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勒眼，何玉颜身上任何轻微的刺激都被无限放大，恐惧如一张湿漉漉的嘴啃噬她，短刺麻绳磨得手腕烧燎，鼻腔里弥漫着老旧车板的潮旧和莫名的腥腐血味。
她整个人倒躺，有什么液体流进贴着车板的耳朵里，如蚁咬爬。自称叔婶的人和人牙子讨价还价，仿佛张翅盘旋期待将她拨皮抽骨的乌鸦，桀桀嘶鸣。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才卖亲侄女。你多少再添点！”何叔抹两下干涩的眼睛，一派有苦难言的老实之态，仿佛多年前吃掉阿嫂血肉的另有其人。
人牙子白眼一翻，打量起被绑住的女娘，挑剔道：“这几年粮食一点影子没有，大家伙饿疯了，都喜欢有肉的。她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卖不出去好价钱啊！”他一心压价，索性道：“反正再高的价我就出不起了，要么就现在这个数，要么你们留着自己吃。”
“可别！”何婶赶忙出来打圆场。何大即何玉颜的阿耶早在十多年前便离世，将妻女托孤于他们。多年前兵乱，一家子商量拿小何玉颜充饥之时，她母亲自愿代替了女儿。阿嫂在锅边声泪俱下，只求他夫妻俩别伤害女儿，后举身投入沸水。血缘恩义相加，他们不好再对何玉颜动手。
何婶诚惶诚恐解释：“连着灾荒两年，家里实在没粮食，熬不了几天了。但我们做叔婶的，哪能真舍得把她当口粮啊？还是您把她拉走，从此与我们两不相干。”
何玉颜穿越过来两分钟不到，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裳。从在电脑前熬夜剪视频的美妆博主，眨眼间变成“两脚羊”少女，头晕目眩中一个事实击中她：这个时代，要吃人的。
政变，兵乱，灾年……古代若流年不利，菜人米肉之事便会上演。名士贵族遇上风波动荡，不过移家奔迁，暂舍姿仪；但卑贱庶民就算生葬人肠，还得庆幸未丧于野物吞嚼。
毒辣的阳光照在何玉颜身上却没有温度，一股顺着脊骨往上窜的寒凉刺激得她鸡皮疙瘩阵阵泛起。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何玉颜呼吸间直反胃。
她凭什么就得当一只待宰羔羊？！
心中愤恨未平，黑暗中，一颗幽蓝光球缓缓浮在脑海中，亮出一排大字：【恭喜宿主绑定美容系统】
一滴荷露点灵台，何玉颜奋力嚷道：“别卖我！我可效命于县令大人！”
人牙子一时愣住：“你们这女娘……有疯病？那我可买不得！”
何家夫妇脸色诧异，家里世代贫苦，哪里攀附得上县令？方才的不舍半点也无，何叔吼道：“她好得很！定是装疯的，你别被这妮子骗了。”
何玉颜心脏怦怦跳动，单薄的胸腔快要关不住它。双手被反捆在背后，她挣扎着跪起来，依照系统抛出来的救命稻草喊道：“县令千金，面容有损！唯我能救！”
何家夫妇着急忙慌冲到板车前，强行把何玉颜按下去。人牙子却忽然想起近日县衙门口张贴的黄纸告示，眼神飘忽，闪着异样的光。
何玉颜肩背躲闪，但逃不过叔婶长年干活力气极大，不多三两下她便被按倒。何玉颜一个21世纪成长起来的人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吓得尖声惊叫。
可就此倒下认命绝不可能。她闭目哆嗦着坚持：“我我我可以帮县令治女，到时候粮食钱财都有；若我失败，你们再卖我也不亏！”
身上四手压迫未减分毫，反而力气越来越重，盖章一样把她定死在运两脚羊的木板车上。何玉颜脑子飞转快要起火花，双侧太阳穴突突直跳。除了系统信息，她还有什么筹码呢？
