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猛地张开眼。

    为什么?

    为什么,巫醒明明那么喜欢这个世界,却要毁了它?

    为什么有人要让巫醒毁了这个世界?

    该消失、该毁灭的应该是她这样的人才对。

    楚眠瞳中倒映着巫醒峻冷沉肃的神情,也倒映着少年在梦境中一张张鲜动灵活的脸。

    她与巫醒四目相望,用放缓的声音和他说:“巫醒,人的恨意是永恒不灭的,”

    “如果我们惹人仇恨,将会永远有人追着我们,如你所说,从天上,地下,太阳里,月亮里——”

    “那都没有关系,”巫醒一手覆在楚眠颈后,避开她的视线,“也像我说过的那样,”

    “山河之广,总会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天地之大,终会有我们最后的归途。”

    楚眠忍不住热泪盈眶。

    她的眼泪仿佛流不尽一般。

    是因为巫醒的话吗?因为巫醒爱着世界,却恨着世人。

    还是说,和巫醒一起沉沦,到最后,她就能实现自己真正的心愿——

    少女的双手就要抓上巫醒的衣服。

    她下定了决心。

    却在下一秒落入一个带着冷意的怀抱。

    那个怀抱的主人嗓音清沉,并不耳熟,却透过温热的胸膛传入楚眠耳中:“巫律大人,请您停手。”

    巫醒看清来人,顿时面色生寒,毫无顿挫的语调在此时拉至最低:“都说了我不叫那个名字。”

    “把眠眠还给我。”

    巫醒隔了段距离与他们相望,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身上攀爬,当即手心一转,面目凶狞的孽鬼就要朝那个鸦发青裳的青年扑去。

    迟阕见状也抬臂,手中出现一柄锐光凛寒、漆如银灰的长枪,他左手将楚眠搂紧,右手横扫,鬼面接连消散在枪尖带出的烈烈风声之下。

    此并非巫器,而是以律术加以改造的修界法器,他们带的律术师修士几乎人手一把。

    他扫退一波孽鬼,闪身便要往下,谁料挟着的人开始挣动,那软甲上的铜扣硌得他生疼:“你做什么?放开,我要到巫醒那边去——”

    他倒吸一口凉气,稍稍松了手,又把她的头按住。

    他深呼吸道:“你不许说话。”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楚眠扳开他的手掌,留出得以呼吸的空间,手心聚集冰寒,那轮月形镰刀呼之欲出——

    “?”

    手上并未出现想象中的触感,楚眠疑惑抬眼,视线直直往上,发现阻隔的力量来自于上方那名黑衣少年。

    巫醒不知为何,玩心渐起,模仿着方才迟阕的语气对她说:“你不许动手。”

    楚眠:“……”

    她极不服气,指尖又涌上黑色光华,因身体在半空缺少支撑,便踩上迟阕的脚背,打算让傀儡从上方把她拉出来。

    正在这时。

    上百兵将乘云而来,战装上皆佩有特殊的徽标,半日半月,似霁如虹,在每个人的腰间熠熠生辉。

    ——是太虚联盟的云冀使。

    他们扬声宣告,让三人停下任何举动,并勒令巫律神束手就擒,就地伏诛。

    楚眠逐渐按捺不住杀心。

    巫醒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眠眠,你再乱来,我便和方才那样,消弭你的意志,剥夺你的所有想法。”

    ——什么?

    不是说要带她一起走的吗?

    楚眠愣怔之时,眼前视野连转,脚下已回归熟悉的土地。

    ……

    塌陷的客栈前。

    歧兰目光投向平躺在客栈外小巷的一排伤员,均是那两人或经意或不经意伤到的居民,不由叹道:

    “真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百里堇则是查了一番意欲行凶之人的身份,花了些时间,这才看到小巷里的情况。

    行凶者基本都被埋在客栈的废墟下。巫律神在带走楚眠、破顶而出的时候压垮了整间客栈,然而外围尚有些无辜的食客与居民。

    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他们全部带出,还做了伤部处理……?

