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胭脂林障，翡翠山屏。赣江两侧山嶂被久违的暴雨冲洗得黑油油，在云雾深处岿然不动，仿若镇守的巨兽。
雪涛拍岸的潮汐声中，本就不结实的茅草屋被震得直抖。屋顶的秸秆掉落不少，重重拍在了小心翼翼藏在角落的小娘子头上。
小娘子却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耳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虞莲心，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你，你躲也无用，父债女偿，你爹爹当了叛国贼，那就得你来替他还那些人命！还不如爽快些，叫我们割了舌头耳朵，说不定就好心放你一命！”
廊下闯进来的娘子粗声粗气的大喊引起一片响应，显然，她还有许多更加激动的同伙。他们正七嘴八舌地怒骂着。
“叛国贼的女儿，也是叛国贼！”
“我儿子就是虞将军害死的，他今年刚十六！”
“狗屁将军！害得全军覆没，他就是个叛贼...”
瓷器碎裂声夹杂着怒骂、痛哭不断从外面传来。
莲心努力抑制住飞快的心跳，小心地透过小窗，向外瞧了一眼。
家中的碗盘家具都被翻出来砸碎了，拿着斧头的男男女女从鸡舍、耳房一路摔砸过来却始终未找到人，已骂得红眼，正朝莲心所在的正屋走来。
凭莲心一个小娘子，根本无法抵抗这样多已被愤怒、悲痛冲昏头脑的村民。
更别提还有人拿着一人多高的铡刀——这是沿江小村里为数不多的锐器，还是爹爹出征前为了给村中过年宰猪专门购置的。
那时候，爹爹尚是小村的大英雄、一个从白手起家直至定远将军的传奇。
——直到上月，爹爹连带整支西北军在金人来犯的战场上全军覆没，致使大宋再失一块版图。
而据前来通传的宦官透露，他的罪名是——叛国通敌，私吞军费。
据传，在大战来临前，虞将军突兀为全体士兵更换了一批一砍即断的刀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拿劣等武器替换原本武器，从而倒卖精钢，攫取利润。
官家震怒，虽未定罪，却已怒骂他为“卖国耻贼”，不肯予其哀荣。
——对这些传闻，莲心一个字都不信。但没人由得她不信。
那一战，憧憬跟随他的不仅是普通士兵，还有许多村民的儿子。他的失败，不光使莲心失去了父亲，更葬送了小村几乎全部的年轻生命。
现在，一夜白发的父母们来要她血债血偿了。
思绪纷飞间，难免走神。
一声枯枝折断声从脚下传来。
莲心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低头——她方才没注意，踩到了地上的树枝！
背对正屋的一个横肉男子几乎立刻回了头，四下搜寻着声音源头。
莲心连呼吸都不敢，躲在距男子不过一丈的窗后，战战兢兢僵着。
就在千钧一发的此时，又是一阵枯枝折断声。
莲心与横肉男子都一愣，随后看向墙后。
一只小鸡从正屋墙角后蹦了出来。
它咯咯两声，似被男子的凶恶引起了好奇似的，停下了脚，歪头，注视着他。
正巧，它也踩断了枯枝，发出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声响。
男子失望地咒骂一声，一脚踢飞小鸡，去下一处搜寻。
莲心看着他远去，心下复杂地舒了口气。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柄鞘上布满裂痕的长剑轻轻嗡鸣一声。
【小莲心，他没走。你别动。】
这并非幻听，而是莲心独有的能听懂武器言语的能力所致。
而武器，往往比人的五感更加灵敏。
莲心赶紧紧贴墙壁。
果然，在她冷汗直流的余光中，那横肉男子方走开几步，又突然迈一大步回来，杀了个回马枪。
直到盯了半天，小窗中仍无任何声响，他才奇怪地挠挠头，终于离去了。
莲心叹了口气，一边站起来，想换个藏身处。
然而，她毛毛躁躁的动作使两个兰纹花觚被撞倒。
“咔”一声碎裂后，外面人到底还是被引来了。
“她在正屋！”
“都过来，小心些！她力气大得很！”
“拿上刀，咱们生擒小叛国贼！”
莲心一惊。但此时显然是无法再藏下去了。
也好，藏头露尾，本也不是她的性子！
她果断取下剑出门，大喝，“我父亲为国捐躯，谁敢诬他叛国？”
一个挽起窄袖的黄衫娘子挤开众人，骂上前来：“你还有脸露面？叛国贼，杀人犯！你这害死我孩子的贼父女，若非他私吞军费，供给劣剑，我儿怎会命丧黄泉...”
