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糊弄过去,清冽淡香晃过楚眠鼻尖,眼熟的身影从眼前擦过。

    他也看到了树上的痕迹,转向她问道:“这是在玩什么?”

    “脱靶练习。”楚眠随口答道。

    “脱靶?”司月迪无视在一旁吸鼻子的司琬明,“把靶子毁了又如何?”

    司琬明终于等到曙光,虽然可能是死亡的曙光,当望见远处司衍等人的身影时,他脸上重新显出光彩,耳垂紫蝶左右摇动:“大哥!你们谈完了,可以放我走了吧?”

    话音刚落,他身上的锁链化影消散,连着那人的声音也不显嫌恶:“快滚。”

    司琬明一跃而出,所向却不是远方臣子,而是呆在原地观望的楚眠。

    他一手挟着从树上取下的翎叶刀,抵在她的颈间,向两人喝令:“都别动。”

    “……”楚眠和司月迪对视一眼。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司琬明咬牙暴怒,“听我的要求,不然我就让她血溅当场!”

    司月迪:“你要干什么?”

    “我长话短说,魔息夙琰令很快就会是我的,先不提这个,”

    司琬明把刀刃转了个方向,对准薄肤下清晰可见的血管,“为了芷音能顺利出去,我要带这个丫头走!”

    司月迪没给他回答,直到丝缕状的魔气绕到司琬明背后,方才捶了下僵硬的肩,反问道:

    “她同意了吗?你就要带人走?”

    这和你之前说的完全相反吧。楚眠想道。

    司琬明明显一愣,还是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不管你同不同意——”

    话尾拖长的同时,一架无弦古琴凭空而现,横在他和司月迪之间。

    那琴身长而流畅,通体由华贵的紫璎木制成,内蕴锋光,琴额与琴尾勾勒出鸠羽的漆形,古意中又添了几分狷丽。

    司月迪的目光这才正落在司琬明身上。

    “这是父尊赐我的,来雎无弦!”司琬明悠然将琴召回手边,两眉得意竖起,“原本是大哥的琴,可如今却给了我,可见父尊有多看重我……”

    他提指挑弦,泛红的眼中满是报复的快意:“大哥,今天我也要让你尝尝,被夺走一切的滋味!”

    叮咛一声,万籁俱静,在三人身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来雎琴发出一段杂乱的声响,从司琬明的手上旋出,缓缓落在司月迪身前。琴面上徽光闪动,新生的银弦熔合相接,最终消于不见,却留下纯厚的力量环绕在男人周身。

    司月迪冷呵一声,深青瞳孔放大青年呆滞的脸:“千里送琴来,辛苦了。”

    司琬明近乎呕血,另只手发力,谁知那刀滑溜得捉不住,竟直接从手里脱出,狠狠扇过他的脸。

    “噗……!!”司琬明眼前一黑,楚眠趁机从他的手中钻了出来。

    虽说司琬明修为尚浅,基本的体术素养还是有的。他迅速站稳伸手,扯住楚眠的兜帽:“想走?”

    那头,司月迪只手调弦,却丝毫不慢,在琴上只抹了一个音,坚凝之力卷起司琬明飞向高空,倒挂在半空枝头。

    正巧司衍等人发现这边的状况,也匆匆赶来。

    司琬明脸涨成猪肝色,把骂声压在喉间,等着有人为他扳回局势。

    “把他带回去,该严则严,能养就养。虽是块朽木,也劳你们费神了。”

    司月迪收回来雎琴,随便交代了几句,众臣纷纷应下,朝两人跪拜行礼。

    楚眠看这态度,司月迪是要回魔渊了?

    她侧目偷瞄,却被拉住带走。

    魔渊诸人逐渐远去。

    司月迪的步伐很快,她小跑才能跟上。

    “我自由了。”走出百丈远,他说,“魔息夙琰令会交给他们,我再也不用回那牢笼了。”

    “你就留在这里,做你的事情,然后我再走。”

    楚眠脚下一顿,手臂从司月迪手中脱开。

    他转回头来看她。

    她把皱掉的兜帽戴上,绒毛遮住她的表情,她的声音也轻重不明。

    “我答应你,”她说,柔软话音落在他的耳中,

    “去你想去的地方吧,司月迪。”

    时间流逝。楚眠做完第四具附灵人偶时,还有一月半,来到狱寒叶的第二年便结束了。

    她写下完整的制作工序,和三卷竹简收在一起。

    整日都待在处暑宫,这是最温暖,气候最适宜的一座巢宫。

    司月迪不知道在哪里偷懒,时不时带东西过来。偶尔也会有客人。

    平日满腹牢骚的风芷音,看到两人什么也没说,照常吃瓜喝酒。似是被上次的谁恶心到,她又借了楚眠的符箓,过着清闲日子。

    “芷音姐姐知道易青乾的哪些过去?”楚眠问。

    “我还真没注意过,”风芷音吹着指上新染的丹蔻,闲闲道,“我也就知道淮庄门下有这个名字,脸……见过吧,但也没什么印象。”

    “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弄清楚啊。”楚眠叹道。

    虽然派了傀儡出去打听,奈何没什么收获。

    “想知道?”风芷音笑音涟涟,折回的指骨发出清脆声响,“包在我身上,姐姐包打听。”

    不会是把人全身骨头敲碎的那种打听吧。楚眠脊背一僵。

    这晚,楚眠回到墓穴。

    司月迪也在。

    他倚着高台,琴在身前,发在脑后低低挽着,两手随意挑抹间,沉净的琴吟流淌而出。

    照明的珠脂燃了大半,描不清他的模样,那手上的动作却停了,略带惊讶的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她听到对面的吸气声:“怎么不睡?”

