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迎安街。
午后日光毒辣，街上人影零散。天地间热气蒸腾，路边的摊贩都无心经营，躲到檐下乘凉。
街上一所茶室的二楼包厢里，两个青年正倚在云榻上阖眼憩息。其中一人身着鲜艳的红衣，脚蹬金线黑靴，怀中抱着一把红缨枪似的长刀，那刀面清冷阴戾，好似让这屋里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啧。”
往日安静的街道突然响起不小的喧闹。那红衣少年听觉敏锐，登时皱起眉头，轻啧一声，但双眼仍紧紧闭着。
“谁大中午头找没趣。”屋里另一人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袍，相貌分外惹眼，闻声飞快起身走到窗前，从怀中掏出把扇子，半遮面去窥看楼下那扰人清梦的来源。
“真是闲的。”楸炑转身合上扇面，颇感无趣地回到榻上，“街东头那个算命小瞎子，让几个混混堵在了当街。”
麒渡没睁眼，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日她和楸炑上街，发现街口坐了个陌生的孩子，明明那么小，却生得满头白发，眼上覆了厚厚的布条。麒渡本以为是个流浪的孩子，结果走近了一看，那孩子身前立了个木牌——
仙童天眼，算命祈福。
一次十银。
这世道，刚奶完的孩子，都有本事出来挣钱了。楸炑站在人家摊前哈哈大笑，好一通鼓掌，末了还往那孩童手里塞了不少银两。
难不成是那银两惹眼，让混混盯上了？
楸炑给自己斟了茶，还没端起盏来，麒渡突然睁眼起身，拎着刀就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她没废话，煞气凌人地走到人堆旁，轻身一跃，刀锋一转，钝重的刀背一刀刀精准地砍向混混们的麻筋，只听得人群中传来阵阵哀嚎，密封的人形包围圈瞬间溃散。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向中间看去，这当中竟围了个用布条蒙住眼的孩童，怀里正抱着一筐鸡蛋，因为疑惑微微仰起脸。
这张脸光洁饱满，却眼覆布条，情绪晦暗不明。
“小瞎子，听说你会算命？”
男孩没应声。
麒渡也不觉尴尬，自然地理了理额角的碎发，拎起大刀，一把拽住男孩的手腕：“我府上就缺个算命的，走，跟我回家。”
楸炑倚在茶楼门口，眉头都拧成疙瘩。麒渡一记凌厉的眼风，他便没张口，上前拎过那筐鸡蛋，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待走出闹市，那男孩兀地住了脚。
“怎么了？”
“家……娘亲。”
麒渡瞥了眼那筐鸡蛋。
“你娘亲在哪里？”
麒渡想了，这么小就得补贴家里，估计是户穷到掉墙皮的。去一趟正好和他家里说清楚，给点金银，把这孩子划到自己府里，省得以后许多麻烦。
二人随着小瞎子的指引，来到了一处荒废的宅院门口。
“别是做套吧。”楸炑半信半疑地朝里张望。
麒渡嗅觉灵敏，早在百米开外就闻到了这里的腐臭味。但四周没有危险的气息，而且不知怎的，她格外相信这孩子。
“娘亲。”孩子抬手指了指里面。
麒渡跨过门槛，大步迈进院中。这院里的花草得有时日没打理，一副破败之相。
推开摇晃的木门，走入厅室，麒渡一眼就看到了气味的来源。
那是一具死尸。倚坐在正对大门的扶手椅上，腐烂得已经辨不出相貌，露出森森白骨，肮脏的腐肉上还爬满了蛆虫。只能通过腕上白骨套的玉镯判断，尸主是个女人。
死了约摸有几个月了。
麒渡把刀立在一旁，抬手抚上女人发顶。
“你儿子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一瞬间，屋内亮起刺眼白光，又在几秒后回归平静。原先座椅上腐烂的尸身，竟凭空消失，只留下那枚镯子，咣当一声落在椅子上。
弃壳。
在门口拎着鸡蛋旁观的楸炑朝她摇了摇头。
