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挺有种的。”

    -

    鲜红晚霞是天空和城市交界处撕开的伤口,给林立高耸的大厦外墙溅上片片血光。

    三名戴着金链子的黑人兄弟怒气冲冲向她扑过来的时候,

    麦雪觉得自己活不过今晚了。

    这里是号称美国“哥谭”的芝加哥市中心,每天都有枪声。

    正是下班时间,窄窄人行道塞满了精心熨烫的笔挺西装,一双双体面皮鞋无情跨过路边流浪汉的肮脏被褥。

    麦雪刚买了咖啡,在拥挤人流中无奈把纸杯捧在胸口。浅棕色液体在米白色西装附近晃动。这是她为了实习咬牙下单的Aritzia新款,足足180美金巨款,她可不舍得实习第一天就弄脏。

    于是抬腿拐进一个短短窄巷,是条没走过的近路,往前30米就是地铁站。

    巷子深处只有一个穿着灰色卫衣的白人少年靠在墙边,傻呆呆顶着一头厚厚卷毛。

    她快步穿越短巷,离巷口只有不到10米,卫衣少年在麦雪身侧缓缓向后平移。

    忽然,巷口出现三名衣着痞气戴金链子的黑人,无所事事晃着肩膀迎面走进来。

    麦雪余光瞟见身侧卫衣少年抬手,大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比了一个倒过来的“OK”手势。

    完了。她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手势是“白人至上主义”的标志,侮辱除了白人以外的全部有色人种。

    在白人:黑人:拉丁裔比例接近1:1:1的芝加哥,种族歧视是多数暴力犯罪的导火索。

    什么歧视不歧视的,麦雪只想活命。

    但显然,迎面走来的三位黑人兄弟并不在乎她的死活。他们只在意那个手势。

    三名黑人猛地扑上来。

    下一秒,卫衣少年被死死按在墙上,脸上挂着几块墙皮,脸侧的墙上有一滩血迹。

    事情发生的那一刻,麦雪正经过卫衣少年。她看到三个黑兄弟怒气冲冲地向自己扑过来,吓得大叫,

    “救命!”

    下意识的反应让她忘了这里没人听得懂中文。

    麦雪在混乱中被撞倒,一个屁墩坐在地上。咖啡纸杯早就滚到巷口,棕色的液体划出一条长长弧线。

    一双穿深灰色西裤的长腿跨过纸杯,锃亮黑皮鞋上方露出一截不和谐的彩色袜子。魁梧肩膀上顶一张亚洲脸,单侧耳钉闪闪反射阳光。

    “有没有受伤?”

    麦雪摇摇头。

    直到感觉掌心出现粗糙触感,才发现这名中国同胞正拉着她的手扶她站起来。

    猛地起身有点头晕,她听到身后传来乱七八糟的脏话和卫衣少年惨痛的叫喊声。

    “No more, bro. He’s gonna die.「别打了兄弟,他会死。」”

    麦雪瞥见中国男人正用手掌抵着领头黑人的胸口。

    如果这里是流星花园,她会站在巷口等他摆平一切,纯真地鞠躬说谢谢,再笨拙递上纸巾替他擦汗,娇滴滴问他哪里受伤,严不严重。两人交换联系方式,回家抱着手机傻傻发梦。

    如果这里是哥谭,她会在地铁站台看到蝙蝠侠或是其他什么侠从车顶跳下来,逆着人潮向她走来。她从背包里翻出一支口红,在他胸口隔着紧身衣写下一串猩红号码,转身消失在人海。

    可这里是芝加哥。

    麦雪头也不回地跑出小巷,向地铁站狂奔。

    直到坐在地铁上,听到旁边的白人老太太絮絮叨叨跟电话里的人说周末要修剪草坪,麦雪的心脏才回到原位。

    米色西装外套的下摆沾上了一大片咖啡渍,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浸得湿透。

    人没事就好。

    人…

    她猛地反应过来,刚才是不是应该帮那个人报个警?

    逃跑的求生本能盖过了一切,事后才涌出对那位好心同胞的谢意。

    看起来…那些人也没有要打他的意思?