她趁乱把头重重磕在板车上，嗓音浸透血泪，悲怨断肠：“叔叔婶婶，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只求让我多活两天……”
何玉颜直接把额头磕出紫红血印，嚎啕大哭引得邻里启门开窗，争相顾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期间夹杂着一个少女的惊呼和她父母的呵斥声。
她有心把事情越闹越大。买卖亲侄本是恶事，人一多，他们也许羞于交易。
何家夫妇暗自惊异，这何玉颜自小木讷呆板，从不敢和他们闹。他俩对看一眼，担心事迟生变，催促人牙子：“别管这妮子，你就把她拉走吧！按我们之前定的算。”
板车缓行，木滚轮压在崎岖的乡间小路，催命符咒一般咯吱作响。何玉颜的算盘刚拨了两颗算珠就被抢走，她心中一声断弦铮鸣：完蛋了。
她没料到人们见她被人牙子拉木头般带走，不过略微感慨一句世道悲哀便纷纷散开。板车一抖一颤，何玉颜冷汗渐冰，不敢细想她能在这个时代喘气几日。
耳道被不明液体缓缓浸湿，感觉像生了炎症，不轻不重却极其膈应，心灵如遭炮烙。何玉颜手脚都被麻绳捆着，僵硬地翻了个身，仰面躺着躲避那液体。干辣的阳光烘烤着自己的面容，额头顷刻便滚出几滴汗。身体的细枝末节提醒被黑暗和烈日催得昏昏欲睡的何玉颜，至少现在她还活着。
何玉颜猛然从混沌无助中挣扎出来：至少现在她还活着！世道不救她，她得自救。
“系统？你在吗？”
“喂——”
“你宿主快被宰了！”
黑暗中再无蓝光响应。何玉颜一颗心如坠冰窖。“两脚羊”的故事，她只在历史书上看过。当年一眼扫过之时，打死也想不到今天这个下场。
板车左摇右晃不知走了多久，何玉颜渐听得鸟鸣声声，幽寂空茫。
突然车停，何玉颜眼前黑布条猛然被扯，刺目白光扎得她双目紧闭。此间已是幽山诡谲，深林攀天。她的身体不住发抖，要逃出这荒无人烟之地难如登天。
清澈双瞳落视身侧，与她同行一路的，竟是一块带着半胸与胳膊的人体残肢，形状难明。
残肢新鲜，皮肤泛着冷粉，与皮下艳红血肉交映，晃眼一看如同一块杂色红翡。
何玉颜鸡皮疙瘩浪一样涌起，惊悚尖叫，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耳朵里的液体是什么，屈膝偏头狂蹭血水，急得眼泛泪花。
人牙子龅牙歪嘴，麻脸诡笑，不怀好意地凑到何玉颜面前：“妮子，咱俩做个交易怎么样？”
何玉颜吓得蜷缩，胃里一阵酸苦，哆嗦问他：“什么交易？”
人牙子嘿嘿一笑，苍蝇搓手盘算起来：“我放你去给县令女儿治脸，报酬便作你的卖命钱。之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一个卖肉都卖不出几斤几两的丫头，拿她去解官大人的燃眉之急，绝对狠赚一笔。
何玉颜闻言，始觉寿数重新攥在自己手里，眼神烁亮忙点头：“成交！”她才不管他拿不拿钱，活下去才是第一需求。
人牙子眼珠子一转，截断她的话：“可你要是治不好，被县令大人赶出来，老子照样卖了你；你要是敢得了赏不给我钱，老子挖掉你眼珠子。”
几番惊惧，何玉颜已经气虚神晃。但她直视人牙子干黄瘦削的老脸，仍旧一口应下。人牙子吓唬人，无非挖眼断腿剥皮。她宁肯输到最后和他拼死一搏，也不愿意麻木地当一只待宰羔羊。
忽然一点裙角晃入人牙子眼中，他大喝：“什么人！”
一个耳熟的声音抖成筛糠，弱小细弱之中有倔强的坚持：“求求你，别把她带走。”
何玉颜回头，见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她才穿过来，并不认得她。但少女频频看向她，一双眼睛哭红成桃子，分明是不舍与担忧。