    歧兰摇头:“还没处理完,他就跑了。”

    百里堇视线随之投去,的确有几名伤员的伤处还裸.露在外,纱布药物散落一旁。

    百里堇问:“这是为何?既然决定让郡主和那位神独处一段时间,又为何突然过去?”

    歧兰没答,反问她:“你为何不去?”

    百里堇:“郡主说过,若她没有主动求救,便不必帮她。”

    歧兰:“……”

    怪不得当初大凶他一场。

    他幽幽望向一旁的残骸。

    虽然嘴上这么说,那把这些桌椅板凳削成皮的又是谁啊。

    那位青衣少侠让百里堇感到困惑不解。

    看到郡主受困于人、目光涣散的时候,第一反应竟是到外围救人?

    是因为看到她和这位蓝衣少侠先上前吗?

    如果说郡主在他心里并未占据多大位置,那又为何抛下优先的伤者,去与那位神对峙?

    “……”

    百里堇心间纠葛之际,便见迟阕将楚眠带回地面的一幕。

    迟阕仔细观察了下楚眠的脸色。

    泪痕已干,精神也大好。看来巫律出手真是有分寸的。

    被娇惯的小孩,小小地惩罚一下,便足够了。

    可他还是在看到楚眠流泪时忍不住冲了上去。

    迟阕不禁掐了自己的手心一把。

    与那时候一样,令他脊背紧绷的危机感,现在也在头顶的云空上演。

    迟阕将楚眠送到百里堇手中。

    他朝歧兰点头:“看来巫律,巫醒已经下定决心了。”

    歧兰闻言愣住。

    下定什么决心?是指巫律神又召出一波孽鬼,要和太虚联盟的人对抗到底吗?

    “我去去就回。”

    言罢,迟阕持起长枪,身影朝远空的重重浓云掠去。

    “那位少侠……到底是站在哪方的?他到底想帮谁?”

    百里堇已经完全晕了。

    歧兰从天边收回视线:“随他去吧。”

    “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巫律神的处境了。”

    ……

    巫醒盘坐在呜咽凄嚎的孽鬼群间。

    弥散着不祥黑气的凶煞孽鬼组成一座座流动的小山,将他的身形完全遮掩,也暂时隔开那方气势咄咄逼人的云冀使。

    他朝前方虚空一握,一段端生赤晶叶瓣、玛瑙缀饰的长杖在他的手中显形。

    红瑙茑萝杖。

    从再见日出的那天,迟阕将它交到自己手上的那天起,选择便全权在于自己。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请以您的想法,倾尽全力,大干一场吧。”

    这不是和他当初对楚眠说的话一样吗。

    想到那个人,巫醒微张着唇,将另一只手置在自己的心口。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属于人的体温和跳动,一无所有。

    情绪也好,欲.望也好。

    就算模仿旁人的一切。

    就算欺骗了楚眠。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巫醒突然想到数着天数的日子里,与少女共度的每一个梦,走过的每一个世界。

    她回过头来,叫着自己的名字,只是简简单单地,想让他向前迈出一步。

    他却将她卷进这方污浊泥沼之中。

    巫醒的心间依旧无所起伏。可他在鬼川下沉寂六年,也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已经有正确的人教会了他许许多多。