    麦雪努力回忆着脑海里的片段画面,同时在谷歌搜索路遇殴斗后多长时间内报警可以出警。

    早过了有效时间。

    但愿他没事。

    毕竟…挺帅的一张脸。

    下了地铁,麦雪径直走向一家颇有情调的餐酒馆。今天是实习第一天,她下班来参加中国同事聚餐。

    一路不顺,她特意穿来的新款西服也弄脏了,只好把外套脱下搭在手臂,单穿一件衬衫在傍晚微风中瑟瑟发抖。

    推开玻璃门,由侍者领进餐厅,路过围坐吧台的三五个老美,就看到长长的木桌边坐着七八个白领模样的中国人。

    麦雪赶紧把礼貌甜笑堆上双颊,挨个打招呼。面对这些周到圆滑、玲珑剔透的陌生面孔,她觉得自己像一只乱入狼群的哈士奇,只会傻兮兮地摇尾巴。

    坐在角落的青涩男孩让麦雪觉得亲近,一双狗狗眼无辜又憨厚。她几乎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和自己一样的…怂包劲儿。

    麦雪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

    “你好,伍一帆,财务部刚来的实习生。”

    “伍…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男生指指胸前还未摘下的工作名牌,上面赫然写着Yifan Wu。

    “英文名Kris Wu,AKA加拿大电鳗。”

    伍一帆把自己逗笑了,两条卧蚕将无辜狗狗眼挤成了一对月牙,“最初起这个英文名只是想让别人记得我,没想到正主翻车了,我也懒得改名了。”

    还真是……中英文全方位对应那位炮王,别人想不记得他都难。

    “我叫麦雪,也是新来的实习生,研发部的。”

    新人抱团取暖,二人马上互换微信。

    “还有半年毕业,暑期实习是求职的入场券嘛。”伍一帆介绍自己是哈佛的工商管理学硕士,“MBA,出门随便抓五个人就能碰到一个的烂大街专业。”

    只字未炫耀那所熠熠生辉的顶级名校。

    “你呢?”

    伍一帆打量眼前清雅素净的纤细女子。

    雪白鹅蛋脸上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眉梢眼角漾出盈盈书卷气。睫毛低垂半遮眼眸,像冬日小麦覆盖厚厚积雪,内敛却蕴藏力量。两片粉红花瓣唇微微张着,给这张淡雅的脸添上一丝娇俏。

    “我是芝大的人类学博士啦。我们公司正在开发智库,我做的华侨社群文化研究正好派上用场。借实习的机会收集数据咯,顺利的话以后还可以跟公司长期合作。”

    “你也太强了!”

    “也没有,”麦雪吐了吐舌头,“一样是社畜,科研民工而已。”

    两人都没架子,几句话下来已觉投机。

    伍一帆拿过菜单递给麦雪,“你看看想点什么,要是想多尝几道,我们点过来一起吃。”

    美式聚餐讲究账单独立、口味独立。

    两人共享菜品就像红酒配大蒜,怪异不入流。

    但麦雪觉得亲切。

    伍一帆递过来的菜单就像一封友好宣言:去它的餐桌礼仪,我俩是一伙的!

    事实确实如此。

    在接下来的这顿饭里,这两个一身正装的社会人就像唧唧歪歪的小学生,我给你一块妈妈烧的排骨,你给我一根校门口偷买回来的淀粉肠。不亦乐乎。

    “你见没见过Jessica?也是新来的实习生,美籍华人,不怎么跟中国人玩。”伍一帆从麦雪盘里拿走一根薯条,神神秘秘地说,“是个美女。”

    话音未落又补充一句,“你也是。”

    麦雪玩味地摇摇头。美貌这件事,别人在背后主动评价是最高级别的赞美,当面夸赞就有情商的成分了。

    她当然分得清,只是暗自好奇这位Jessica。

    “说起华裔,我们公司还有个人,卢卡,是法务。”

    “巴西来的大帅哥,胳膊练得比我大腿还粗。据说会讲好几种语言,人也热情。”伍一帆一个又一个溢美之词往外蹦。

    末了加上一句最重要的,“还是个单身。”

