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骨肉匀长的手,覆上楚眠的左手背。带来冰冰凉凉的,宽大与安心感。

    “别着急。”

    司月迪伸出手,包裹住楚眠攥成拳的那只手,只说了这一句话。

    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和那时候一样。

    那个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对他笑的人,此时睫毛低垂,眼眶通红,连鼻尖都皱着。

    但就是不落一滴眼泪。

    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看着她能自己把自己逼死的样子,司月迪实在有些咽不下这口气。

    哭一哭吧。

    他想对她说。

    可是楚眠只过了几许便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捂住右眼的手微微放松,望向茱萸纹窗帘上流过的光,那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变得黯然而麻木。

    司月迪沉默片刻后开口:“你看见的人是你认识的?你借住在别人家?”

    “嗯。”楚眠过了很久才回答他。

    已经是注意不到周边环境,听不见人说话的状态了。

    司月迪握着她的手一直没放。

    —

    临近夙城,司月迪却停了飞辇,示意楚眠到他背上。

    “飞辇在南,上方走不了,从琰城走。”

    楚眠呆滞地在座上未动。

    “情况怎么样了?”司月迪试图拿开楚眠捂眼的手。

    “什么也看不见,声音很乱,我安设的傀儡像是被人制住,目傀也可能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也有可能被烧毁……可是无相冰玄铁不受五行侵扰,难道是用了什么特殊的火种?”楚眠回答着,突然感觉右眼被光线一刺,含在眼中的鲜艳液体就要流下。

    她的右眼状况极为怪异,本要从眼睑中溢出的鲜红血液,将整个眼白也染得殷红,却又在即将顺着脸颊滑落的那刻,倒流回去,眸中也恢复一瞬清净。

    紧接着,复又溢血,眼白猩浑……

    司月迪抓过她的手,顺势让她靠进怀里:“别看了。”

    楚眠无所觉地被司月迪抱起,在空中踏风而行。

    灰蒙蒙的瘴气覆盖整座城,被雾瘴迷惑的眼里,前方城墙环抱着密密麻麻的深色屋顶,根本分不出哪里是哪里。

    “瘴气被刻意改造过,从内看与正常雾气差别无几,但从城外看,还是原本的浑浊颜色,瘴毒也最浓。”

    男人的声音在和她解释。

    原本,魔渊夙城是不见天日的。

    但是魔尊司彧体恤魔民之心,一改城内愁云惨淡之貌,开通城内外往来,夙城这才逐渐兴盛起来。

    这是书上写着的内容。

    可楚眠听着司月迪的语气,觉得不像那个魔尊会做的事。

    几句话的时间,司月迪掠入夙城范围,瞬身便进了琰城。

    楚眠顿觉眼花缭乱。这里比起她看过的最为华丽的建筑,有过之无不及,更多了异域的风情,而且——

    实在是太多、太宽广了。

    大片的轩榭,府院,宫群,让人不敢想象,住在这里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

    司月迪顺着楚眠的目光,长眸映出街坊里来来去去的仆役,脑子里想到别的事。

    仆从,差使,职人,多是教养好了再送入各世族。夙城有专门为琰城挑选仆役的地方,规制一贯承袭,只是众口难调,其他的家族想对司家发泄不满,一种手段便是,从按照旧制选入的仆人身上下手。

    条规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总有人不满意,苛待仆人,令其仇恨司家,指使其聚众闹事……能玩的太多了。

    琰城是大清洗还是对外放开,是总有一天要面临的问题。

    楚眠也在想别的。

    她方才悲恸过度了。

    因为不仅仅是一条鲜活的生命,她的物品、早早给家人备好的礼物;房婆婆的制珠原料、器具、成品,丈夫儿子的遗物,堆着不舍得扔的宝贝;还能算上自己爱看的书,新衣服……

    都没了。

    司月迪带着楚眠落在一处高台,避开守卫的视线,破开一道窗扉,将她领到魔源中枢的玄镜阵:

    “找。”

    楚眠想起刚才看到的文字:“司月迪,这里是沧渊殿禁地……”

    “别管。”

    楚眠在排列成一周的镜子中寻到地方,不知下一步如何做,已有人在背后指导:“化气。魔息与之沟通,让玄镜牵引你的魔气,虚实相化,便能实现移转。”

    “……”楚眠看了看自己聚气的手心,只有几根黑线冒出。

    司月迪上前,拉过她的腕。

    “……你就是这么糟蹋你的经脉的?”男人的语气沉到了底。

    楚眠紧紧盯着镜子中的画面,没能回答他。

    “司月迪,这是,”她的手心渗了汗,转过苍白的脸,“街上不少屋子都着了火……”

    方才匆忙,只找至雪戎镇的街口。拉近了才发现,自家街道已满目疮痍,许是火刚被扑灭,想要从一片烟尘和残墟中认出房婆婆的房子还有些难度。

    “还找什么,走。”

    司月迪一手覆在她的背后,以魔息相连化气。

    楚眠先一步迈入镜中,却有数道讯音传入后一步男人的识海。

    是因为令官察觉到魔令调动,得知外出的太子已回沧渊,便传了急报来。

    ——完了完了,下边还没拾掇齐整,殿下就回来了,可是又不敢不报,怕事后被追责啊!

    令官抹了把汗,睨向这城里变了的天色。

    楚眠在一轩脏兮兮的屋前立着。

    房婆婆的屋子……

    还在……?

