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不信诅咒之说,这么多条人命,归结为意外,亦颇牵强。

    行凶者先是烧村,又在修塔营杀害杜村役夫,显是急于掩盖什么,手段可谓拙劣,堂堂大理寺,岂会查不到一点线索?

    查案自是用不上她。

    杨寺丞却不肯直说:“圣上大抵要臣就此结案。”

    青罗问:“如何结案?”

    “杜村夜遇劫匪,修塔营役夫不遵督造官之命,以至酿成惨祸,此为臣所揣测的圣上原意。”

    杨寺丞略作停顿,又道,“后臣禀明圣上,杜村农人贫弱,食不果腹,家无余粮,实无值得劫匪觊觎之财,且大理寺已查明当日吊运巨石的绳索断痕齐整,显是事先以刀刃割出,并非意外。”

    所以,父皇的原意难以叫人信服。

    天色渐明,却有浓云蔽日,窗纸透入的天光黯淡下来。

    青罗原就背光而坐,此刻面上更是笼了层厚影,“圣上不想为他们讨个公道么?”

    杨寺丞平静地道出圣上准备的公道:“杜仲多次劝说杜村众人为杜万玄作证,因一再被拒,愤而烧村,杜村役夫因家小身故,心灰意冷,自戕。”

    如此一来,杜仲便是千古罪人。天底下最具权势的帝王,要她成为千古罪人。

    杜万玄、杜仲,乃至杜村上下数十条人命,父皇全不在乎。

    他可是另有苦衷?又是何等不得已的苦衷,令一国之君罔顾律法至此?

    杨寺丞之难,非在查案,而在不许查。

    青罗沉吟道:“既是圣上的意思,本宫又能如何?”

    杨寺丞这时才道:“臣斗胆请公主让圣上下诏彻查此案。”

    青罗起初还道他与她说笑,见他神色严肃,才将到了嘴边的疑惑咽了回去。

    要她去求父皇么?

    父皇忌讳后宫干政,朝堂之事亦不喜女子插手,贸然去求,恐怕只会将他触怒。

    若不可求,难道逼他下诏?她如何逼得了父皇?

    青罗起身下榻,转过身,望了眼灰白的天光,一个念头隐隐袭上心头。

    昭明宫正南丹雀门外,有一面登闻鼓,父皇曾有诏令,蒙冤者击打此鼓,金吾卫必将转呈其事于皇帝。

    前世阿舅已在各地平乱,仍有朝臣奉承父皇治下海晏河清,在位数十年,从未有一人敲响此鼓。

    幼年途经丹雀门,母妃似还嘱咐过她,勿动此鼓。

    青罗侧过头,半面光,半面影,乌涂着,“寺丞要本宫出面为杜仲鸣冤?”

    杨寺丞目露激赏,颔首道:“正是。”

    青罗拢了拢臂间披帛,慢慢自暗影中踱出,喃喃道:“寺丞好算计。”

    登闻鼓多年未响,彰显天子德政,父皇想必以此为荣,她偏要破他的例,将他逼得骑虎难下。

    父皇会如何待她?

    以公主之名鸣鼓陈冤,必定朝野尽知,此案再难捂住。

    御史台、刑部兴许也可提早介入,如此一来,对杜万玄、杜村屈死众人终会有个交代。

    青罗坐回榻上,问:“寺丞以为本宫会蠢到触怒圣颜?”

    杨寺丞不疾不徐道:“臣观公主有济世之心。”

    青罗讶异地抬眸望他,她倒不知她几时多了这济世之心,“何以见得?”

    “圣上曾有意在禁中造塔,因公主进谏方才作罢,益州也因公主停献荔枝,驿卒得免奔波之苦,佛寺案、臣子犯颜,公主亦几番解围。”

    杨寺丞顿了顿,继续道:“此案又关乎杜仲生死,公主想必不忍袖手旁观。”

    青罗暗自咋舌,这一顶高帽扣下来,她怎得推脱?

    “本宫若应下此事,寺丞可愿透露些线索?本宫也好心中有数。”

    杨寺丞从书案上的一堆卷册中抽出两卷,走出来,双手递与她。

    青罗展开一看,赫然是杜村案卷宗,按例,卷宗放存于大理寺衙署。

    她不禁抬起头,去看杨寺丞。

    杨寺丞泰然道:“臣虽打算告病休养,该由臣处理的公务却耽搁不得,交接此案前,需理清卷宗。”

    青罗想起王中丞置于官署中、不翼而飞的卷宗,心道若将王中丞比作犬,这杨寺丞便该是只狐狸吧。

    仆从再度叩门奉茶,青罗低着头,将那案牍逐字读过,不觉蹙起眉心。

    “寺丞亦掌工部各司案件?”

    杨寺丞点头称是。

    青罗又问:“寺丞怀疑工部司这员外郎贪墨了造塔的银钱?”