    餐厅门此时打开,透过玻璃门洒进来的橘色余晖里出现一个魁梧身躯,一身深灰色亮面西装泛着金光。

    “嗨嗨!你们好啊!路上有事来晚了!”声音响彻餐厅。

    灿烂笑脸上,眉弓连着鼻梁高高支起骨架,撑出一副立体精致的皮囊。

    麦雪眯起眼睛,这是……巷子里那个人。

    他没事。

    “卢卡哥!”伍一帆摇起隐形的尾巴,眼睛弯弯,像只呆萌比熊犬。

    “Kris!”卢卡走近拍了拍伍一帆的肩膀,目光落在旁边的麦雪身上。

    四目相对,两人震惊。

    “白小子得救了,”卢卡自然地拉开麦雪旁边的椅子坐下。

    口气轻松,仿佛所讲之事跟她刚经历的生死一线完全两码事,“但他确实活该。”

    “Kris,我今天下班路上救了一个白小子。”

    在麦雪连滚带爬逃走后,卢卡用手掌抵住领头黑人青年的胸口,“No more, bro. He’s gonna die.「别打了兄弟,他会死。」”

    黑人青年们无意迁怒卢卡,被他不容分说地推着胸口向后退。

    “白小子”刚挨了打,屈辱不服钳住了他求生逃跑的双腿。怒气一股脑涌上来,他红着脸朝黑人们冲过去又吼又打。

    黑人们被激怒,暴力的拳脚一股脑将他淹没,打得他抱头躺在地上。

    “我跟他说你又打不过,会死的,他不听。我最后抄着他腋下把他拖走了。”

    “你怎么敢直接去劝架?”伍一帆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你不怕他们打你?”

    “我又没惹他们,为什么打我。”卢卡耸耸肩,“不过他们打起来分不清人,有几下踢在我肚子上,蛮痛的。”

    麦雪忽然觉得这个人不像大多数在美国生活的亚裔,温顺谦和、明哲保身。

    他属于混乱和暴力。

    “你还,挺有种的。”她晃着水杯里的冰块。

    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公寓,麦雪一进门就瘫在沙发上。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自己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

    脑海里浮现出那张逆光灿笑的脸。

    她打开领英,在搜索栏里输入卢卡的名字,很快找到他的主页。

    大学毕业于巴西,果真是华裔。巴西以高犯罪率和治安堪忧出名,这就可以解释他应对斗殴场面的那种娴熟自如。

    正琢磨着,偷窥者的量子纠缠召唤来了被偷窥者,麦雪收到一条微信好友请求。

    “嗨!我是卢卡!没忘了我吧?”

    当然没有。

    她想起聚餐席间的亲密互动,不禁脸颊微微发烫。

    ***

    那时麦雪正晃着水杯里的冰块,想象自己落荒而逃后的惊心动魄之景。

    卢卡毫无预兆地凑近了她,温柔挑起眉毛,“我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戒指吗?”

    “啊…好。”纤细小手悬在半空。

    一秒,两秒,三秒……十秒……一分钟……

    时间在他眼睛里静止。

    那双眼大而深邃,望进去是一汪海,浓密睫毛遮着平静海面下汹涌多情。他鼻尖离麦雪手背很近,呼出来的热气扑在她皮肤上。

    周围同事仍旧说说笑笑,他们这个角落的怪异氛围显得不合时宜。

    “好了吧?” 麦雪被盯得脸红。

    “等等,再看一下。”

    “哦。”

    视线飘回卢卡身上。

    进门时身上的西装外套已经不见,只单穿一件衬衫。领口往下三粒扣子恰到好处地敞开,露出半条光滑的胸肌中缝。第四粒扣子被扣眼紧紧拉扯,险些就要断掉。

    如果在这衬衫门襟上用口红写一串号码,应该跟蝙蝠侠的紧身衣效果差不多。麦雪忍不住想。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麦雪再也忍不住尴尬和羞怯,终于收回手。

    卢卡眨眨眼,亮堂眸子里闪过狡黠。

    ***

    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落回手机。屏幕里弹出一连串白色对话云。

    “我中文很烂的,像什么窗前白月光啊,我都背不起来的。

    “你就是我身边最大的中文expert啦,以后我多向你学习!”

    “【敬礼emoji】”

    “所以你们的名字我很难记住,只记得英文名。”

    “突击检查,”麦雪躺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眼睛溜溜一转,“我叫什么?”

    “操!忘了!”

    …过分。

    失望涌上心头。

    席间暧昧就像一只幻彩泡泡,手指一戳便了无踪影。

    “罚我抄你的名字一百遍!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麦雪意识到的时候,嘴角已经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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