    外墙白石被尽数熏黑,是因为四周的住家皆被烧毁,唯有这一家得以幸存。

    飞灰如炭在空中纷扬,街上有大半的房屋都不复原貌,要么是留了个焦黑的框架,要么是仅余残垣断壁。

    居民俱已疏散,街上一人也无。眼前的屋子里,也没有。

    楚眠紧绷的弦一松,竟是差点膝软在地。

    “这个镇子里,最先燃起来的是兵营,其次是镇西中心,最后是这片街道,因为人手都被调集到前两地,增援来晚了点。”一个凉淡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还有人要找吧?站起来。”

    “……嗯。”

    楚眠站起身。

    —

    楚眠在临时搭建的安置棚里见到了房婆婆。

    房婆婆常去的医舍位于镇西,也处于此次的火灾范围。

    房婆婆一头银发凌乱,正杵了拐棍,听医舍主人愁眉苦脸哭诉时,便见那个怎么也找不见的丫头急匆匆跑来,当即要横过拐棍敲她:“命大的丫头,没把你也一同烧了——”

    楚眠知道这是气话,只问:“周施施呢?”

    听到这话,房婆婆撑着拐棍的手顿住,在地上点了两点,才说:

    “你去看看……她。”

    医舍起火的时间好巧不巧。周施施本来走到了医舍门口,见着火又折返回去,先是把目之所及的几名病人送出,又背着腿脚不便的房婆婆跳窗逃生。

    开始一点没事,中途火势大了,木制梁柱倾折,擦着周施施面门砸下——

    把那姑娘的脸毁了。

    熏眼催泪的烟里,见到跨火而来的短发姑娘,房婆婆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楚眠很快在一排伤员里找到了周施施。

    少女脸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伤处做过基本的处理,一直叫疼被灌了助眠的汤药,已经昏睡过去。

    楚眠拉过她的手,全是通红的烫痕。

    不对,还是不对。

    那她在目傀里看到的景象,是怎么回事?

    —

    “太子、殿下……下官在雪戎镇待了三年,对这一街一巷都是熟悉的……平日里该有的巡逻巡查一样都不敢少,就是前不久,刚抓捕了一纵火犯,哪想又有人卷土重来……!”

    一魔官伏在绸衣男人身前,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这魔渊太子,怎么和传闻中的不一样啊……?

    “去办事。”司月迪听得头疼。

    “是、是……”

    镇上这些芝麻小官正被一通事务搅得焦头烂额,哪想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好在没有过多为难他们,便滚去各行其事了。

    司月迪听着令官传来的报告,转到官邸一曲廊的阴影里。

    捷报频传。

    这些魔族终于开始动了。

    雪戎镇只是一个象征性的示威,纵火以示其势力广泛。在这个郡的其他镇,一直到其外的数个郡,都在陆续发生暴动。

    夙琰以外,纯种魔族余孽尚存,此番放宽入城,用意之一便在于此。若与城内异心同族勾结,露了尾巴,便是连根拔起的好时候。

    这些反叛纯种盲目激进,分不清局势。

    拿下这些出头鸟,他也正好就此显名,让魔渊诸众知晓,谁才是沧渊、司家,握着权柄的那个人。

    司月迪正到府邸大门,一将领领着一行人来报。

    将领屈身:“殿下,在雪戎镇纵火的魔族已全部抓获。属下之前便在雪戎镇锁定数名可疑之人,未想还是判断失误,令那贼首得了可乘之机,这才造成此般火情。”

    这些直属琰城的军卫,早在夙城各处埋下眼线,监视各方魔族举动,伺机而发。

    司月迪:“去领罚。”

    “是。”

    将领抬眼又道,“这些人……?”

    “先交给这里的人审。日后统一处置。”

    将领示意,手下押着一行魔族进了府。

    楚眠找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

    “平康。”司月迪朝她抬起手掌,“过来。”

    楚眠没有反驳。

    她一眼望见那行魔族:“那是……?”

    “纵火的人,”司月迪说,“想看的话,我带你去。”

    落网一众中,楚眠见到一个脸上有紫色鳞片的女人。

    但女人上了年纪,容老体衰,鳞片也比那个名叫千瑶的少女更多、颜色更暗。

    她是雪戎镇造.反魔族的贼首。

    她的魔属相能改换外形,于是乔装成无知少女混入兵营,一来打探那个所谓医营的情况,二来收集情报,便于计谋。

    当被逮捕的时候,她还是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同兵营中人一起避难。

    火种来自另一魔族。其身具强大的魔属相,比凡火更邪更烈,不易扑灭。

    其余各人,或踩点,或规划线路,或协助引火。言辞激烈,承认得慷慨。

    楚眠最后得知,“千瑶”曾是琰城的侍女,因修道天赋极高,被破格选入。后犯事被逐出,流落花街,堕落不堪。

    什么魔奴的好女儿,斗兽场奴隶,官员家的侍婢,都是假的。

    千瑶不能埋没他们的声音。

    她只代表那个从天上坠入地底,被迫沉浮的自己。

    还有许许多多身不由己的魔族人。也许,他们会和千瑶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楚眠和那个女人说了几句话,得来的自然是唾骂和指责。

    女人说,千百年来的积怨不会结束。

    不需要你们的可怜和施舍。

    女人说她是不三不四的修者,实力低微,心思阴暗。

    可司月迪向女人证明了,究竟谁才是不三不四的魔修。

    从魔息被绝对压制,到荒郊枭首示众。

    楚眠拿了目傀,装在女人被乌鸦啄过的眼睑里。

    那里面曾经映出的,是她家对面,被烈火吞噬的老爷爷。

    那是少女千瑶埋下火种的最后一个地方。

    也是那时,楚眠的目傀被她察觉、控制。本想将不见踪迹的楚眠引出除掉,再留下头脑简单的周施施,为魔族所用。

    可惜。

    女人的一生里,事与愿违发生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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