何玉颜猜测这姑娘心有隐情，未等人牙子开口，大着胆子朝她喊话：“我没事！他会送我去县令大人那里，我不会被卖掉了。”
少女闻言，不顾人牙子凶恶，直接扑向何玉颜：“玉颜阿姊！阿奴不要你走，不要和你分开。”
何玉颜这才听出她就是先前在邻里中惊呼的少女。瘦弱的细胳膊如柔韧藤蔓，何玉颜被她抱着，终于有一丝喘气放松的落脚之地。
*
紫翠山树冠苍郁，一片娇黄圆日虚浮其上。蒙蒙浮尘在林间旋转游动，勾绕着何玉颜和吴阿奴的麻布裙角。
“玉颜阿姊，你还好吗？”
何玉颜蹲在小溪边清洗自己的耳朵和面颊，柔滑的溪水是天然的安神剂，她心里渐渐有底，半侧着脸，朝阿奴笑笑：“我撑得住。放心。”但吴阿奴一张脸皱成苦瓜：“玉颜阿姊，要不我们直接跑吧？”
何玉颜摇头，双手甩水，抬胳膊擦了擦脸，回看两眼山脚，人牙子就守在下山路口。她捡起一根枯木枝在地上划着自己的打算：“我们跑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而且跑回去，一样会被卖掉。我必须谋一个生路，县令那里是一定要去的……”她拿着树枝的手一停，“倒是你，为什么非跟着我？很危险的。”
阿奴面上闪过不解和委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阿耶阿娘打骂我，弟弟欺负我，只有你对我好。”她哽咽，害怕她的玉颜阿姊不要她，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何玉颜忽的想起缺爱留守儿童服毒自杀的新闻，心里咽下一剂苦药。方才阿奴被斥，也只因对自己不舍。她心里涌上来一股乱世里相依相存的慰藉温情。温柔漫到心头，忽生出水漫金山的恐慌。
她是现代美妆博主何玉颜，不是这个吃人时代的贫穷孤女何玉颜啊！
先前的“何玉颜”估计不堪虐待已经死了，才容纳了她这个异世界的灵魂。何玉颜透过阿奴泪水涟涟的脸庞看到何吴两人间的情深义重。
小溪水位低得不正常，两侧岸边都是干涸的黄泥。今年有旱，或者说——何玉颜想起来人牙子说的话——多年有旱。
但阿奴恰像一滴甘霖，从天而降，引来一阵解旱大雨，安抚何玉颜的无助。
她眉头从紧锁到慢慢放开，伸手将阿奴的双手合在一起拢住，答应得郑重万分：“好。我答应你。”
既然用了人家的身体，何玉颜有责爱护她的世界。
系统告知她，紫翠山东南方崖处，有草名“灵融”。叶形如柳，冠开绒花，百年才长三寸，用之能活新颜。何玉颜牵起阿奴的手，一步一个脚印虔诚而行。
两人至灵融草处，满目及膝的野草灌丛泼了她们当头一盆冷水。
何玉颜顿觉不好： “系统，你指定一下位置呗？”
那幽蓝的光球给出了近乎绝情的回复：【本系统只提供必要的信息虚拟服务，具体操作过程无法代劳，抱歉】
何玉颜瞠目语塞。这时代的自然环境无人破坏，深山老林更是旱迹都能阻，到处郁郁葱葱。在这样的条件下找一株草，和让辛德瑞拉分豆子差不多。
然而现在离事后吐槽还太远，何玉颜咬牙把自己苍凉的心拉回原地。她拍拍阿奴胳膊：“阿奴，咱们自己干！”
两个姑娘弯腰曲腿，贴面悬于草丛上方。长草灌丛茂密，二人躬身，视线余光几乎被完全格挡，伸手一拨拉就是一片窸窣，扰乱了山间原本的幽静，以致并未察觉有人行至她们不远处。
拨完紧密的草丛，低矮的小圆叶灌木下，一株顶着粉绒绒花冠的小草抓住了何玉颜的视线。惊喜骤然降临，她大横步踏过去，直直伸手至灵融草根部——
被一只骨节硕大发白的手重重打开。
巨大的“啪”声响彻整个紫翠山。何玉颜整只手被震得发麻，一股子火气直冲脑门，她挺直身板喊出来：“很痛诶！”
一起身，视野完全回满。本来上头的气性霎时间没了。