    “我睡不着,”楚眠面朝石台,微微笑起来,“还是在这里才能安心下来。”

    环视一周,她在石墩坐下:“让我在这里听一会吧。”

    司月迪依言,有一拨没一拨地抚琴,只是几段散曲,眼前浮现出少女生涩的舞步。

    随即转律改调,渐渐与那巫乐协调上。

    大功告成,他不愧为天才。

    就缺伴舞了。

    忆着那支舞,司月迪弹错一拍,剩下的也没能跟上来。

    楚眠听着断断续续的琴音,虽然很不礼貌,还是没能忍住困意,靠墙睡着了。

    她梦见街坊市井,迷海深山,都有那道鸦衣绯羽的身影。

    他或者在冷寂里,或者在热闹里,世间或许纷扰丑陋,可是他有美丽的壳子,装着不那么漂亮,但是始终明亮干净的他。

    梦境结束,楚眠推开小门,在奇异的人群间游荡。

    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巫醒。

    不会有谁一直等着她的。

    下次再来道谢好了。

    因为救了司月迪的不是她,是巫醒。

    当时茑萝花的力量没能融进她的律轨,若是要转运改命的话,就必须舍弃夜婵。

    她做不出选择。

    如果她也可以帮到他的话。

    楚眠在亡灵之间奔跑,脚底突然踩空,进了一个新的梦境。

    她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在巫岭,楚家的每一天。

    在她还在意无律之人的身份时,总是害怕出门。

    因为外面全是陷阱和阴沟,有鬼鬼祟祟的黑影,还有尖酸刻薄的妖怪。

    可是爹娘,还有楚平慈,温柔地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出门去。

    楚眠看着门外明亮的太阳,亲切的邻人,整洁的街道,那些诡异的面影,闲言碎语,原来都是她幻想出来的。

    这是现实,不是那些奇怪的梦。

    她试着对打招呼的人微笑,也得到了夸奖和鼓励。

    她学着对他人友好,就像爹娘和小慈一样。就像她见过的无数好心的人一样。

    不对有难之人视而不见,不对身边的人怀揣恶意。

    不乱砸东西,不乱发脾气。不随随便便弄伤自己。

    “善良好人”一直都是她的榜样。

    还好她的生活一直安稳又幸福。

    就这么一直持续的幸福。

    来了狱寒叶之后,一切都变了。支撑她的东西变成了累赘,可在人前,她又离不开它。

    大家都是比她好的人,她希望他们都去往更好的地方,离她远远的。

    她就这样,消失就好。

    胸口忽地喘不过气,楚眠低下头,怀里却空空如也。

    或许是在梦里逗留太久,身体越发的冷,直至骨髓深处都被冻僵。体温流失的感觉再次袭来,她不禁紧抱双臂。

    双腿像是浸在冰水里一般,楚眠开始迈不动步子,头发丝上结出冰屑,眼前也变得雾蒙蒙的。

    “主人!”棉花飞扑过来,洁白的小手伸出,却没能拉住脚下一空、掉进幽暗寒洞的她。

    ……

    司月迪磨完最后一个音,抬眼发现楚眠睡得正香。

    她松松地靠在墙边,衣领拢起褶皱。

    没一点危机意识。

    换句话说,是没把他当男人看。

    他收回目光,三柄翎叶刀立马从她的袖子里窜出来,绕着他哭嚎,震得头生疼。

    “嚎什么嚎。”

    虽这么说着,司月迪已经瞬身到楚眠身前,手背碰了碰她冰凉的颊:

    “我的琴,就这么难听?”

    ……

    司家位居魔渊琰城,沧渊九十九殿。

    名号听着吓人,其实没有那么多屋子,也并不奢靡。魔尊司彧数十年间大兴魔道,穷兵黩武,可自大皇子与其生母映夫人出事之后,便夹起尾巴深居少出,把大多事务交到太子手上。

    新任魔尊夫人倾夫人也是高门贵女,所出为身为太子的二皇子与五皇子。

    与司彧和映夫人伉俪情深不同,他们夫妻只是夫妻,结契成约,养育子女,平衡各家关系,更像是共事共谋的关系。

    司月迪很早以前就坚信,这是最普通,最正常的关系。

    大皇子和映夫人都是司彧亲手解决的。只因外家生事,大皇子无能。

    什么恩爱夫妻,情比金坚,全是编出来好听的笑话罢了。

    二皇子自然不能走大皇子那条路。他的生活被学业、修炼和政务挤满,有老头和老太婆盯着,有百官和万民看着,他一刻也不得松懈,否则便是无底深渊。

    但他的功绩被老头刻意隐藏,除了沧渊之内,几乎无人知晓。毕竟魔尊这个位置上的人,还是司彧,只能是司彧。

    司月迪的踌躇满志,张扬肆狂,不知不觉成了其风格。

    另一风格也是。

    司彧每晚在花间流连,倾夫人毫无反应,甚至数着牌子研究。她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司月迪也不相信她不屑一顾的东西。

    时运不济,他还是入了深渊。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他逐渐把笼子里的、真实的自己放了出来。

    所有的,所有建起的壁垒开始消融之时,那个丫头出现了。

    她很聪明,也很傻。她很强大,也很弱小。

    不抓牢的话,好像就会消失一般,从遥远而神秘的地方降临的少女。

    ——当美梦实现的时候,如果她也在的话。

    从哪里,何时开始,就这么想了?

    他一直坚信不疑的东西,绝对不可能有错。

    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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