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阿爹面上待阿娘和气体贴,实则只是应付,尽些为人夫的本分,阿娘心宽,未想到而已。”

    裴勖之嘲讽地勾起唇角,见青罗望着他,问:“你当真不知?”

    青罗摇头,她自小以为裴国公夫妇相敬如宾,恩爱和睦。

    “阿娘虽蒙在鼓里,对她却也不公,她待阿爹是一心一意的,”裴勖之喃喃道,“我不会重蹈阿爹的覆辙了。”

    两日后,裴夫人生辰,凤仪公主去国公府做客。

    上回被林德妃劫持,回宫后,她在皇帝面前哭闹了一通,自此她出宫便是前呼后拥,皇帝自羽林卫中拨出一支与她,听凭她差遣。

    是夜,裴勖之与她在成康坊中闲逛,路过帛肆,入内看了看,不意遇见歹人行凶,裴勖之为护凤仪,右臂挨了一刀。

    凤仪大怒,见那歹人纵身一跃,翻过一户人家的院墙,忙吩咐随行羽林卫入府搜查。

    为首的羽林郎将迟疑道:“公主,这是天师府。”

    裴勖之身着浅青锦袍,伤处的血渗出来,瞧着触目惊心,他捂住伤处,咬牙忍痛,口中劝道:“罢了,若开罪了天师,圣上跟前不好交代。”

    凤仪越发恼怒,娇声斥道:“天师府又如何?本宫搜不得么?给我搜,务必将那贼人拿下!”

    这个时辰,张司窈应当在府中,羽林卫闯进来搜查,却不见他出面阻挠,许是事出突然,未及通禀。

    他几个弟子无官职在身,羽林卫言语间虽客气,实则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一边是公主,一边是天师,夹在当中为难,趁此时未见张司窈,忙往里闯。

    裴勖之引着凤仪,跟随在后,因遇袭时羽林卫守在门外,无人亲见刺客、与其交手,他二人在,可依身形、衣着协助辨识刺客。

    行至张司窈卧房所在的院落外,他一个弟子拦在门外,“此乃家师居所,不得擅闯!”

    羽林郎将拱手道:“我等奉公主之命捉拿刺客,不可遗漏一处,还望道长行个方便。”

    说罢不等那弟子回应,径自将人推开,直入院中。

    正屋内灯火通明,拍门却无人应。

    “大人,天师大人可在?”

    裴勖之手臂的伤已简单缠裹好,见状面色凝重道:“莫不是刺客劫持了天师?”

    张司窈的弟子原本还想拦,闻言面面相觑,迟疑起来。

    凤仪催促道:“速速将门打开!”

    门自里侧上了闩,两名羽林卫将士合力一撞,破门而入。

    明间无人,榻上几案留有半盏残茶,尚有余温,东西次间各为书房、卧房,一眼望去,亦是空无一人。

    屋中几只箱柜,但凡尺寸足以藏人的,羽林卫逐一打开查看。

    裴勖之进了书房,迅速环视一圈,靠东墙放了一张高足条案,两旁各摆了一只鹿鹤同春落地瓷瓶,宽口大腹,与条案同高。

    他单手抓着瓶口边沿,将瓶底一侧抬离原地,很容易自份量判断内里空的。

    凤仪朝羽林郎将使了个眼色,郎将会意,大步走过去,依样摆弄另一只,亦是空的。

    正想放回去,忽听吱呀一声,条案后张挂了山水图的板壁刷地移向一侧。

    众人愣住,纷纷抬眼向内张望。

    侧对暗门的是个约莫一人高的檀木衣架,裴勖之脸色微微一变,衣架上空无一物。

    薛虎探知此处即为衮衣藏处,难道被张司窈移走了?

    羽林卫搬开条案,入内查看。

    衣架南面设有一只松鹤延年绢丝紫檀座插屏,北侧贴墙搁了木榻,几案上点了盏油灯,门外涌入的风将灯焰吹得晃了晃。

    凤仪随裴勖之踱进门内,四处打量一番,叹道:“天师这书房布置得倒精巧。”

    裴勖之脑中迅速盘算着,张司窈人在府里,自羽林卫入府搜查至此刻,足够其弟子向其禀报,可他为何仍不出面?

    这暗室窄长,应是东墙外隔出的夹层,逐一拍了拍,三面俱是实墙。

    “再去别处看看,”凤仪略有些失望,一面往外走,一面咕哝道,“既不藏宝贝,弄这密室做什……”

    话音未落,便听她叫了一声,脚下绊了个趔趄。

    裴勖之伸手扶她一把,随即松开手,低头查看。

    原来是鞋尖踢中了地板上嵌着的圆环,因这圆环与地板俱都涂饰黑漆,故而难以察觉。

    裴勖之弯下腰,将烛台凑近,又用手摸了摸,才发觉圆环附近约莫半丈见方的地板,纹路异于旁处,屈指轻叩,可分辨出底下是空心。

    裴勖之起身退开,凤仪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躲在他身后。

    羽林卫迅速上前将那暗格围住,一名将士自圆环处揭开板盖。啪的一声,木门向后打开,不知瞧见了何物,诸将士俱是噤声。

    凤仪在人群外问:“是那黑衣刺客么?”