天尊菩萨！十七八个锦衣执扇的侍从两列排开，中间一顶退红色鎏金软轿，织金白纱四方笼罩，在日照下如水波流光。中坐不知何人，只软轿两侧，四位鲜妍侍女提着铜制攒花山形香炉静默低头，香炉升起青蓝烟纹，婉若游龙。
何玉颜被这排场震得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软轿。打她手的男子怒喝一声：“大胆！卫长公子岂可直观？”阿奴吓得移藏到何玉颜身后，不敢冒头。何玉颜单手护住她，装出些拙气：“无意冒犯，见谅见谅。”
惹不起，这绝对是个大人物。
何玉颜充作无事发生，默默朝着灵融草再度伸手，谁知那喝人男子将身一挡：“娘子住手，此乃我家长公子中意之物。”
男子身量奇高又着黑衣，在何玉颜面前站成一堵墙，气势逼人。何玉颜心中瑟瑟，硬着头皮应对：“这草长在山野，怕不是你家种植灌溉的。怎的不许别人需要？”
他闻言，仿佛从未被反抗过，何玉颜清甜的嗓音反成了定身咒，竟逼他看向软轿，不知如何是好。
阿奴不安地摇一下她袖子，何玉颜反握住她的手暗暗施力，无声间两人支撑着彼此。
忽的，软轿中一声轻笑传来，明朗潇洒，勾得人欲对声音主人一探究竟。
两个女娘不自觉移目看去，却再被黑衣男子斥责：“我们河东卫家，累世公卿，簪缨之族，摘一株灵融草还需过问你？”
何玉颜眉心一跳。历史上盘桓百年，掣肘皇权，芝兰玉树之人物不胜枚举，压榨民生之恶行罄竹难书的……门阀士族？莫名其妙穿成“两脚羊”几乎差点被吃掉，何玉颜本就一腔闷气无处发泄，此刻握拳的手满是现代教育的力量。
她不让步：“没有这种道理。灵融草生于山川，并无主人。我们同时遇它，我若不能拿取，你们也不能。我们，”她话音一顿，不卑不亢直视面前男子片刻，又扭头朝向软轿中人：“是一样的。为人，待物，皆是。”
黑衣男子一下没站稳，粗眉高扬目光震颤，明着上下打量何玉颜。
软轿那边，一锦衣侍从熟练地跪地匍匐在软轿前，用背做阶。织金白纱一晃，流云一般散开，施施然走出位褒衣博带，孔雀羽扇遮面的公子。
锦蓝雀青的羽扇在山间晨光中如佛家法器，静谧华贵，端方含威。那人扇挡颊腮，露出高鼻深目，绮丽俊美。何玉颜痴痴得看着他走来，脑海中蹦出一个猜测：混血儿？
雍晋南北交融，东西相杂，混血儿多见，然地位极低。士族门阀极端看重血脉与门第，绝不允许自家公子血脉不纯。浓墨般的美貌神韵，竟是凭空而来？
何玉颜美妆博主职业精神冒头，一瞬不移地盯着那卫家长公子，以迅雷之势在头脑中分析他的美貌特征。而扇后之人见何玉颜出神的痴态，流露出司空见惯又胜券在握的傲气。
他卫照之貌，谁不惊羡。
眼前的女娘一根粗布腰带裹着身麻衣，乌黑的长发系成根辫子，毫无装饰，灰头土脸得像他卫家次等厨内灶灰。可她双臂下垂，坦然站立，自若如山间一草一木。那气度，仿佛她天然是山川钟灵，而他成了恶意叨扰的不速之客。
卫照眸光晃然扫过女娘额上红伤，白玉血痕，见之心惊。再看女娘一双澄澈纯净的黑瞳，卫照心中忽然酸软。长公子的贵气被他收敛，代之以一派柔和：“娘子好见地。某闻言，如逢旧友。”
双眼秋波含水略微一弯，他旋即目露难过：“可是，这灵融草某已寻月余，急需用物。虽娘子所言甚是，但在下也实在焦心，还请娘子割爱。”
言毕，卫照不动声色一偏头，明明身长玉立高出何玉颜不少，却莫名娇软可亲。
阿奴被这美色艳得轻抽一口气，脸红着抓何玉颜更紧以防自己身形晃荡。何玉颜却岿然不动，将卫照的做派尽收于眼，赫然一股熟悉感翻山越岭奔腾而来，不禁肃然起敬：
这行云流水的表情管理……有点本事。
没被眼前人的精雕细琢晃神两秒，何玉颜颇为镇定地把研究美貌管理的职业病收回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取草救人救己。可看这天之骄子势在必得的架势，何玉颜心中隐隐防备起来：大麻烦来了。