男孩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朝前迈步，却被恐惧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麒渡轻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腕，硬生生拖走了他。
“走吧。你的娘亲，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去了。”
待到出了院子，那股缠绵许久的腐烂味道在阳光下消失殆尽。麒渡仰起头，一阵风吹过，像带走了什么。
得有多大的执念，才能让一副毫无异能的空荡躯壳，停留世间。
“你不能带他回府。”楸炑用手势比着暗语。
“他家你也看到了，留不得。”
“他母亲是弃壳，他必然也是。到异人府里，他更受罪。”楸炑急得要命，手指都飞舞出残影。
麒渡当没看见。
她蹲下来，温柔地解开了他蒙眼的布条。
虽有准备，但亲眼目睹仍旧心惊。男孩的眼睛是同发色相同的纯白，只有瞳孔的颜色隐约发深，透着梨色。
但这幅相貌是顶好的。
楸炑耸耸肩，一副“我说吧你还不信”的样子。麒渡内心挣扎一瞬，终究还是拉起他的手腕，往家走去。
一路三人沉默。弃壳，外形同远古人类别无二致，甚至多样貌出众，但由于毫无异能，经历千百代的筛选，大多数弃壳都伴有不同程度的残疾，要么苟生，要么服务于异人。
说是蝼蚁也不为过。
世上弃壳千万，麒渡不是圣人，也没有个个怜惜。她只当和这小瞎子有缘，尤其是见了他那母亲的尸身后更是触动，她人生百余年，头次对一名弃壳承诺，所以她一定要做到。
江东。异人府。
叽叽喳喳的闲话从麒渡三人进门就没有断过。楸炑都觉得像被蚊虫叮了，浑身痒痒得很。
虽说好心，但麒渡也不是个当老妈子的性格，只把他安排在了和自己相邻的小院，添了两个小厮伺候着。
这边麒渡刚换下外袍，门口小厮急冲冲就要来报。她也懒得再套上，穿着一身素白中衣就开了门。
“怎么回事？”
“麒大人！”一开门就看到一个小厮跪趴在地上，连连磕头，“那小鬼头，我们想给他换身衣服，他也没说不同意，结果一碰他，他袖子里竟藏着暗箭，差点把我眼睛戳瞎！”
麒渡看到他眼角有新鲜湿漉的血迹。
“跟我来。”
推开别院的门，就看到那男孩一人坐在茶桌前，长发飘散，衣衫凌乱，两手缩在袖子里，面上没有惶恐也没有愤恨。
脾气还挺大。
麒渡从不惯人毛病，她一个大步上前，拎着他的脖领就拽到了地上。
“跟他道歉。”
那小厮摸不着这孩子的来头，也不敢受礼，只能伏低身子站在一旁。
“对不起，我不该戳你的眼睛。”男孩格外听她的话。
那小厮虽受了伤，可听这道歉也是坐立难安，只能说身体不适，慌忙告退了。
“还没问过你，你有名字吗？”麒渡收走了他的暗器，好像方才的事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到茶台前，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有。”那男孩还维持着被扔下地时跪趴的样子，“我叫鸯零。”
“鸯？哪个鸯？”麒渡内心警铃大作，要是弃壳还好，若是……那可真是个大麻烦。
“鸳鸯。”
“哦，鸳鸯。”麒渡松了松肩膀，佯装无事地倒了杯茶水，“那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娘……娘亲说……”尾音都哽咽了起来。
“你只有带着布条才能看见，对吧。”麒渡直接挑破了他的秘密。
“是。”
“起来，喝杯热茶。”麒渡把茶盅往桌对面一推，“这府上不养闲人，你在集市摆着算命的摊子，到底有没有这本事？”
男孩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抹红晕。
可算是有点小孩的样子了。
“你脑子倒挺灵活。”麒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往屋外走去，“你先在这儿适应两天，我去和学堂师傅说说，让你插个班。”
