留在巫族高位,享受俸禄福泽,因而气运在身,拥有强大的因律。”

    “修道一途,讲究天人合一,吸收天地之精华,争夺气运,淬炼自身。因此,即使是在巫族拥有低阶因律的凡人,那也是因为他们一辈子都自愿留在巫族,甚至也有可能去往修界或者其他地方之后,改变自身因律,成为有福之人。”

    “这其间的因果纠缠,着实复杂难测,也难怪外界并不重视巫族的因律之道。你知道巫族术法在修界被称作什么吗?”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巫术。”

    “所以,楚眠,即使你是无律之人,只要不固步自封,做出改变,便存在着可能性。”

    ……

    歧兰让楚眠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自己先行一步。

    他用手里那沓叠好的符纸轻轻拍了拍楚眠的肩,留下徒加茫然的约定:

    “后日申时,迟阕会来。我已是废人之身,无法帮你太多。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然后再做决定。”

    “来或不来,我不强求,全看你自己的决定。”

    “等下!你们真的不是什么洗脑教团吗?”楚眠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于是那对菱眼的框线合拢成浓密墨弧,将锋刀刻出的容颜绘得丰神爽朗。清雅的笑声中似乎蕴有安神的力量,楚眠总算有些缓了过来,随后便见歧兰伸掌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若说是的话,那也是一个有理想的教团。”

    —

    这两天楚眠没有再去暗阁,只是待在自己房间,刻了一个又一个木雕。

    到了约定之日,楚眠起了个大早,做完平日的家务,推开房间窗户。

    高山云雾中,一座熠熠生辉的琉璃瓦建筑映入眼帘。那是巫律神所在的巫律神殿,巫族万众瞻仰朝拜的唯一圣地。

    巫族唯一至高神,巫律神,乃人身圣体,诞生于一百年结果一次的巫神灵子。其心系万民,永生为巫族祈福祝祷,护佑避灾,只在特别重大的圣典现身于人前,凡人究其一生能够亲眼见到的机会屈指可数。

    千百年来,巫族风调雨顺,少灾少难,民众不分男女,不分身份,平等相待,安居乐业。

    这样的大爱之人,一定是在保护她们,才不让她们随意离族吧。因为她们从小就知道,修界和魔渊尽是穷凶恶极、睚眦必报之人。

    不管歧兰说的是不是真的,接触修术的机会就在眼前,至少先去看看,再做决定。她先去暗阁躲着,万一事生异变,再想办法逃走。

    于是吃过午饭,楚眠带上防身锦囊,在房间里留下字条,前往坐落在凡民区与三司区交界处的随知书馆。

    进了书馆大门,楚眠径直走向柜台,一名身形微丰的灰衣老者正在账本上写写画画。

    楚眠掏出一个蜜饯罐子摆在台上:“伯伯,如果一会过了酉时您还没看到我出来,可不可以到松兰架叫下我呀?我怕忘了时间,赶不及晚饭。”

    那老翁从鼻子里应了一声,见她面熟,便搁下手里的笔,打开盖子掏了一块后让她拿走。

    楚眠又用手帕抓了一把放在台上:“伯伯,好吃吗?可别忘了呀。”

    老翁吧唧着嘴,捻捻胡子含糊道:“行了知道了。嗯,还挺甜。”

    楚眠笑眯眯抱着罐子走开。

    和往常一样通过地下室的小暗门,短短的甬道后,便是暗阁的最高层。楚眠在书室的角落休息了一会,估摸着时辰快到了,于是下了窄梯,脚步放到最轻,蹲在一个较近的转角悄悄观察正厅的情况。

    桂枝掩映中,有两道身影。歧兰和迟阕都在,谈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要去找找她吗?”

    “不必。”

    楚眠突然想起来,有灵力的人能感知周身气息。听迟阕这句话,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可那个人并没有看向她这边,只是继续说道:

    “你到底为什么这样坚持?”

    “……我也不清楚。在这里的安稳日子,也让我变得天真了吧。”

    “说好了,就试这一次,好让你彻底清醒。”

    楚眠心跳如擂鼓,快速躲到更深处的转角里,等那边再无响动,才缓步穿过拱门,来到正厅内堂。

    歧兰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唯有迟阕一人在紫玉竹几旁,依然是绸带束发,一身玉白衣衫,姿态闲散,无趣地把玩着手中茶盏。

    见人来了,他随即坐正,抬手示意她坐到对面:“请坐吧,不必拘束。”

    那头的桌面上,已经摆上了她常用的水杯。

    “是歧兰帮你留的。”

    楚眠道了句谢后落座,很注意地没有盯着对面看。

    “你是想问因律和修术之事吧?”迟阕开门见山。

    “是的。请问因律并非注定是真的吗?”

    “只能说不假。我的确见过因律单薄之人到外面修炼后重数有所增长,境况有一定改善,但也有人依然没有太大突破。”

    听着平稳温和的话语,楚眠余光所见,是那人薄唇启合间优美的弧线,牵动起颊部削薄的线条。她鼓起勇气问道:

    “如果我去的话,能有多少把握呢?”

    “你想去修界?”迟阕用指尖点了点桌面,“现在外面太过动荡,最好暂时不要考虑。”

    这两个人的意见怎么还不一样。

    “那、那么请问修炼灵力是什么感觉呢?会有精怪灵物的意识或者记忆进入脑中吗?”

    这话楚眠是不敢问歧兰的,那个人太过敏锐。有时候,一些事情反而更容易和陌生人讲出来。

    “我修为浅薄,目前只能温养身体,增强体魄,还能转化一些灵力元素生成简单的法术。到了灵台与元神的锻炼时,也许会有你说的情况吧,但那已经是相当的大能才能触碰的层次了。”

    “……”楚眠垂头不语。

    她感觉到对面定格般的目光。

    “……那个,你想看看法术吗?虽然我只会最简单的火球术和水球术这些。”

    楚眠这才将视线抬高,迟阕正朝她举起一只手,掌心里涌动着赤红的微弱气流。

    她发现他脸上浅浅的笑。

    于是少女的瞳也被映亮。她问了一连串关于施展法术时身体反应的问题,迟阕都一一回应,答案简洁而清晰。

    “你等一下,我去拿笔记一下!”楚眠起身跑到隔间。

    “额,那就有点……”难为情了。

    可是楚眠已经取来文具纸册,在案上书写起来。迟阕拨了拨耳边的发,将盏中水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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