说着，悲痛难以自持，嚎啕起来。
她的哭声也点燃了村民的怒火：“杀了虞莲心，给孩子们报仇！”
“报仇！”
“谁敢过来！”
莲心冷笑一声，挥起长剑。
长剑嗡鸣着指点：【朝南边，那边人最少，可杀出一条道来。】
长剑出鞘时，可见剑刃断裂，锋利不再。
但其本身极重，在莲心挥舞下，就连被扫过的石凳都被一劈两半，滚落地上。南边村民一时被她一人逼得狼狈败退，眼看着就要露出缺口。
黄衫娘子大骂：“被她吓退，你们还是不是个郎君！孩子被那杀才的劣等武器害死的事，你们都忘了么！”
说着，细弱双手勉力拎着斧子，直直向莲心的剑刃撞来，竟是要拿一命换一命的模样。
莲心躲得虽快，也难免被斧风触及，胳臂一痛，衣袖迅速裂开，接着漫上血色。
“够了！那宦官说话，你就信了么！连你这把斧子都是爹爹看你孤儿寡母，为帮你防身才给你磨的，你难道要用它来杀我！”
莲心又痛又气，猛推那娘子一把，怒声道，“再说了，谁告诉你劣剑才容易断？”
她举起长剑，拿手指划过剑刃断口。
“剑，铁碳所制。碳量多少，决定剑料软硬。譬如剑刃，碳量低，硬度大，也易碎；剑从则碳量多，硬度低，却更柔韧。”
莲心一一指来，最后，指到手中剑的断口，“此剑名为‘吴钩’，乃官家御赐，总不能是劣等武器吧？但正因其锋利，硬度高，也注定它更脆、易碎。爹爹这把剑，就是这样断的。”
莲心讲完了，放下剑，“现在，还相信那些传言么？我爹爹给士兵换上的剑易断，反而说明那不是劣剑，而是宝剑！爹爹和士兵一起战死，只能怪金人凶猛，军队不敌。诸位不去恨烧杀抢掠的金人，反来怪为国捐躯的将军，这算什么道理？”
人群中一片寂静。
黄衫娘子愣在原地，浑身颤抖。
许久，她掩面痛哭起来：“我的儿——”
其余人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持刀斧的手也不禁垂下，默默垂泪。
就在莲心心下微松口气时，一道声音却划破寂静。
“——是宝剑还是劣剑，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宝剑易断，才害得我阿弟惨死战场，还不是要怪你爹临场换剑！就是怪他！”
莲心一噎。
正是此时，长剑急促道，【小莲心，快向后退！】
状若疯魔的瘦小娘子始终在人群后方，所以未被莲心所注意到。
此时突然冲上前来，抢斧暴起，就是莲心也难躲闪开。
千钧一发之际，长剑微动，“铮——”一声，护在莲心胸口，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可那娘子一招不成，又来一招，竟直接连砍而上。
莲心只能尽力往后仰倒，以期躲避。
但此人挥斧颇有技法，躲闪不及间，眼看着就要劈中莲心。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刀影“叮”一声，从远处袭来。
一瞬间，长刀击中斧子。
重斧应声被击歪，随后重重劈进屋中墙壁，深深嵌入了一半。
莲心惊讶转头，看见一群玄衣侍卫立在家门口，出手的正是其中一个。
被他们拱卫的，则是个留有美髯的中年郎君。她从未见过他。
在众人注视下，此人笑了笑，一拱手：“我乃武宁县丞，听闻村内暴动，携数十精兵前来查看。若真有匪徒，也好即刻格杀。”
他出言看似和煦，但暗中隐藏的含义吓得村民们一激灵。
民怕官，古来有之。何况还是堂堂县丞！
这下无人顾得上莲心了，都在下跪磕头，连连澄清自己并无歹心，只是“关心”莲心这个遗孤。