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屋内的光线变得昏暗。鸯零从麒渡踏出门槛那一刻起，身子就开始不住地发抖。记忆深处像有一棵枯败的大树，此刻这大树的根系在随着他的经络蔓延，他脑海里闪现着陌生却又残忍可怖的画面。鸯零赶忙抖着手端起茶盏喝下，沸烫的茶水淋湿了他的衣服，将他从深渊噩梦中拉扯回来。他能嗅到这名捡他回家的女子身上的强大力量，可他不能轻易地依靠，他绝不能成为这帮异人的附庸。
午后日光毒辣，街上人影零散。天地间热气蒸腾，路边的摊贩都无心经营，躲到檐下乘凉。
街上一所茶室的二楼包厢里，两个青年正倚在云榻上阖眼憩息。其中一人身着鲜艳的红衣，脚蹬金线黑靴，怀中抱着一把红缨枪似的长刀，那刀面清冷阴戾，好似让这屋里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啧。”
往日安静的街道突然响起不小的喧闹。那红衣少年听觉敏锐，登时皱起眉头，轻啧一声，但双眼仍紧紧闭着。
“谁大中午头找没趣。”屋里另一人穿着一身藏青色长袍，相貌分外惹眼，闻声飞快起身走到窗前，从怀中掏出把扇子，半遮面去窥看楼下那扰人清梦的来源。
“真是闲的。”楸炑转身合上扇面，颇感无趣地回到榻上，“街东头那个算命小瞎子，让几个混混堵在了当街。”
麒渡没睁眼，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幅画面。那日她和楸炑上街，发现街口坐了个陌生的孩子，明明那么小，却生得满头白发，眼上覆了厚厚的布条。麒渡本以为是个流浪的孩子，结果走近了一看，那孩子身前立了个木牌——
仙童天眼，算命祈福。
一次十银。
这世道，刚奶完的孩子，都有本事出来挣钱了。楸炑站在人家摊前哈哈大笑，好一通鼓掌，末了还往那孩童手里塞了不少银两。
难不成是那银两惹眼，让混混盯上了？
楸炑给自己斟了茶，还没端起盏来，麒渡突然睁眼起身，拎着刀就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她没废话，煞气凌人地走到人堆旁，轻身一跃，刀锋一转，钝重的刀背一刀刀精准地砍向混混们的麻筋，只听得人群中传来阵阵哀嚎，密封的人形包围圈瞬间溃散。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向中间看去，这当中竟围了个用布条蒙住眼的孩童，怀里正抱着一筐鸡蛋，因为疑惑微微仰起脸。
这张脸光洁饱满，却眼覆布条，情绪晦暗不明。
“小瞎子，听说你会算命？”
男孩没应声。
麒渡也不觉尴尬，自然地理了理额角的碎发，拎起大刀，一把拽住男孩的手腕：“我府上就缺个算命的，走，跟我回家。”
楸炑倚在茶楼门口，眉头都拧成疙瘩。麒渡一记凌厉的眼风，他便没张口，上前拎过那筐鸡蛋，默默跟在二人身后。
待走出闹市，那男孩兀地住了脚。
“怎么了？”
“家……娘亲。”
麒渡瞥了眼那筐鸡蛋。
“你娘亲在哪里？”
麒渡想了，这么小就得补贴家里，估计是户穷到掉墙皮的。去一趟正好和他家里说清楚，给点金银，把这孩子划到自己府里，省得以后许多麻烦。
二人随着小瞎子的指引，来到了一处荒废的宅院门口。
“别是做套吧。”楸炑半信半疑地朝里张望。
麒渡嗅觉灵敏，早在百米开外就闻到了这里的腐臭味。但四周没有危险的气息，而且不知怎的，她格外相信这孩子。
“娘亲。”孩子抬手指了指里面。
麒渡跨过门槛，大步迈进院中。这院里的花草得有时日没打理，一副破败之相。
推开摇晃的木门，走入厅室，麒渡一眼就看到了气味的来源。
那是一具死尸。倚坐在正对大门的扶手椅上，腐烂得已经辨不出相貌，露出森森白骨，肮脏的腐肉上还爬满了蛆虫。只能通过腕上白骨套的玉镯判断，尸主是个女人。
死了约摸有几个月了。
麒渡把刀立在一旁，抬手抚上女人发顶。
“你儿子我收了，你可以走了。”
一瞬间，屋内亮起刺眼白光，又在几秒后回归平静。原先座椅上腐烂的尸身，竟凭空消失，只留下那枚镯子，咣当一声落在椅子上。
弃壳。
在门口拎着鸡蛋旁观的楸炑朝她摇了摇头。
男孩好像感应到了什么，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他想朝前迈步，却被恐惧硬生生钉在了原地。
麒渡轻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腕，硬生生拖走了他。
