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阕拾捡着地上的书,见楚眠坐起身,便从后拥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替她束好衣服。

    楚眠和他说,他们说好在鸿羽宗等对方,结果好像都没遵守约定。但还是他更过分。

    迟阕从后盯住楚眠不教他解的衣结,呼吸放轻,打在散乱在她肩颈茂密如同海藻的发上:“你需要我吗?”

    楚眠微微侧过头,他继续说:“我觉得,你不需要我。”

    楚眠闻言没去深究,而是一手覆在腰间那只骨指削韧的手上:“那你呢?那你需要我吗?”

    “我不是需要你。”背后男子的嗓声在黑暗中沉缓近哑,“没有你,我会死。”

    楚眠不合时宜地扑哧笑出声。

    她抬眼望向前方,只能辨出屋中陈设半明半暗的轮廓,可话声是明快的:“我没有你不会死,可我就是很想你。”

    转过脸,半格窗外丝丝绪绪的月光点亮那对幽润如玉的杏眸。

    她唤着他的名字:“迟阕。”

    迟阕闻言屏住呼吸。

    “你在每个地方,在我能看见的事物里,在世间所有景物都留下了痕迹。”

    “在我家,在我身边,我都看到了。”

    “你曾经让我什么都别想,可是当你对我这么说之后,无论看见什么东西……”

    她抬手,桌上明灯随之点燃:“不由自主就会想起你。”

    一豆灯火,将女子展颜的面容映得温意暖融。

    迟阕甚至都没注意到她何时挣脱开,坐到书桌有灯的那一端,朝这一端的他伸出手。

    他怔怔地下了书桌,站到她身前,深深注视着她的眼眸,道:“你的结缘桃枝,是——”

    “你还记得这事吗?”楚眠托腮看他,“别管它了,碍事又让人心烦。”

    迟阕:“……”

    “你是不是预想到了最坏的结果?”楚眠回望着他,唇角是淡淡的笑意,语气却是坚决的,“可这本来就是有着最坏可能的事情。我喜欢你,可是还是忍不住怀疑你,猜忌你。”

    “就算是纯挚无瑕的爱意,也免不了被现实割裂得七零八落,免不了蒙上尘灰。”她略微垂眸,说道,“你看我爹娘那样,合调之人,其实也并非全是幸福的,开心的事,也有不理解彼此,闹矛盾的时候。”

    即使如此,也要选择她的话。

    要选择直面心中的恶意的话。

    她一瞬不瞬看着那个认真听她述说的人:“我不是不害怕被你伤害,只是,更不想放弃。我们还有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你能改观当然最好,如果还是无法让你改观……”

    “后果,我们就一起承担吧。”

    “——阕。”

    楚眠轻轻握住迟阕衣袖下的手。

    迟阕藏在袖中的东西也被她抽走。

    迟阕因为听见的那个称呼,仍有些愣怔。

    “是给我的吗?”她攥住那枚造价不菲的高级传音符,问道。

    “是。”迟阕说,“我可以给你吗?”

    “可以。”楚眠站起来,一脸正色对他道。

    她也不是一个人在努力。

    “那我走了。”

    迟阕在她额角落下一吻,正要转身,上一秒还在欣慰的楚眠赶紧拉住他:“走?”

    他止住步伐,似是有些疑惑,认为已经充分理解了她刚才那番话的意思:“明天我再来。”

    “……”楚眠没想到这么早就要开始扳他的观念。

    她在迟阕不解的目光下,默默坐到床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过来。”

    楚眠的视线顺着抚摸一同往下。

    她坦言巫族服饰的腰带都一个样,附着薄茧的手来到他的腰腹线即停下,楚眠觉得差不多了,教迟阕解开她的衣结后,迟阕抬指熄了灯。

    楚眠:“……”

    他是能看见,可她看不见啊。

    ……

    翌日,晨。

    对面小院的巫醒捂着仿佛被人敲过一记的头,晃晃悠悠走出院门,迎面遇上阖了楚眠房门,到院中汲水的迟阕。

    他惊恐得钉在原地,发颤的手指向衣发丝毫不乱的男子:“你、你们……”

    迟阕一时语塞,幸而不需他多作解释,巫醒跟发现新奇物件一般上前,在他身边一面转悠,一面道:“能在眠眠房中过夜,还能保住命出来……”

    迟阕抬眼看他,示意有话就说。

    只见巫醒深思着点头:“你可能不知道,眠眠在房间里设置了多少暗杀机关,连我每次进去都要交代好后事……”

    “你进去?”迟阕抓着重点,“是为何事?”

