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眠跟着二人出去的时候再次路过了那个死角。

    她见巫醒走到了前方,拉过旁边人的袖子飞快在他脸上啄过:“剩下的,留到下次。”

    说着笑意盈盈走远。

    —

    据歧兰传来的消息,此次巫族邪灵肆虐看起来蹊跷,实则有迹可循。

    数月前,部分人出现耳鸣目眩、觉多梦魇之症,彼时未能引起注意,而今上百民众,乃至神职者,常受幻梦异象困扰,卧床不起;有神志虚弱者,甚而口吐异言,举止非人,状若癫狂。

    追溯历书记载,巫族也曾有族民如同此症,然而已是千年以前之旧事,并且——与月镰夜婵出现的最早记录相吻合。

    其中一种说法,夜婵持有者与异世沟通,驱使大量异世邪灵,企图吞并巫族乃至三界,最后败于巫律神手下,听受其命而踞守一隅。

    另一种说法,持有者为邪器夜婵之祭品,以身饲器,灭除怪邪。直至某些未知的原因,夜婵沉眠于巫神源脉下,祭品一事也销声匿迹。

    两种说法有出入,但并非全然矛盾。

    楚眠详细询问了夜婵中的亡灵,他们最多在此存在了七百余年的时间,来到巫族的方式和途径一概不知,但夜婵似乎是他们天然的囚笼,在遇见楚眠、重见天日之前,也从未来过巫神源脉之外,和人接触过。

    夜婵用以收容亡灵,因此只要送还回族,邪灵肆虐之事便能立即解决。

    无论是她这个“夜婵之主”,还是存疑的祭品身份,好像都作用不大。

    那么在现今的亡灵进入以前,夜婵被封于巫神源脉之前,那些更早踏足这个世界,“受到驱使”的亡灵们……

    和七百多年前“以身饲器,灭除怪邪”的夜婵持有者发生过什么?

    鬼川的片段景象在楚眠脑中闪过。

    巫醒显然是清楚这事的,可他模糊地透露了夜婵与亡灵的关系之后,便不愿多说。

    夜婵之主的职责。

    巫族守护者。

    他让楚眠唯独相信此二事。

    楚眠也选择相信自己。

    她连夜赶完神机堂的事务,同楚平慈从鸿羽宗启程,过关涉水,终是见到了群峦叠嶂之间丰茂的山岭。

    山路崎岖难行,楚眠坚持自己有轻身术法,可还是没能拗过楚平慈,被他背到背上。

    清冽幽凉的空气将两人环抱。

    楚眠在重复的林景和摇晃间昏昏欲睡。

    楚平慈开始和她叨念小时候的事。

    她们回去得无声无息,毫不张扬。

    代理神巫歧将她们接到巫神源脉附近,集中接受治疗的地方。

    那天,所有在场民众都见到了身负巨大镰刀,气场凛冽的年轻女子,镰刀上血色月华盈跃流转,冰寒气息席卷四方,无数人如获大赦,自无尽的恐惧与困苦中解脱出来。

    他们这才知道了,传说里“巫眠”的存在,绝无半点虚假。

    女子轻抚着镰刀,与那森戾煞气融为一体,却流露出温柔的神色,看着他们的目光,与万千邪灵细语交流时一样,是看着自己的子民,承载了同胞厚意的眼神。

    她收回镰刀,朝代理神点头致意,在刀使巫官的护送下默然离去。

    神秘的女圣者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却有一个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女孩子,踏上朴素的家门小路,投入了父母亲的怀抱。