县丞“哦”了一声，看一眼莲心，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才道：“原是虞将军的遗孤啊。既如此，诸位还请散去吧。不论虞将军如何，官家到底旨意未下，小娘子也只是无辜孩童罢了。”
村民从未见过县丞这样大的官，再加上方才莲心的一番力争下，他们也没了刚来时的冲天怒火。
临走前，只朝着莲心恨恨瞪了几眼，也就作罢离去了。
只有莲心，微拧着眉，看着这莫名其妙找上门的什么县丞。
他找来做什么？
“我与你爹爹生前私交甚笃，本想着来此地做县丞，还能顺路拜访。却不想会出这种事，唉。”
没等莲心问，县丞就道出了原委，他的目光注视在莲心的脸上，然后打量全身，略略停留，露出不忍的表情，“你年纪这么小，一个人如何生活？”
“我过几日就去兄嫂家借住。”
莲心随口回答一句，旋即眼睛紧紧盯在县丞身上，“大人，你是大官么？你能否告诉官家，我爹爹他不可能通敌叛国，一定是有人害他！”
也只有小孩子才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了。
县丞为难地笑了笑：“此事复杂...”明显敷衍孩子的语调。
莲心却从中敏感地察觉到言外之意。
她双眼一亮：他一定晓得些什么！
方才她虽对峙从容，却也被持斧发狂的娘子引出了一个疑惑——爹爹为何要临阵换剑？他熟悉武器，不可能不晓得碳少的剑更加易碎。
她实在需要一个解惑的人。
就在她张口再要问时，县丞伸出手，示意她噤声。
“此地不宜多言。”他有些无奈地说，从袖中递出一张纸卷，“这是我的住宅...想知道更多的话，明日日落后就来这里吧。”
“多谢大人！我一定去！”
今日虽险被追杀一番，连日困扰的谜团却也突然有了破解的希望，莲心不禁大喜，朝县丞揖了又揖。
而也正是因为这股狂喜，莲心并没注意到县丞又在打量她全身的微妙视线，只略觉怪异。
直到送走县丞，莲心才觉出何处怪异。
“吴钩，你为何不讲话了？”
在虞将军战死后，常被长剑嗡鸣声填满的空气却突然寂静下来。
莲心一愣，惊慌道：“吴钩，吴钩？”
她赶忙去查看手中的长剑，却除了日益加深的裂纹外一无所获。
许久，在莲心慌张得眼圈通红时，才终于有一声虚弱的嗡鸣响起。
【小莲心，我没事...只是方才被那斧子所伤，又要添道新裂纹了。】
这能叫‘没事’么？
刀剑有灵，但伤痕过多时，灵智自行消灭，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报废’。
吴钩是爹爹故剑，也是她唯一的念想，她绝不能眼看它报废！
剑的嗡鸣愈发虚弱。
若再不修剑，只怕用不上三日，它就要报废了！
只能去求城中的锻造铺一试了。
“小娘子，和你说了，你这剑名贵，造价高昂，故而修葺也难。只要你能掏出五缗，我们其它活计也不做了，立刻就帮你修。”
锻造铺老板擦着手中钢料，眼都不抬，对面前缠了他半日的小娘子不耐烦道，“但你不是没钱嘛！那就不要...”
莲心道：“我做工抵扣。”
“你？做工？”老板似乎是被荒谬得不敢置信，反倒笑了，“你这小娘子吹起牛皮来不像话。你以为你跟虞将军一样天生神力啊，还‘做工抵扣’，怕是连锻造锤都拎不动。”
屋中的铁匠“嘿”了一声，一边挥锤，一边提醒：“虞将军可是叛贼，从前你再怎么崇敬他，以后也莫提了！”
“对对，余叛贼，余叛贼。这破记性。”老板抽了下自己的嘴巴，余光瞟见莲心仍未动，不耐驱赶，“行了，瞪我也没用，穷光蛋，快滚...”