    如果说沉眠是为了清醒做准备。

    那么他度过的漫漫长夜,也一定是为了能见到第二天的日出。

    这个世界原本如此。

    想及此处,巫醒将手中长杖横举而起,杖身下光芒涌动,复原到那璀璨夺目的赤晶莹华。

    世界被割成了两半。

    下面一层,依然是盛夏小镇,绿藤繁花,清静宁和。

    而上面一层,已入三九严寒,雪雹与冰棱倾泼而下,与冻骨烈风并驱,将那些黑山之后,明穆昭昭的徽章与骨头通通震碎。

    巫醒接而落杖,趁那些联盟兵将被冰雪糊住动弹不得之时,酷暑毒日凌驾其上,连带黏固的坚冰一起,攫干表肤与内里的水分,留下撕扯之后的枯烂血肉。

    云驾之中,一开始尚有人能抵御应对,可随着节气轮番调转,变幻诡谲,也渐渐显出招架不住之势。

    巫醒逆转多少次天景,便有多少数以千计的孽鬼旋身而出,他继而抬手,孽鬼大军如同一块移动的黑色天幕,滚腾间分散开来,袭向自四面八方涌来的追击者。

    ——巫律神力能够倒转祸福,调配气运,更改时序节令。可那是在已经观测到的因果的情况下。

    倘若无视因果顺序,强行调换,便是逆反因律,危害世间秩序之事。相应的报应与责罚,即为孽鬼缠身,灾厄之气伴随一生,侵蚀人的律轨与躯体。

    可巫律神是天生的孽鬼之主,能够指挥由自身召出的孽鬼。能为人消灾驱孽,也能够降下无尽灾祸。

    只是,也有一件事。——巫律神的力量无法为巫族以外的人消灾避邪。

    而降下灾祸,却只能在巫族以外。

    ……果然,一点意思也没有。

    巫醒面无波澜地放下红瑙茑萝杖。

    只要他想,吞噬多少因律、放出多少孽鬼都无所谓,红瑙茑萝杖内的能量足够他挥霍。

    可这都不是他想要的。

    短暂停下攻势后,巫醒见到了那个身影。

    “巫醒大人,我有事想问你。”那个身影说,“您说过见好就收。”

    “我不想看见你。”巫醒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那个人,

    “快把眠眠还来。”

    迟阕站在晴朗的青空之间,仰望着他:“刚才为什么惹她哭?”

    “这与你何干,”巫醒朝他咧嘴,“虽然很不好意思麻烦你当了几年代理,可你也没有资格来插足我们之间的事。”

    “我可从未听说巫律神和族民之间能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都说了,这与你无关。”巫醒取过红瑙茑萝杖,孽鬼编织成的大网朝迟阕当头罩下。

    “……好吧,回到原来的问题。”迟阕掌间长枪连转,刃光精准刺破密网的连接之处。

    他侧身格挡,银枪截断最后一只孽鬼的身躯,问道:“无律之人和月镰夜婵是注定的关系吗?”

    “无可奉告。”

    冰冷而无感情的声音封锁上下两个世界,迟阕警惕抬目,将长枪横于身前。

    他很快放手,有些诧异地望着头顶不再增大的孽鬼群,止住想要上前的冲动。心里的难过胜过那份释然。

    而已经有一道身影更快地从他身边掠过。

    楚眠被傀儡背起,在最后一线跃到巫醒身边。

    少年和那天一样,正静静注视着悬于天穹的金阳。

    她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但看到围绕整整一周的孽鬼黑山,也伸出自己的手,一条上下浮动的黑线挡在朝少年步步逼近的联盟兵将之前。

    “巫醒!我还没和你说!”楚眠在傀儡背后探出头,在疾风中用力喊道,“我也会用律术了!我把亡灵他们放出来,让他们不再害人,用他们净化了因为夜婵生出的孽鬼!”

    “我想说……我想做的事,也是能做到的,虽然微不足道,但只要你一句话……”

    “我知道的,从来都只有那个巫醒,你想要的东西,我都可以……”楚眠忍住哽咽,继续道,“我还有底牌的哦?魔令,夜婵,亡灵,你教给我的那些……”

    透过直泻而下的刺眼日光,楚眠看见,巫醒喉间轻颤,伸手想来触碰她的脸——

    下一刻却被套上沉重铁枷,支撑不住那份沉重而膝跪在地。

    楚眠也在同时被巫醒推开。

    她和红瑙茑萝杖一起被甩飞,后背撞上见势赶来的迟阕。

    最后映入楚眠眼中的是,巫醒费力牵动唇角,额间渗出冷汗,一点一点拉开脸颊,对她展露的笑容。

    “别过来。”他朝她说道。

    楚眠在那瞬间丧失了浑身力气。

    巫醒被铁枷压弯脊梁,头颅无力垂下,却突然明白了何为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打开那些封闭已久的声音,想听听他们会说些什么。

    ……他什么也没听见。

    无人训诫。更无人指责。

    原来他被允许以自己的想法做事了。

    “……”

    巫醒嘴唇缓缓颤动,说了一句谁也没听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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