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镇下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瓣。袁原和赵敏丽坐在窗边,煮一壶热腾腾的花茶,花瓣在壶里上下翻飞,将四肢伸展开来。

    赵敏丽伸一个懒腰,阳光打在她脸上,可以看见细小的绒毛。

    “我喜欢下雪。”袁原望着窗外,嘴角挂着一个恬静的微笑。身上被苏生河打的淤青还未散去,但她觉得全身无比轻松。也许只因为,放下了十几年来背负的重担。

    “我知道,从前一下雪,你就高兴地像变了一个人。”赵敏丽的思绪不禁飘向过去。“你走消失之后,我也喜欢下雪了。”

    袁原微怔,伸手握住赵敏丽纤细白嫩的手。

    “一下雪,整个世界都变得干净,它轻飘飘地就掩盖了所有的肮脏。”

    “对不起,是我当时太懦弱……”

    “其实不止是那件事,还有。还有我从小,因为性别女而承受的恶意。”

    ——爸爸在我三岁的时候,抛下妈妈和别的女人结婚。那之后,妈妈一个人抚养我长大。妈妈从前也很好看,爱穿时尚的裙子,也有一身力气。

    但当她穿着裙子去工作时,总会被一群男人质疑,你可以吗?你长成这样能干得了活吗?或者是遭受明目张胆的骚扰。

    后来,妈妈剪掉了一头乌黑的长发,将好看的衣服锁在箱底,每天只穿一身工装。

    我看到过好多次,妈妈的目光停留在街上美丽女孩的身上,她们白净、优雅、时尚。

    我长大后,妈妈总会将我打扮像个洋娃娃——给我梳两个长辫,剪刘海,穿纱质的裙子,裙摆蓬起。

    我也因此会格外注意自己的仪表,注意搭配,即使穿校服,我也要在里面搭好看的内衬。直到一天,学校检查纪律的领导一把抓住我,他的手对我的头发和衣服指指点点。他说,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刘海盖住眼睛,脸上是不是擦粉了,不三不四的贱样子。

    这话现在听来让人很恼火对吧,但对当时的我来讲,更多的情绪是害怕以及羞愧,我害怕那个板着脸骂骂咧咧的领导,害怕他审视的目光,我害怕我以后真的成为一个坏女孩,被人看不起、唾弃。他的话就像一根刺,留在我的心中,总在我试图追求美的时候跑出来,刺痛我。

    我跟妈妈说,以后不要给我买裙子了。妈妈询问缘由,我告诉她之后,她微微张着嘴巴,眼睛空洞地望着墙壁出神。良久,她才说,不是的,美丽是每一个女孩子的特权,你有权利穿得好看。

    那妈妈呢,为什么不再穿好看的裙子。我下意识反问,话出口又后悔。我明明知道原因的,在看到妈妈眼中和我一样被刺痛的无助后,我轻轻抱她,妈妈,你一直都很美。她只说,我愿意保护你美丽的权利。

    那之后我便为我的妈妈自豪,虽然我没有爸爸,但是我有一个不一样的妈妈。

    直到一天,我激动地向妈妈阐述我的理想——做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我要让我设计的裙子出现在米兰时装周上。妈妈嘴角挂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我以为她会向往常一样鼓励我。但她只说,一个女孩子,还是不要有那么大的野心好。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堵塞,一根鱼刺卡在我的喉咙般不上不下,我再看妈妈的脸,她嘴角的微笑中还带了几分苦涩。

    当别人夸奖我乖巧学习好的时候,妈妈总是谦虚,说女孩子家,只有小时候学习好,长大了就会被男生反超了。高中分科,我征询妈妈的意见,她说,女孩子还是适合学文科,理科是学不过男孩子的。我如同孙悟空,被压在名为“男孩子”的五指山下,我喘不过气。

    尽管我喜欢文科,但为了证明什么,一次愚蠢的叛逆,我选择了理科。我原本是想成为男权的反抗者,到最后,我却成了男权的牺牲者,我没有考上大学。

    妈妈总是抚着额头念叨,倔孩子,做个美丽的女孩儿就好,为什么非要和男孩子赛跑,连大学都没考上。幸好你长得好看,可以找个有钱的男人嫁了,这辈子也不愁。

    在妈妈的念叨下,我濒临窒息。于是我狠下心,逃走了,老旧的房子里从那之后就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与叹息。我逃向外地打工,做服务员、做导购,我攒了一笔钱,自己去上了服装设计学校,毕业后给一个老裁缝帮工学手艺。直到遇到一个女孩,她有想法我有技术,我们一起开服装网店,创立自己的品牌……

    当初学校领导在我心里扎下的刺还在隐隐作痛,尽管我知道,他说的完全不对、毫无道理。我只是常常会想,身为一个女性,自由何以这么难?

    要乖巧,但不能过分乖巧成为书呆子;要好看,但不能过分好看成为狐媚子;要优秀,但不能过分优秀不顾家庭;要独立,但不能过分独立让自己的男人没有成就感;要有思想,但不能过分有思想不婚不育……

    难道身为女性,生来就带了枷锁。另一个性别为我们画好了活动范围,我们不具有超越的自由?明明都是一样的人……

    “没错,我们生来就带了枷锁。”袁原出声,“我们带着镣铐舞蹈,想要活得和男性一样的地位和权利,就要付出比他们更多的努力。我们不光需要在实际行动上努力,还要在精神上奋进。我们必须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被那些靡靡之音蛊惑,否则,我们就会再次被圈养,成为乖巧的宠物。我们还要时刻提醒自己,要自信,不能被基于性别的偏见打垮。有强大的内心,我们才能冲出去,那个牢笼!”

    “牢笼,牢笼。”赵敏丽呢喃,这两个字在她嘴边如同咿咿呀呀的咒语,千百年来束缚了多少个自由的灵魂。

    “因为有你,我才更容易保持清醒,贱贱,我们是那样的相似。”袁原举起手中透明的茶杯,此刻花朵已经完全展开。

    “不,在过去十几年我们没有彼此的日子里,也没有甘愿被带回笼子里,原原。但是我们确实相似,我们本性里,都向往着真正的自由。相似让我们不需要言语就能理解,相似让我们更加强大。原原,以后,我们不要再分开。”赵敏丽举起杯子和袁原的杯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敬,我们相似的灵魂,敬,强大的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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