    楚华扬言要打她屁股,楚淼在旁好言相劝,说几句硬话连自己都落泪,怎么还舍得打。

    楚平慈旁观楚眠瑟瑟发抖被盘问与迟神官的各种关系,在成堆的修界特产间疲惫瘫倒。

    楚眠于家和巫律神殿来去频繁,见了不少故人,又到宿魂之池祭拜了几位故者。

    第十三代的巫律。

    再往前数,第六代的巫律。

    那是属于群英争霸的时代,世界处于一片浑蒙,太虚联盟也未成立,以文字形式流传下来的有关记载极少,多见于珍稀的遗迹和说书人的杜撰之中。

    楚眠和歧兰就在巫律神的寝殿落座,接过他递来的茶水和点心,兴致犹然,一不小心聊到了深夜。

    “明天再聊。”楚眠慢条斯理地起身,想着今晚要不在此借宿。

    她转身打算问歧兰是否有空闲的房间,谁知天青锦袍的男子正盯着她,一手拨着茶盖,似是不经意发问:

    “迟阕的事情都和你说过了吗?”

    “说什么?嗯,说过了。”她反应了一会也不知道他所指为何,嘴里打了个弯含混过去。

    “怎么了吗?”

    她最不想被套话的就是歧兰,所以要反过来套他的话。

    歧兰看着她,长长叹了口气,淡定抿茶道:“他竟然也有这样的勇气。”

    随后沉下眼睫,放低的话声还是落到了楚眠耳中:“即使如此,你还是要选择他吗?”

    他这话并非问句,而是感慨。

    楚眠却在疑惑迟阕究竟有什么样不可告人的秘密,令歧兰都如此介怀。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听迟阕亲口说。

    她已经从家人那儿知晓了许多,再与之前的所见所闻相照应,可总觉得哪里还不够明晰,像是始终缺了一根关键的线,无法将它们完整地穿到一起。

    楚眠自己也作了不少猜测。

    她做好了面对最糟糕结果的准备。

    顿了顿,她回过身,一眼望见这个世界上最明亮美丽的彗星。

    她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坐下:“继续聊吧,聊到天亮都没关系。”

    “你想继续聊迟阕?”歧兰给她添了茶。

    “聊他做什么。扫兴。”

    —

    回家一月,楚眠在巫族度过了炎炎夏日。

    鸿羽宗交流大会举行在即,检测阵盘因为缺了楚眠的定夺,也迟迟未下定论。

    已到了再次离开的时候。

    歧兰让她把夜婵暂时留在巫族,楚眠答应了。

    她带上几件衣服,腰上系了香囊,持着轻剑,由楚平慈送到乘坐云舟的渡口。

    “小慈不去交流大会吗?”

    “去啊,不过我不是参赛的巫官,之前自荐选上了领队,划给我的区域也不在爻州,姐你先走一步。”

    楚眠登上甲板,遥望人群中那个墨衣的青年。

    “别忘了,我们还有比试呢!”她挥手喊道。

    楚平慈的手探向腰间,却忘记长刀收在律轨之中,随即空手挠着头,不好意思地朝女子讪笑。

    也向她挥了挥手。

    由于夜婵不在身上,没有亡灵和她说话,楚眠安静卧在舱室床铺,回忆起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她拿起巫醒给的传音符,许久未有人应答。

    楚眠又拿出一个红木长筒,抽开之后,静静放着一分为二的两段桃枝。

    七年过去,她的结缘桃枝没有任何变化。

    实际上,大多数的巫族人,结缘桃枝都不会只有一个花苞,漫长的一生也不会仅有一朵花绽开。

    即使是结为良缘的合调之人,也有花枯叶萎,缘分断尽的时刻。

    桃枝占相本应是预示,而非结果……

    还是说已经预示出了结果?

    楚眠将桃枝收回放好,一直到鸿羽宗门下,都说不出什么心情。

    巫醒半途和她回了话,又说要来接她,结果被楚眠一句“修炼为重”堵了回去。

    楚眠本想问问他结缘桃枝的事情,话到嘴边又放下了。

    也是有事情不适合和他说的。

    她回到院舍,去惊鸿水苑坐了会,又到神机堂办完紧急的事,问起巫族净使那位迟姓神官在何处,这才朝出宗的方向赶去。

    还没到护宗界门,便见一道眼熟的身影一边和门童道谢,一边迈步进来。

    楚眠仿佛受到莫名力量的吸引。

    她几步上前,紧接着被那个人身上的薰草花香和温度所包裹。

    楚眠暗暗点头。

    她没动手,是迟阕主动抱她的。

    她环上他的背:“你刚回来吗?”