“虞将军不是叛贼。”
莲心一手捏着剑柄，生生捏得手指泛白，她压低了声音，“他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一个丫头片子，还真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老板“啧”一声，横眉立目，拿起笤帚赶人，“去去去，连剑的材质都认不出来的小娘子，还觉得自己会识英雄？”
雪涛拍岸的潮汐声中，本就不结实的茅草屋被震得直抖。屋顶的秸秆掉落不少，重重拍在了小心翼翼藏在角落的小娘子头上。
小娘子却屏气凝神，一动也不敢动。只竖耳注意着屋外的动静。
“虞莲心，你藏到哪里去了？我告诉你，你躲也无用，父债女偿，你爹爹当了叛国贼，那就得你来替他还那些人命！还不如爽快些，叫我们割了舌头耳朵，说不定就好心放你一命！”
廊下闯进来的娘子粗声粗气的大喊引起一片响应，显然，她还有许多更加激动的同伙。他们正七嘴八舌地怒骂着。
“叛国贼的女儿，也是叛国贼！”
“我儿子就是虞将军害死的，他今年刚十六！”
“狗屁将军！害得全军覆没，他就是个叛贼...”
瓷器碎裂声夹杂着怒骂、痛哭不断从外面传来。
莲心努力抑制住飞快的心跳，小心地透过小窗，向外瞧了一眼。
家中的碗盘家具都被翻出来砸碎了，拿着斧头的男男女女从鸡舍、耳房一路摔砸过来却始终未找到人，已骂得红眼，正朝莲心所在的正屋走来。
凭莲心一个小娘子，根本无法抵抗这样多已被愤怒、悲痛冲昏头脑的村民。
更别提还有人拿着一人多高的铡刀——这是沿江小村里为数不多的锐器，还是爹爹出征前为了给村中过年宰猪专门购置的。
那时候，爹爹尚是小村的大英雄、一个从白手起家直至定远将军的传奇。
——直到上月，爹爹连带整支西北军在金人来犯的战场上全军覆没，致使大宋再失一块版图。
而据前来通传的宦官透露，他的罪名是——叛国通敌，私吞军费。
据传，在大战来临前，虞将军突兀为全体士兵更换了一批一砍即断的刀剑。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拿劣等武器替换原本武器，从而倒卖精钢，攫取利润。
官家震怒，虽未定罪，却已怒骂他为“卖国耻贼”，不肯予其哀荣。
——对这些传闻，莲心一个字都不信。但没人由得她不信。
那一战，憧憬跟随他的不仅是普通士兵，还有许多村民的儿子。他的失败，不光使莲心失去了父亲，更葬送了小村几乎全部的年轻生命。
现在，一夜白发的父母们来要她血债血偿了。
思绪纷飞间，难免走神。
一声枯枝折断声从脚下传来。
莲心猛地惊出一身冷汗，一低头——她方才没注意，踩到了地上的树枝！
背对正屋的一个横肉男子几乎立刻回了头，四下搜寻着声音源头。
莲心连呼吸都不敢，躲在距男子不过一丈的窗后，战战兢兢僵着。
就在千钧一发的此时，又是一阵枯枝折断声。
莲心与横肉男子都一愣，随后看向墙后。
一只小鸡从正屋墙角后蹦了出来。
它咯咯两声，似被男子的凶恶引起了好奇似的，停下了脚，歪头，注视着他。
正巧，它也踩断了枯枝，发出与方才别无二致的声响。
男子失望地咒骂一声，一脚踢飞小鸡，去下一处搜寻。
莲心看着他远去，心下复杂地舒了口气。
无人注意的角落，一柄鞘上布满裂痕的长剑轻轻嗡鸣一声。
【小莲心，他没走。你别动。】
这并非幻听，而是莲心独有的能听懂武器言语的能力所致。
而武器，往往比人的五感更加灵敏。
莲心赶紧紧贴墙壁。
果然，在她冷汗直流的余光中，那横肉男子方走开几步，又突然迈一大步回来，杀了个回马枪。
直到盯了半天，小窗中仍无任何声响，他才奇怪地挠挠头，终于离去了。
莲心叹了口气，一边站起来，想换个藏身处。
然而，她毛毛躁躁的动作使两个兰纹花觚被撞倒。
“咔”一声碎裂后，外面人到底还是被引来了。
“她在正屋！”
“都过来，小心些！她力气大得很！”
“拿上刀，咱们生擒小叛国贼！”
莲心一惊。但此时显然是无法再藏下去了。
也好，藏头露尾，本也不是她的性子！
她果断取下剑出门，大喝，“我父亲为国捐躯，谁敢诬他叛国？”
一个挽起窄袖的黄衫娘子挤开众人，骂上前来：“你还有脸露面？叛国贼，杀人犯！你这害死我孩子的贼父女，若非他私吞军费，供给劣剑，我儿怎会命丧黄泉...”