    “想知道?这就对了,”巫醒老神在在道,“不过你放心,昨晚我回来,发现这边情况不太对,刚想用神识探探,就被眠眠一记击晕到现在……”

    “……”迟阕无法把巫醒的描述和昨晚的女子联系到一起。

    “迟阕小哥,前路艰辛啊。”巫醒这头还在悠悠叹惋,瞧见高升的日头时浑身一个激灵:“这都什么时辰了?”

    他转头就跑:“迟阕小哥帮我和眠眠问个好,我还有早课先走了!”

    此时,两人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女子衣衫松垮,赤脚立在门口,掀起的眸扫过来时还带了几分空迷:

    “阕,我的鞋不见了,你帮我找找。”

    迟阕下意识确认巫醒是否走远,未想青年就老实在旁,一脸肃穆凝视着他,郑重道:“阕子哥。”

    “……”

    八月,入秋。

    交流大会举行在即,巫族的先遣小队已经返回,取而代之的是前来交流道法,比赛探讨的见习巫官十人,以及领队的神官。

    神机堂的人都发现,总是给楚姓堂师送饭过来的弟子,换成了巫族的那名神官。

    有人还目击到,神官经常出没于楚堂师的屋院,于是越过泣不成声的水雁堂主,直接上报给了掌门。

    掌门回话:宠!都给她往死里宠!

    回信的弟子把这话翻来覆去都没看明白,转眼望见神机堂锅炉爆炸,将懵掉的楚堂师从漫天煤灰里捞出来的神官,一边施术善后一边抵下周围一群黑脸幽怨的眼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共处的时间里,迟阕眼中的楚眠总是不同的。

    不是她这个人有什么不同,而是多了不可或缺的,无可忽视的细节。

    只能用时间和相伴发掘出的一面。

    吃饭会掉了筷子。

    鞋会穿反。

    有心事就望着脚尖。

    会做错事,会有不尽人意的时候。

    与威名在外,光彩照人的楚堂师不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让他觉得恰好的人。

    也正是因为恰好,她让他融进了她的生活,那片属于楚眠,而又分享着她的地方,也不再令他窒息而困顿。

    楚眠是属于大家的。

    而她将他带到大家面前,把他也作为一部分分享。

    不是需要他,而是会让他觉得,在她身边刚好。

    交流赛开始之后,能在一起的时间会变少。

    迟阕却在一晚带楚眠出了鸿羽宗,在热闹的客栈,与那些他熟识的,从巫族转道的修士们小聚了一次。

    楚眠问他,应该怎样介绍自己。

    迟阕说,你可是巫眠。

    可楚眠在席中直言,自己叫楚眠,也是巫族出身,迟阕的合调之人。

    周围人起哄不断,迟阕慌张压下,见楚眠和旁边满头珠翠的女子聊起了首饰,便不再多说什么。

    酒席散场,众人连说带笑出了客栈,楚眠和迟阕二人落在最后。

    楚眠望着天色说,他俩好像偷跑出来的。

    今晚就不回去了吧。

    ……

    迟阕开始和楚眠倾诉自己的心声。

    夜深人静他们可能方才开始歇息,楚眠梦浅醒来时,有时会无缘无故地流泪。

    迟阕问她怎么了。楚眠说,不知道。

    于是迟阕拥着她,开始剥露他的隐瞒,坦白他的丑恶。

    楚眠安静听他讲,眼泪收干后,也帮他吻去泪痕。

    她用被子将他们裹在一起,仿佛自缚的茧。

    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不会在黑暗藏匿光辉耀目的白日之下迷失。

    楚眠想在迟阕身上寻找的东西,可能就是这个。

    楚眠得空了也会到比试台观看比赛。

    律术能走出巫族一隅,作为一门道法在各界交流切磋,不说十年,就是五年前的楚眠也不会想到。

    他们真的做到了。

    迟阕在十几岁出头的毛头孩子间意外有威信,或许是两道兼修的缘故,总被他们缠着问东问西。

    楚眠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不自觉想把这一幕定格在眼眸中,脑海里。

    可记忆是终将消散的东西,人总会逝去、消失,连带着记忆一起;自己的记忆消失了,共享这段记忆的那些人也会逐渐忘记自己。

    也有尚未消逝,飘摇异界的记忆。

    如果她死了,她的记忆会去往什么地方?也和那些亡灵一样,漂流到另一个世界吗?

    可那还算自己吗?