    杨寺丞道:“不错。”

    青罗合上卷册,一切似乎再清楚不过,又有些说不通。

    自造塔侵地、杜万玄之死,至征发杜村役夫,再至杜村农人惨死之祸,若将源头溯至贪墨,便合理了。

    户部拨付造塔钱款,内中含有补给杜村的地钱,这地钱却未落到农人手中,为免其生事,出头的杜万玄被杀鸡儆猴。

    张司窈定下的破土吉日颇为紧迫,因恐延误,自邻近的杜村征发役夫最为便宜,将他们放在修塔营也稳妥,不怕他们背地里再闹。

    杜仲却是个变数。她不肯放弃劝说村人为其兄作证,贪墨之人难免惴惴,索性斩草除根,杀尽杜村众人,灭口。

    又想出编造歌谣,暗示杜村灾厄源于诅咒这一招。

    如此行事,非疯即蠢,可父皇为何力保此人?这员外郎身后,难道还有旁人?

    杨寺丞也想继续查下去?

    杨寺丞未置可否,只道:“圣意难测,不知公主可有头绪?”

    青罗摇头。

    回到府中,不出所料,杜仲已被大理寺带走。

    鸢娘牵着阿宝,一脸不安。

    青罗吩咐她绣一件床楣,又叫春杏带阿宝在西园转转。

    她怕鸢娘问起杜仲,她实在不知如何答她。

    说杜仲定会没事?她并无把握,亦不愿欺骗鸢娘。

    父皇急于定案,杨寺丞那同僚接手后,多半会立即审讯杜仲,逼她认罪。

    阿宝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在园里捡了朵凋零的玉壶春,回来珍而重之地送与青罗。

    青罗将她抱在膝上,心道若是用刑,不知杜仲可熬得住。

    许是在外受了风,夜间便有些咳嗽。

    谢治尘端了茶盏过来,撩起床帐,坐在床沿,扶她起身抿了几口茶。

    “公主可是染了风寒?”

    青罗浑身发冷,裹着被衾躺回去,背朝他道:“不碍事,睡一晚,明早便好了,大人早些休息。”

    谢治尘知她心中有事,这时不便多问,略坐了坐,出去吩咐仆从煎了一帖驱寒的汤药。

    次日方过辰时,公主府的马车停在了皇城内大理寺衙署外。

    青罗烧得昏头涨脑,强撑着下了车,找大理寺要人,大理寺自是不放。

    “大理寺未免欺人太甚,出事那日杜仲好好在府里待着,怎会去城外纵火?”

    “你们扣着人,莫不是打算屈打成招?”

    “打狗尚且看主,公主岂能任你等欺凌?”

    青罗纵着春杏在门外嚷了几句,相邻的卫尉寺、司农寺便有探出头来瞧热闹的。

    皇城内官署集中,不消片刻,寄月公主的护卫无故被大理寺扣留,公主索人未果,两相争执的消息便传开了。

    随后公主上了马车,一路北行,直奔宫城。

    不几时,鼓声陡起,响彻天际。

    天幕仍是灰沉的一片,偶有几只灰鸟,鸣叫着掠过。

    青罗进宫看她母妃多是自西门入,丹雀门守卫见她车架停在此处,一面行礼,一面暗自纳罕。

    青罗由春杏扶着,朝宫门走去。

    鼓响后,守卫怔愣许久,方才明白是公主击了鼓。

    四围空阔,阒寂无声。

    青罗将鼓槌放回,等了片刻,不见人来,问:“登闻鼓响,如何处置?”

    守卫讷讷道:“殿、殿下不是一时兴起?”

    青罗只得又问了一遍:“登闻鼓鸣冤,你等如何处置?”

    那守卫年纪尚轻,想是无人与他交代过登闻鼓事宜,面上有些为难。

    正想派人回去请示,却见幽长的门道里,金吾卫一个将军大步朝宫门外来了。

    将军认出青罗,忙躬身施礼,直起身,四下环顾,朗声问:“何人击鼓?”

    青罗咳嗽了两下,哑声道:“正是本宫。”

    将军愕然,“殿下……”

    青罗打断道:“将军需带击鼓之人面见圣上?”

    皇帝正在万晖殿与朝臣议事,王栖恩进来禀报,顿了顿,才命宣她进殿。

    青罗进门叩首道:“儿臣参见父皇。”

    皇帝坐在榻上,低头饮茶,闻声眉眼一抬,望着她,问:“罗儿敲了丹雀门外的登闻鼓?”

    青罗直起身,答了声是。

    皇帝斥道:“胡闹!”

    “儿臣并非胡闹,”青罗两颊烧得红扑扑的,旁人瞧着,还道是气的,“父皇,大理寺欺人太甚,无故扣留儿臣府上一个护卫,还不许儿臣见,必是对她用了刑。”

    皇帝一怔,将茶盏重重往几案上一顿,“朝堂之事,罗儿不该插手。”

    “旁的儿臣不管,”青罗愤然道,“儿臣要告大理寺,绝非戏言,请父皇按律处置,还儿臣的护卫一个清白。”

    她若抬头,剩下的话兴许便说不出口。

    皇帝面颊迅速抽动了两下,浑浊的眸中阴云沉积。

    “儿臣咽不下这口气,父皇设下登闻鼓,给蒙冤者伸冤,儿臣今日鸣鼓为护卫伸冤,告大理寺妄断曲直!”

    青罗叩首道:“父皇若不秉公处置,儿臣便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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