“走吧。你的娘亲，回到她该回的地方去了。”
待到出了院子，那股缠绵许久的腐烂味道在阳光下消失殆尽。麒渡仰起头，一阵风吹过，像带走了什么。
得有多大的执念，才能让一副毫无异能的空荡躯壳，停留世间。
“你不能带他回府。”楸炑用手势比着暗语。
“他家你也看到了，留不得。”
“他母亲是弃壳，他必然也是。到异人府里，他更受罪。”楸炑急得要命，手指都飞舞出残影。
麒渡当没看见。
她蹲下来，温柔地解开了他蒙眼的布条。
虽有准备，但亲眼目睹仍旧心惊。男孩的眼睛是同发色相同的纯白，只有瞳孔的颜色隐约发深，透着梨色。
但这幅相貌是顶好的。
楸炑耸耸肩，一副“我说吧你还不信”的样子。麒渡内心挣扎一瞬，终究还是拉起他的手腕，往家走去。
一路三人沉默。弃壳，外形同远古人类别无二致，甚至多样貌出众，但由于毫无异能，经历千百代的筛选，大多数弃壳都伴有不同程度的残疾，要么苟生，要么服务于异人。
说是蝼蚁也不为过。
世上弃壳千万，麒渡不是圣人，也没有个个怜惜。她只当和这小瞎子有缘，尤其是见了他那母亲的尸身后更是触动，她人生百余年，头次对一名弃壳承诺，所以她一定要做到。
江东。异人府。
叽叽喳喳的闲话从麒渡三人进门就没有断过。楸炑都觉得像被蚊虫叮了，浑身痒痒得很。
虽说好心，但麒渡也不是个当老妈子的性格，只把他安排在了和自己相邻的小院，添了两个小厮伺候着。
这边麒渡刚换下外袍，门口小厮急冲冲就要来报。她也懒得再套上，穿着一身素白中衣就开了门。
“怎么回事？”
“麒大人！”一开门就看到一个小厮跪趴在地上，连连磕头，“那小鬼头，我们想给他换身衣服，他也没说不同意，结果一碰他，他袖子里竟藏着暗箭，差点把我眼睛戳瞎！”
麒渡看到他眼角有新鲜湿漉的血迹。
“跟我来。”
推开别院的门，就看到那男孩一人坐在茶桌前，长发飘散，衣衫凌乱，两手缩在袖子里，面上没有惶恐也没有愤恨。
脾气还挺大。
麒渡从不惯人毛病，她一个大步上前，拎着他的脖领就拽到了地上。
“跟他道歉。”
那小厮摸不着这孩子的来头，也不敢受礼，只能伏低身子站在一旁。
“对不起，我不该戳你的眼睛。”男孩格外听她的话。
那小厮虽受了伤，可听这道歉也是坐立难安，只能说身体不适，慌忙告退了。
“还没问过你，你有名字吗？”麒渡收走了他的暗器，好像方才的事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坐到茶台前，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有。”那男孩还维持着被扔下地时跪趴的样子，“我叫鸯零。”
“鸯？哪个鸯？”麒渡内心警铃大作，要是弃壳还好，若是……那可真是个大麻烦。
“鸳鸯。”
“哦，鸳鸯。”麒渡松了松肩膀，佯装无事地倒了杯茶水，“那你这眼睛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娘……娘亲说……”尾音都哽咽了起来。
“你只有带着布条才能看见，对吧。”麒渡直接挑破了他的秘密。
“是。”
“起来，喝杯热茶。”麒渡把茶盅往桌对面一推，“这府上不养闲人，你在集市摆着算命的摊子，到底有没有这本事？”
男孩摇了摇头，面上浮起一抹红晕。
可算是有点小孩的样子了。
“你脑子倒挺灵活。”麒渡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往屋外走去，“你先在这儿适应两天，我去和学堂师傅说说，让你插个班。”
木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屋内的光线变得昏暗。鸯零从麒渡踏出门槛那一刻起，身子就开始不住地发抖。记忆深处像有一棵枯败的大树，此刻这大树的根系在随着他的经络蔓延，他脑海里闪现着陌生却又残忍可怖的画面。鸯零赶忙抖着手端起茶盏喝下，沸烫的茶水淋湿了他的衣服，将他从深渊噩梦中拉扯回来。他能嗅到这名捡他回家的女子身上的强大力量，可他不能轻易地依靠，他绝不能成为这帮异人的附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