    ……

    楚眠这头还在胡思乱想,那头迟阕过来告诉她,他要带巫官们回院舍修整,稍微晚点回去。

    说着递给她一个装首饰的盒子,上次听到她说喜欢哪一款,便记了下来。

    今天是八月十二,楚眠的生辰。

    在巫族,只有诞生日和十五岁生辰才受到重视,其他地方却各有各的规矩。

    楚眠早午各吃了一碗惊鸿水苑和对面小院送来的长寿面,晚上回到屋中,神机堂又送来一碗。

    她掀开碗盖正打算吃,迟阕推门回来了。

    “神机堂送来的?”他在门口净了手过来,“分我一点。”

    “不给。”

    楚眠当即回绝,正要说他不是辟谷了吗,他坐到她对面,投来的目光并不刻意,低落下去的嗓音却像是毛乎乎的东西在蹭她心窝:“我不记得自己的生辰在哪日。”

    “那也不给。”楚眠拿筷子挑着面,淡淡的视线从他身上瞥过。

    不管对面人的反应,她浅尝几口,随即皱眉端到他面前:

    “不好吃。给你了。”

    “……”

    他吃后也皱了眉,放下筷说出实话:“我不喜欢神机堂的那些人围着你的样子。”

    “这不都是相互的吗,”楚眠有些讶异地抬眉,“如果没有我和颜悦色地与他们相处,对他们有问则答,有难则帮,也不会有他们愿意给我送这碗面呀。”

    以前可都是没有的。

    “那你上次回来哭,是因为没给人行好处,被人说了吗?”他一手按着桌子。

    “我已经把人狠狠斥责过了。有了一次,还有二次、三次。有了这个人,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只是不免失落。”

    “人要如何才会被爱,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的。”

    楚眠简短作了回答,手中已然打开他送的那只首饰盒。一支珠珞缀连,蝶纹镶边的冰脂玉簪子映入眼帘。

    “好看吗?”她转到桌子那一侧,让迟阕帮她戴上,侧头发问时只觉背后气息接近,在变得不妙之前将他推离一段距离:“我换身衣服。”

    “我们去牵星山看星星吧。”楚眠打开衣柜,提议道。

    女子语声清柔,说话间已换上平时的那身浅紫裙衫,发后玉蝶随着她旋转的动作微闪,杏眸似珠光潋滟,更显那张容颜鲜妍明媚。

    迟阕不情愿地跟她出了门。

    “阕,我听说过一种东西,叫作电影。”两人走上连接牵星山的小坡道,楚眠双手拇指和食指张开,组成的方形将眼前景物框定其中。

    她圈出的是天空中央最璀璨的星群,铺缀如带,灿耀若河,迟阕凑过来看时,她接着说:“电影就是这样的一个四方块,可以把看到的画面记录下来,然后用光和晶石放映到一块板子,或者白布上面,那些以往记忆里的事情都可以得到重现。”

    登上山顶,她忽而朝他狡黠一笑:“比如七年前的今天,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也可以放出来给你看。”

    迟阕一直没怎么插话,正想自己没有什么回忆能放出来令她觉得有意思,听到这话后不由缓道:“不是第一次。”

    楚眠却张大了眸,定定立在他面前,迟阕注目望去,与天幕一道揉碎的光正于她眼瞳中晕开晃漾:“你也记得?”

    “……嗯。”

    “怎么没听你说过?你记得的都是什么?”

    楚眠连声发问,把连连后退也不愿详说的迟阕逼到一块岩石的角落,发觉此处有人来过的痕迹,她一抬头,但见头顶树杈子挂了条腰带。

    “……”

    这腰带是鸿羽宗的统一样式,男式女式看不出,但在这种偏僻角落,像极了匆忙之时落在一旁忘记带走。

    楚眠被迟阕蒙着眼拖离此地,还不忘掩嘴而笑:“以前鸿羽宗还没有夜禁的时候,牵星山是弟子们幽会的最佳场所,如今即使设了夜禁,也有人愿意冒险到山上来,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那我们来时,怎么没看到人?”迟阕放开手,睇了她一眼。

    楚眠点点自己的眼角,眸底金焰一现而过,同守在牵星山外围的傀儡意志相连。

    她挽上迟阕的手臂,神秘道:“我已经包场了。”

    两人就坐在山顶开阔的平地上,数着巫族历法和各类历法里的星名。楚眠因为晚饭没吃几口,借迟阕的掩护到饭斋用宵夜,又回到牵星山顶吹夜风观星月,夜色浓重了方才下山回院。

    对两人来说珍贵的一天即将结束。两人的手自然相牵。

    已有人在门口候着他们。

    ——巫醒。和另外两位素未谋面的,异世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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