她整个人倒躺，有什么液体流进贴着车板的耳朵里，如蚁咬爬。自称叔婶的人和人牙子讨价还价，仿佛张翅盘旋期待将她拨皮抽骨的乌鸦，桀桀嘶鸣。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我们才卖亲侄女。你多少再添点！”何叔抹两下干涩的眼睛，一派有苦难言的老实之态，仿佛多年前吃掉阿嫂血肉的另有其人。
人牙子白眼一翻，打量起被绑住的女娘，挑剔道：“这几年粮食一点影子没有，大家伙饿疯了，都喜欢有肉的。她浑身上下也没几两肉，卖不出去好价钱啊！”他一心压价，索性道：“反正再高的价我就出不起了，要么就现在这个数，要么你们留着自己吃。”
“可别！”何婶赶忙出来打圆场。何大即何玉颜的阿耶早在十多年前便离世，将妻女托孤于他们。多年前兵乱，一家子商量拿小何玉颜充饥之时，她母亲自愿代替了女儿。阿嫂在锅边声泪俱下，只求他夫妻俩别伤害女儿，后举身投入沸水。血缘恩义相加，他们不好再对何玉颜动手。
何婶诚惶诚恐解释：“连着灾荒两年，家里实在没粮食，熬不了几天了。但我们做叔婶的，哪能真舍得把她当口粮啊？还是您把她拉走，从此与我们两不相干。”
何玉颜穿越过来两分钟不到，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裳。从在电脑前熬夜剪视频的美妆博主，眨眼间变成“两脚羊”少女，头晕目眩中一个事实击中她：这个时代，要吃人的。
政变，兵乱，灾年……古代若流年不利，菜人米肉之事便会上演。名士贵族遇上风波动荡，不过移家奔迁，暂舍姿仪；但卑贱庶民就算生葬人肠，还得庆幸未丧于野物吞嚼。
毒辣的阳光照在何玉颜身上却没有温度，一股顺着脊骨往上窜的寒凉刺激得她鸡皮疙瘩阵阵泛起。血腥味浓重得化不开，何玉颜呼吸间直反胃。
她凭什么就得当一只待宰羔羊？！
心中愤恨未平，黑暗中，一颗幽蓝光球缓缓浮在脑海中，亮出一排大字：【恭喜宿主绑定美容系统】
一滴荷露点灵台，何玉颜奋力嚷道：“别卖我！我可效命于县令大人！”
人牙子一时愣住：“你们这女娘……有疯病？那我可买不得！”
何家夫妇脸色诧异，家里世代贫苦，哪里攀附得上县令？方才的不舍半点也无，何叔吼道：“她好得很！定是装疯的，你别被这妮子骗了。”
何玉颜心脏怦怦跳动，单薄的胸腔快要关不住它。双手被反捆在背后，她挣扎着跪起来，依照系统抛出来的救命稻草喊道：“县令千金，面容有损！唯我能救！”
何家夫妇着急忙慌冲到板车前，强行把何玉颜按下去。人牙子却忽然想起近日县衙门口张贴的黄纸告示，眼神飘忽，闪着异样的光。
何玉颜肩背躲闪，但逃不过叔婶长年干活力气极大，不多三两下她便被按倒。何玉颜一个21世纪成长起来的人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吓得尖声惊叫。
可就此倒下认命绝不可能。她闭目哆嗦着坚持：“我我我可以帮县令治女，到时候粮食钱财都有；若我失败，你们再卖我也不亏！”
身上四手压迫未减分毫，反而力气越来越重，盖章一样把她定死在运两脚羊的木板车上。何玉颜脑子飞转快要起火花，双侧太阳穴突突直跳。除了系统信息，她还有什么筹码呢？
她趁乱把头重重磕在板车上，嗓音浸透血泪，悲怨断肠：“叔叔婶婶，看在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只求让我多活两天……”
何玉颜直接把额头磕出紫红血印，嚎啕大哭引得邻里启门开窗，争相顾望。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期间夹杂着一个少女的惊呼和她父母的呵斥声。