    羽林卫众人缄默,待她再问,才默契地往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以便她上前。

    裴勖之左手擎着烛台,凤仪仍跟在他身后。

    一抹赭黄色霎时闯入二人眼中。

    那人蜷曲身子,俯卧着,赭黄衣上肩背处章纹繁复华丽,他终于自知避无可避,直起身,被火光刺得微眯起眼,额上早已汗湿,一张纹路初生的脸被灯焰一照,恍如褪色的金笺。

    凤仪倒吸一口凉气,“你怎有我父皇的衮冕?”

    皇帝发雷霆之怒,火速下旨处死张司窈,因距刑期尚有些时日,将他暂囚于金吾狱。

    青罗原以为丽妃会为张司窈求情,却一直未听有动静。

    钟离文放不下他母亲的死,设法见了张司窈一面。

    “家母因何触怒你,你要她死无全尸?”

    “你是韩庇!”

    张司窈蓬头垢面,死死瞪着他,忽地如猎食的凶兽般扑过来,两手用力握住栏杆,大叫道:“来人,来人啊,此子欺君!”

    狱卒不耐地喝斥,一鞭子抽向张司窈,转头又俯身拱手,向钟离文赔罪,“先生见谅,这贼老道颇不服管,冒犯先生了。”

    钟离文淡淡颔首,以示并不在意。

    张司窈叫嚷了一阵,见无人理会,便也作罢。他往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铺了乱草的地上,一双刻毒的眼阴沉地对着钟离文。

    “我着衮衣,贱妇有眼无珠,竟没将我错认成皇帝。”

    钟离文平静的面上不禁出现一丝裂痕,不可思议道:“家母从未见过天子服饰,如何将你认作天子?”

    张司窈充耳不闻,继续道:“贱妇瞧不起我。”

    钟离文愤恨道:“住口!”

    丽妃的小皇子满月当晚,长安城中大雨滂沱,青罗入宫赴宴,一路只听得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

    马车停在西宫门外,刚下车,正遇上一队金吾卫驰马出宫,不知有何急事。

    春杏在她身旁撑着伞,二人穿过禁宫西门,一路往前行。青罗提起裙裾,因足下湿滑,每一步都很小心。

    行至万晖殿院落外,春杏忽道:“谢大人似在等公主。”

    青罗自伞沿下望过去,谢治尘站在宫道上,一身紫袍,手中擎着一柄油纸伞,灯笼的光晕黄,映得他的脸轮廓深邃,眸色幽静。

    见她望着他,怔了怔,举步朝她走来。

    青罗驻足,以为他有话与她说,谁知他并未开口,只叫春杏退开,由他为她撑伞。

    伞沿的雨水滴落,地上浅浅的水洼漾开细小的波纹。

    青罗默不作声地看着谢治尘的影子,他右手擎伞,左臂抬起,踌躇片刻又放下,垂于身侧,仍挨得她极近,修长的手指冷不防与她一触。

    青罗面颊微微发热,不着痕迹地往上拽了拽披帛,右手顺势收至身前,原想离他远一些,见伞面已斜向她,她若再让,他只会淋湿更多,便没动。

    雨点渐疏渐小,滴滴答答落在伞面,青罗垂眸听着,不自觉地松懈了心神,想起来问了一句:“范郎君在大人府上?”

    谢治尘一愣,摸到她的手指,继而往上,将她整只手裹住,牢牢收于手心,嗓音低沉冷淡,一如这落雨的秋夜,些微寒凉,“公主若想观舞,臣可安排。”

    青罗自是不往拈酸吃醋那一面想,只试着将手抽出。宫中人多眼杂,今夜举行满月宴,更是人来人往。

    “大人?”

    “嗯?”谢治尘似是后知后觉地明白她的顾虑,却没松手,只从容地低头望着她,“雨天湿滑,臣若不扶着公主,恐会为人诟病。”

    青罗见他面上并无笑意,非是与她玩笑,有些无奈。

    待转入万晖殿外的廊檐下,谢治尘才将她松开,收起伞,交与随行的宫人。

    青罗整了整裙裾,抬起头,恰逢一只手伸过来,在她颊上抚过。

    谢治尘垂眸与她相视,“公主面上有几根发丝被水气洇湿了,贴在颊畔,臣已替公主拂开。”

    青罗听出几分邀功的意味,有些讶异,因有人来才没作声。

    那内侍捧了只四方的木笼,站在几步外,对他二人行过礼,便匆忙离开。

    青罗鼻端窜入一股腐臭味,不由看过去,木笼内横七竖八地堆了数只死了的灰鼠,有几只腐烂严重,渗出的血水自笼底流出,摇摇欲坠地挂在木条上。

    谢治尘侧身隔开她的视线。

    青罗低头按住胸口,竭力压下腹内翻腾。

    万晖殿怎会有此物?

    谢治尘在她耳旁低声道:“张天师已由斩刑改为车裂,今晚行刑。”

    青罗吃了一惊,正待问怎么回事,忽听身后脚步声杂沓,来了好些人,忙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入了殿又是分头坐,未寻着机会细问。

    殿宇坚实宏伟,将风雨阻隔在外,大殿内灯火辉煌,宾客言笑晏晏,伶人鼓瑟吹笙,舞姿曼妙。

    丽妃抱着小皇子,接受命妇的道贺,两道柳叶细眉微微蹙着,便是笑了也含着几分愁绪。

    青罗坐了片刻,待人少些,方才执着杯盏,站起身,欲前去致贺,上首忽地一阵骚动,丽妃晕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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