说着，悲痛难以自持，嚎啕起来。
她的哭声也点燃了村民的怒火：“杀了虞莲心，给孩子们报仇！”
“报仇！”
“谁敢过来！”
莲心冷笑一声，挥起长剑。
长剑嗡鸣着指点：【朝南边，那边人最少，可杀出一条道来。】
长剑出鞘时，可见剑刃断裂，锋利不再。
但其本身极重，在莲心挥舞下，就连被扫过的石凳都被一劈两半，滚落地上。南边村民一时被她一人逼得狼狈败退，眼看着就要露出缺口。
黄衫娘子大骂：“被她吓退，你们还是不是个郎君！孩子被那杀才的劣等武器害死的事，你们都忘了么！”
说着，细弱双手勉力拎着斧子，直直向莲心的剑刃撞来，竟是要拿一命换一命的模样。
莲心躲得虽快，也难免被斧风触及，胳臂一痛，衣袖迅速裂开，接着漫上血色。
“够了！那宦官说话，你就信了么！连你这把斧子都是爹爹看你孤儿寡母，为帮你防身才给你磨的，你难道要用它来杀我！”
莲心又痛又气，猛推那娘子一把，怒声道，“再说了，谁告诉你劣剑才容易断？”
她举起长剑，拿手指划过剑刃断口。
“剑，铁碳所制。碳量多少，决定剑料软硬。譬如剑刃，碳量低，硬度大，也易碎；剑从则碳量多，硬度低，却更柔韧。”
莲心一一指来，最后，指到手中剑的断口，“此剑名为‘吴钩’，乃官家御赐，总不能是劣等武器吧？但正因其锋利，硬度高，也注定它更脆、易碎。爹爹这把剑，就是这样断的。”
莲心讲完了，放下剑，“现在，还相信那些传言么？我爹爹给士兵换上的剑易断，反而说明那不是劣剑，而是宝剑！爹爹和士兵一起战死，只能怪金人凶猛，军队不敌。诸位不去恨烧杀抢掠的金人，反来怪为国捐躯的将军，这算什么道理？”
人群中一片寂静。
黄衫娘子愣在原地，浑身颤抖。
许久，她掩面痛哭起来：“我的儿——”
其余人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持刀斧的手也不禁垂下，默默垂泪。
就在莲心心下微松口气时，一道声音却划破寂静。
“——是宝剑还是劣剑，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宝剑易断，才害得我阿弟惨死战场，还不是要怪你爹临场换剑！就是怪他！”
莲心一噎。
正是此时，长剑急促道，【小莲心，快向后退！】
状若疯魔的瘦小娘子始终在人群后方，所以未被莲心所注意到。
此时突然冲上前来，抢斧暴起，就是莲心也难躲闪开。
千钧一发之际，长剑微动，“铮——”一声，护在莲心胸口，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可那娘子一招不成，又来一招，竟直接连砍而上。
莲心只能尽力往后仰倒，以期躲避。
但此人挥斧颇有技法，躲闪不及间，眼看着就要劈中莲心。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的刀影“叮”一声，从远处袭来。
一瞬间，长刀击中斧子。
重斧应声被击歪，随后重重劈进屋中墙壁，深深嵌入了一半。
莲心惊讶转头，看见一群玄衣侍卫立在家门口，出手的正是其中一个。
被他们拱卫的，则是个留有美髯的中年郎君。她从未见过他。
在众人注视下，此人笑了笑，一拱手：“我乃武宁县丞，听闻村内暴动，携数十精兵前来查看。若真有匪徒，也好即刻格杀。”
他出言看似和煦，但暗中隐藏的含义吓得村民们一激灵。
民怕官，古来有之。何况还是堂堂县丞！
这下无人顾得上莲心了，都在下跪磕头，连连澄清自己并无歹心，只是“关心”莲心这个遗孤。
县丞“哦”了一声，看一眼莲心，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才道：“原是虞将军的遗孤啊。既如此，诸位还请散去吧。不论虞将军如何，官家到底旨意未下，小娘子也只是无辜孩童罢了。”