她有心把事情越闹越大。买卖亲侄本是恶事，人一多，他们也许羞于交易。
何家夫妇暗自惊异，这何玉颜自小木讷呆板，从不敢和他们闹。他俩对看一眼，担心事迟生变，催促人牙子：“别管这妮子，你就把她拉走吧！按我们之前定的算。”
板车缓行，木滚轮压在崎岖的乡间小路，催命符咒一般咯吱作响。何玉颜的算盘刚拨了两颗算珠就被抢走，她心中一声断弦铮鸣：完蛋了。
她没料到人们见她被人牙子拉木头般带走，不过略微感慨一句世道悲哀便纷纷散开。板车一抖一颤，何玉颜冷汗渐冰，不敢细想她能在这个时代喘气几日。
耳道被不明液体缓缓浸湿，感觉像生了炎症，不轻不重却极其膈应，心灵如遭炮烙。何玉颜手脚都被麻绳捆着，僵硬地翻了个身，仰面躺着躲避那液体。干辣的阳光烘烤着自己的面容，额头顷刻便滚出几滴汗。身体的细枝末节提醒被黑暗和烈日催得昏昏欲睡的何玉颜，至少现在她还活着。
何玉颜猛然从混沌无助中挣扎出来：至少现在她还活着！世道不救她，她得自救。
“系统？你在吗？”
“喂——”
“你宿主快被宰了！”
黑暗中再无蓝光响应。何玉颜一颗心如坠冰窖。“两脚羊”的故事，她只在历史书上看过。当年一眼扫过之时，打死也想不到今天这个下场。
板车左摇右晃不知走了多久，何玉颜渐听得鸟鸣声声，幽寂空茫。
突然车停，何玉颜眼前黑布条猛然被扯，刺目白光扎得她双目紧闭。此间已是幽山诡谲，深林攀天。她的身体不住发抖，要逃出这荒无人烟之地难如登天。
清澈双瞳落视身侧，与她同行一路的，竟是一块带着半胸与胳膊的人体残肢，形状难明。
残肢新鲜，皮肤泛着冷粉，与皮下艳红血肉交映，晃眼一看如同一块杂色红翡。
何玉颜鸡皮疙瘩浪一样涌起，惊悚尖叫，顿时明白过来自己耳朵里的液体是什么，屈膝偏头狂蹭血水，急得眼泛泪花。
人牙子龅牙歪嘴，麻脸诡笑，不怀好意地凑到何玉颜面前：“妮子，咱俩做个交易怎么样？”
何玉颜吓得蜷缩，胃里一阵酸苦，哆嗦问他：“什么交易？”
人牙子嘿嘿一笑，苍蝇搓手盘算起来：“我放你去给县令女儿治脸，报酬便作你的卖命钱。之后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一个卖肉都卖不出几斤几两的丫头，拿她去解官大人的燃眉之急，绝对狠赚一笔。
何玉颜闻言，始觉寿数重新攥在自己手里，眼神烁亮忙点头：“成交！”她才不管他拿不拿钱，活下去才是第一需求。
人牙子眼珠子一转，截断她的话：“可你要是治不好，被县令大人赶出来，老子照样卖了你；你要是敢得了赏不给我钱，老子挖掉你眼珠子。”
几番惊惧，何玉颜已经气虚神晃。但她直视人牙子干黄瘦削的老脸，仍旧一口应下。人牙子吓唬人，无非挖眼断腿剥皮。她宁肯输到最后和他拼死一搏，也不愿意麻木地当一只待宰羔羊。
忽然一点裙角晃入人牙子眼中，他大喝：“什么人！”
一个耳熟的声音抖成筛糠，弱小细弱之中有倔强的坚持：“求求你，别把她带走。”
何玉颜回头，见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女。她才穿过来，并不认得她。但少女频频看向她，一双眼睛哭红成桃子，分明是不舍与担忧。
何玉颜猜测这姑娘心有隐情，未等人牙子开口，大着胆子朝她喊话：“我没事！他会送我去县令大人那里，我不会被卖掉了。”
少女闻言，不顾人牙子凶恶，直接扑向何玉颜：“玉颜阿姊！阿奴不要你走，不要和你分开。”