    迟阕还没应半个字,她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听人说,你在外面办完事后,在鸿羽宗住了一小段时间,随后又出去了。”

    “为什么不在鸿羽宗等我?”

    “你在外面住在哪儿?做些什么?”

    楚眠知道,不能随便干涉他的生活。可免不了多想。

    她也需要从他的回应中得知这段关系能走多远。

    “……”

    迟阕一手拢过楚眠的肩背,看不清她的神情,但她的气息和声音,温度,都在告诉他,该做什么。

    待在鸿羽宗让他并不好受。四处都有楚眠的影迹,与她朝夕相处的一景一物,同他一般喜欢楚眠的人,楚眠不在,全都令他窒息。

    可这是能说的吗。

    “你不回答,就告诉我,你决定要告诉我的事是什么?”

    女子的问话再度入耳,迟阕还未将袖中的东西收紧,喉中忽然涌上一阵干渴血腥的痛。

    “咳……”

    楚眠发觉他状况有异,蜷在她的肩头,似是气急攻心,喘不过气来,便一面顺着他的背后经络,让他把身体的重量交给自己,一面寻着相关的药物。

    “咳咳……咳咳咳咳!”

    “好啦好啦……别急别急……”

    楚眠待人气息有所平稳,眼见天色也不早了,路过的人也不少,偏过首,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你还能走吗?用不用我让傀儡背你?”

    迟阕却摇头,松开楚眠支撑他的手臂,将她打横抱起。

    走出几步楚眠就要他放她下来,只牵过他的手,带他走上暮色中越见昏晦迷蒙的水洲。

    “你带我去哪里?”

    “芳芜洲。”

    迟阕大约明白她的意图,于是道:“到了之后,我便与你说。”

    “那是让你很痛苦的事吗?”楚眠没回头,只道,“你说不出口,我也最好别听?”

    迟阕低了眸:“你知道后,会立刻推开我。”

    “那你回答前面的问题吧,”楚眠轻叹着,“不想回答,也没关系。”

    “我……”迟阕目视身前女子浸上暗色的背影,唇边话语与心声暗自重叠:

    “我一直都很想你。”

    他缓了缓,继续道:“在城中客栈,得知你回来,便想来见你。”

    “在巫族也一样。”

    “不是歉疚,不是假慈悲。是男人对女人的爱。”

    “……这算回答吗?”

    他笃定:“算。”

    之后楚眠没再说话。

    那并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楚眠将迟阕带到连山院落前,自己的屋中。

    今晚例行有弟子集训,而此院本就寥落,遇见他们的人不多。

    楚眠屋子的配设与平常弟子没有太大差别。一张床,一面书桌,一副衣柜书柜,再有她的一些小手工和小玩意散落各处,在完全暗下来的天色落下重影,窸窸绰绰。

    楚眠给自己倒了杯清水,随后把剩下的水全都让给迟阕。

    等回过神来,她整个人已在桌上,勾着迟阕的脖子,流连辗转于他的唇间。

    方才她还是坐着的,这下却退无可退地向后仰去。

    迟阕将她平放在不大不小的桌面,顺带把几部书卷拂下桌去,没有让她磕到硌到半点。

    “啊,我的书。”楚眠急忙侧头。

    “等会再捡。”迟阕掰正她的脸。

    楚眠在引导他,容许他。

    他也尝试着深浅,顺着楚眠的指示,转而到其他地方。

    同时告诫自己,这是信徒侍奉着神明。

    最后他帮楚眠理好裙摆。

    楚眠指指另一边柜子上的水,又让他漱了一次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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