村民从未见过县丞这样大的官，再加上方才莲心的一番力争下，他们也没了刚来时的冲天怒火。
临走前，只朝着莲心恨恨瞪了几眼，也就作罢离去了。
只有莲心，微拧着眉，看着这莫名其妙找上门的什么县丞。
他找来做什么？
“我与你爹爹生前私交甚笃，本想着来此地做县丞，还能顺路拜访。却不想会出这种事，唉。”
没等莲心问，县丞就道出了原委，他的目光注视在莲心的脸上，然后打量全身，略略停留，露出不忍的表情，“你年纪这么小，一个人如何生活？”
“我过几日就去兄嫂家借住。”
莲心随口回答一句，旋即眼睛紧紧盯在县丞身上，“大人，你是大官么？你能否告诉官家，我爹爹他不可能通敌叛国，一定是有人害他！”
也只有小孩子才会说出这样直白的话了。
县丞为难地笑了笑：“此事复杂...”明显敷衍孩子的语调。
莲心却从中敏感地察觉到言外之意。
她双眼一亮：他一定晓得些什么！
方才她虽对峙从容，却也被持斧发狂的娘子引出了一个疑惑——爹爹为何要临阵换剑？他熟悉武器，不可能不晓得碳少的剑更加易碎。
她实在需要一个解惑的人。
就在她张口再要问时，县丞伸出手，示意她噤声。
“此地不宜多言。”他有些无奈地说，从袖中递出一张纸卷，“这是我的住宅...想知道更多的话，明日日落后就来这里吧。”
“多谢大人！我一定去！”
今日虽险被追杀一番，连日困扰的谜团却也突然有了破解的希望，莲心不禁大喜，朝县丞揖了又揖。
而也正是因为这股狂喜，莲心并没注意到县丞又在打量她全身的微妙视线，只略觉怪异。
直到送走县丞，莲心才觉出何处怪异。
“吴钩，你为何不讲话了？”
在虞将军战死后，常被长剑嗡鸣声填满的空气却突然寂静下来。
莲心一愣，惊慌道：“吴钩，吴钩？”
她赶忙去查看手中的长剑，却除了日益加深的裂纹外一无所获。
许久，在莲心慌张得眼圈通红时，才终于有一声虚弱的嗡鸣响起。
【小莲心，我没事...只是方才被那斧子所伤，又要添道新裂纹了。】
这能叫‘没事’么？
刀剑有灵，但伤痕过多时，灵智自行消灭，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报废’。
吴钩是爹爹故剑，也是她唯一的念想，她绝不能眼看它报废！
剑的嗡鸣愈发虚弱。
若再不修剑，只怕用不上三日，它就要报废了！
只能去求城中的锻造铺一试了。
“小娘子，和你说了，你这剑名贵，造价高昂，故而修葺也难。只要你能掏出五缗，我们其它活计也不做了，立刻就帮你修。”
锻造铺老板擦着手中钢料，眼都不抬，对面前缠了他半日的小娘子不耐烦道，“但你不是没钱嘛！那就不要...”
莲心道：“我做工抵扣。”
“你？做工？”老板似乎是被荒谬得不敢置信，反倒笑了，“你这小娘子吹起牛皮来不像话。你以为你跟虞将军一样天生神力啊，还‘做工抵扣’，怕是连锻造锤都拎不动。”
屋中的铁匠“嘿”了一声，一边挥锤，一边提醒：“虞将军可是叛贼，从前你再怎么崇敬他，以后也莫提了！”
“对对，余叛贼，余叛贼。这破记性。”老板抽了下自己的嘴巴，余光瞟见莲心仍未动，不耐驱赶，“行了，瞪我也没用，穷光蛋，快滚...”
“虞将军不是叛贼。”
莲心一手捏着剑柄，生生捏得手指泛白，她压低了声音，“他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一个丫头片子，还真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老板“啧”一声，横眉立目，拿起笤帚赶人，“去去去，连剑的材质都认不出来的小娘子，还觉得自己会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