何玉颜这才听出她就是先前在邻里中惊呼的少女。瘦弱的细胳膊如柔韧藤蔓，何玉颜被她抱着，终于有一丝喘气放松的落脚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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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翠山树冠苍郁，一片娇黄圆日虚浮其上。蒙蒙浮尘在林间旋转游动，勾绕着何玉颜和吴阿奴的麻布裙角。
“玉颜阿姊，你还好吗？”
何玉颜蹲在小溪边清洗自己的耳朵和面颊，柔滑的溪水是天然的安神剂，她心里渐渐有底，半侧着脸，朝阿奴笑笑：“我撑得住。放心。”但吴阿奴一张脸皱成苦瓜：“玉颜阿姊，要不我们直接跑吧？”
何玉颜摇头，双手甩水，抬胳膊擦了擦脸，回看两眼山脚，人牙子就守在下山路口。她捡起一根枯木枝在地上划着自己的打算：“我们跑不过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而且跑回去，一样会被卖掉。我必须谋一个生路，县令那里是一定要去的……”她拿着树枝的手一停，“倒是你，为什么非跟着我？很危险的。”
阿奴面上闪过不解和委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阿耶阿娘打骂我，弟弟欺负我，只有你对我好。”她哽咽，害怕她的玉颜阿姊不要她，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何玉颜忽的想起缺爱留守儿童服毒自杀的新闻，心里咽下一剂苦药。方才阿奴被斥，也只因对自己不舍。她心里涌上来一股乱世里相依相存的慰藉温情。温柔漫到心头，忽生出水漫金山的恐慌。
她是现代美妆博主何玉颜，不是这个吃人时代的贫穷孤女何玉颜啊！
先前的“何玉颜”估计不堪虐待已经死了，才容纳了她这个异世界的灵魂。何玉颜透过阿奴泪水涟涟的脸庞看到何吴两人间的情深义重。
小溪水位低得不正常，两侧岸边都是干涸的黄泥。今年有旱，或者说——何玉颜想起来人牙子说的话——多年有旱。
但阿奴恰像一滴甘霖，从天而降，引来一阵解旱大雨，安抚何玉颜的无助。
她眉头从紧锁到慢慢放开，伸手将阿奴的双手合在一起拢住，答应得郑重万分：“好。我答应你。”
既然用了人家的身体，何玉颜有责爱护她的世界。
系统告知她，紫翠山东南方崖处，有草名“灵融”。叶形如柳，冠开绒花，百年才长三寸，用之能活新颜。何玉颜牵起阿奴的手，一步一个脚印虔诚而行。
两人至灵融草处，满目及膝的野草灌丛泼了她们当头一盆冷水。
何玉颜顿觉不好： “系统，你指定一下位置呗？”
那幽蓝的光球给出了近乎绝情的回复：【本系统只提供必要的信息虚拟服务，具体操作过程无法代劳，抱歉】
何玉颜瞠目语塞。这时代的自然环境无人破坏，深山老林更是旱迹都能阻，到处郁郁葱葱。在这样的条件下找一株草，和让辛德瑞拉分豆子差不多。
然而现在离事后吐槽还太远，何玉颜咬牙把自己苍凉的心拉回原地。她拍拍阿奴胳膊：“阿奴，咱们自己干！”
两个姑娘弯腰曲腿，贴面悬于草丛上方。长草灌丛茂密，二人躬身，视线余光几乎被完全格挡，伸手一拨拉就是一片窸窣，扰乱了山间原本的幽静，以致并未察觉有人行至她们不远处。
拨完紧密的草丛，低矮的小圆叶灌木下，一株顶着粉绒绒花冠的小草抓住了何玉颜的视线。惊喜骤然降临，她大横步踏过去，直直伸手至灵融草根部——
被一只骨节硕大发白的手重重打开。
巨大的“啪”声响彻整个紫翠山。何玉颜整只手被震得发麻，一股子火气直冲脑门，她挺直身板喊出来：“很痛诶！”
一起身，视野完全回满。本来上头的气性霎时间没了。
天尊菩萨！十七八个锦衣执扇的侍从两列排开，中间一顶退红色鎏金软轿，织金白纱四方笼罩，在日照下如水波流光。中坐不知何人，只软轿两侧，四位鲜妍侍女提着铜制攒花山形香炉静默低头，香炉升起青蓝烟纹，婉若游龙。
何玉颜被这排场震得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看着软轿。打她手的男子怒喝一声：“大胆！卫长公子岂可直观？”阿奴吓得移藏到何玉颜身后，不敢冒头。何玉颜单手护住她，装出些拙气：“无意冒犯，见谅见谅。”
惹不起，这绝对是个大人物。
何玉颜充作无事发生，默默朝着灵融草再度伸手，谁知那喝人男子将身一挡：“娘子住手，此乃我家长公子中意之物。”
男子身量奇高又着黑衣，在何玉颜面前站成一堵墙，气势逼人。何玉颜心中瑟瑟，硬着头皮应对：“这草长在山野，怕不是你家种植灌溉的。怎的不许别人需要？”
他闻言，仿佛从未被反抗过，何玉颜清甜的嗓音反成了定身咒，竟逼他看向软轿，不知如何是好。
阿奴不安地摇一下她袖子，何玉颜反握住她的手暗暗施力，无声间两人支撑着彼此。
忽的，软轿中一声轻笑传来，明朗潇洒，勾得人欲对声音主人一探究竟。
两个女娘不自觉移目看去，却再被黑衣男子斥责：“我们河东卫家，累世公卿，簪缨之族，摘一株灵融草还需过问你？”
何玉颜眉心一跳。历史上盘桓百年，掣肘皇权，芝兰玉树之人物不胜枚举，压榨民生之恶行罄竹难书的……门阀士族？莫名其妙穿成“两脚羊”几乎差点被吃掉，何玉颜本就一腔闷气无处发泄，此刻握拳的手满是现代教育的力量。
她不让步：“没有这种道理。灵融草生于山川，并无主人。我们同时遇它，我若不能拿取，你们也不能。我们，”她话音一顿，不卑不亢直视面前男子片刻，又扭头朝向软轿中人：“是一样的。为人，待物，皆是。”
黑衣男子一下没站稳，粗眉高扬目光震颤，明着上下打量何玉颜。
软轿那边，一锦衣侍从熟练地跪地匍匐在软轿前，用背做阶。织金白纱一晃，流云一般散开，施施然走出位褒衣博带，孔雀羽扇遮面的公子。
锦蓝雀青的羽扇在山间晨光中如佛家法器，静谧华贵，端方含威。那人扇挡颊腮，露出高鼻深目，绮丽俊美。何玉颜痴痴得看着他走来，脑海中蹦出一个猜测：混血儿？
雍晋南北交融，东西相杂，混血儿多见，然地位极低。士族门阀极端看重血脉与门第，绝不允许自家公子血脉不纯。浓墨般的美貌神韵，竟是凭空而来？
何玉颜美妆博主职业精神冒头，一瞬不移地盯着那卫家长公子，以迅雷之势在头脑中分析他的美貌特征。而扇后之人见何玉颜出神的痴态，流露出司空见惯又胜券在握的傲气。
他卫照之貌，谁不惊羡。
眼前的女娘一根粗布腰带裹着身麻衣，乌黑的长发系成根辫子，毫无装饰，灰头土脸得像他卫家次等厨内灶灰。可她双臂下垂，坦然站立，自若如山间一草一木。那气度，仿佛她天然是山川钟灵，而他成了恶意叨扰的不速之客。
卫照眸光晃然扫过女娘额上红伤，白玉血痕，见之心惊。再看女娘一双澄澈纯净的黑瞳，卫照心中忽然酸软。长公子的贵气被他收敛，代之以一派柔和：“娘子好见地。某闻言，如逢旧友。”
双眼秋波含水略微一弯，他旋即目露难过：“可是，这灵融草某已寻月余，急需用物。虽娘子所言甚是，但在下也实在焦心，还请娘子割爱。”
言毕，卫照不动声色一偏头，明明身长玉立高出何玉颜不少，却莫名娇软可亲。
阿奴被这美色艳得轻抽一口气，脸红着抓何玉颜更紧以防自己身形晃荡。何玉颜却岿然不动，将卫照的做派尽收于眼，赫然一股熟悉感翻山越岭奔腾而来，不禁肃然起敬：
这行云流水的表情管理……有点本事。
没被眼前人的精雕细琢晃神两秒，何玉颜颇为镇定地把研究美貌管理的职业病收回来。现在当务之急是取草救人救己。可看这天之骄子势在必得的架势，何玉颜心中隐隐防备起来：大麻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