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抱起丽妃,匆忙离席,一旁小皇子躺靠在宫人怀中,放声大哭。

    大公主把玩着酒盏,对青罗道:“王栖恩那老货方才自殿外进来,不知对父皇说了什么,丽妃娘娘想是听着了,吓得脸都白了。”

    青罗看了眼谢治尘,心道莫不是与张司窈有关?这个时辰,金吾卫若是出宫传旨监刑的,也该回来复命了。

    凤仪在人群中寻到裴勖之,睨他一眼,扭头便走,似是有些怏怏不乐。

    张司窈活着,夜长梦多,如今人已死,青罗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知为何,心底却不若预想中那般松快。

    雨又大了些,夜幕漆黑,屋檐下雨水缀连成片。

    青罗站在廊檐下,由春杏为她裹上披风,系好系带,回头看一眼被朝臣簇拥着的谢治尘,转过身去,步下台阶。

    春杏小心扶着她,见前后无人,迫不及待道:“公主,左监门卫将军换人了,公主猜是何人?”

    青罗摇头,心里装着事,无甚兴致与她猜谜。

    春杏小声道:“是蓝娘子的夫君。”

    骆十郎?青罗心道这骆十郎倒有些造化,前回见还只是羽林卫一个寻常将士,如今已做了将军。

    大周禁中出入皆有监门卫掌管,左监门卫掌进,右卫掌出,皇帝任骆十郎为左卫将军,对其信任可见一斑。

    等青罗的闲暇,春杏与宫人聊了几句。

    “圣上遇袭那回,骆将军拼死相护,为圣上挡了一剑。”

    青罗随即明了,骆十郎是二皇子逼宫那晚得的机缘。

    “也是运道好,那左卫将军饮多了酒,淹死在太夜池,空出个缺来,正好给了骆将军,”春杏叹道,“蓝娘子是个有福的。”

    青罗没作声,皇帝若有意提拔,便是没缺也可将人撤换。

    北衙禁军系皇帝亲卫,听命于皇帝,此前因二皇子的事,皇帝借机大举清洗,撤换掉好些昔年由兵户上番留下的旧人,代之以募兵。

    如今相较于府兵,募兵往往更为勇猛。

    空阔的朱雀街上只闻辚辚的车声,雨势起了一阵,渐又转弱。

    青罗撩起帘子,吸了一口湿润的凉气,胸中顿觉快意了些。

    后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待那声响趋近,两马并行,方看清是裴勖之。

    裴勖之头戴竹笠,肩披蓑衣,骑在马上,见青罗望着他,问:“这等雨天,你何必去宫中凑热闹。”

    青罗先是没作声,继而问:“伤好些了么?”

    裴勖之道:“不碍事。”

    他控着缰绳,慢慢放缓了马速,等青罗的马车消失在转角,方才拨转马头,往成康坊的方向奔去。

    马车停在府门外,一个人影自角落走出来。

    薛虎看清来人,低声禀道:“公主,是钟离先生。”

    钟离文浑身湿透,道袍贴在瘦削颀长的身躯上,形容狼狈,面上却带着笑,“公主,某亲眼看着张司窈死了。”

    他去观刑了?

    青罗道:“令堂泉下有知,也可安息了。”

    钟离文苦笑道:“张司窈那恶徒虽死有余辜,却曾为某师,韩某可谓不肖之徒。”

    “张司窈咎由自取,先生不必自责,”青罗顿了顿,问道,“圣上为何突然决定立即处死张司窈,还是车裂之刑?”

    钟离文跟在青罗身侧,一面走着,口中淡淡道:“因他非但私藏衮衣,且意图弑君。”

    见青罗面露惊诧之色,继续道:“公主还记得圣上曾问某可会炼丹么?”

    青罗点头,“先生提过当时已就丹药的功效,对圣上据实以告。”

    “某原以为圣上未当真,前几日才知圣上实则已起疑,早便停用了张司窈炼制的丹药,且将那丹药喂给了灰鼠,长期食用丹药的灰鼠陆续死了。”

    青罗想起今日在万晖殿外见过的鼠尸,原来如此。

    钟离文又道:“韩某应圣上吩咐,已在卷宗内留下文牍,陈明丹药之弊。”

    青罗起初想不通皇帝为何不将张司窈弑君的罪行公开,思索片刻才摸到些头绪。

    皇帝沉迷炼丹修道,此前朝臣多番进谏劝阻,俱被驳斥,如今获知丹药有害,想是以为有损颜面,因此秘而不宣。

    “先生往后有何打算?”

    钟离文似乎早已考虑过,“某打算回去为母守孝,此番便是来向公主辞行的。”

    青罗颇觉惋惜,“张司窈虽已伏诛,焉知不会有第二个张司窈,先生若可为下一任天师,不失为大周之幸。”

    “多谢公主赏识,”钟离文歉然道,“某以为圣上心如明镜,经过张司窈一事,日后必会有所警惕。”

    他既心意已决,青罗不好强人所难,只盼皇帝当真能如他所言,自此时时警醒,不为谗言所惑,诸如因奉仙塔所生杜村之祸、长安寺僧之乱等不再发生。

    二皇子府里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与林德妃仍是不知所踪。

    张司窈未提起往三皇子府中藏匿衮衣一事,便是与二皇子无关,他私通杨婕妤亦是无可辩驳。

    袁淑妃那宫女尚不知情,她出宫后便去了陵村守陵,日子倒也平淡安稳。

    青罗遵守承诺,设法将杨婕妤葬入了淑妃的陵寝。

    长安的秋日较之往年更为短暂,天冷得早,亦更严寒,乃是数年难遇的凛冬。

    青罗的身子一日比一日重,薛贵妃怕有闪失,不许她出府走动,连宫里也不许去,要她安心在府里待产。

    殊不知,朝中风波迭起,并不太平。

    皇帝的陵墓自他登基便动工修建,时至今日尚未完工。秋末,皇帝又提出扩建帝陵,命工匠改动图纸,拓宽方广,往下深挖,以便日后合葬。

    与他合葬之人,不言自明。

    因不满工期缓慢,皇帝又下旨补征一批役夫,便是天寒至此,地冻实了,也不许停工。

    太子闻知此事,解禁后立即去了郊外查访。

    工匠役夫刨雪凿冰、不分日夜地劳作,手足耳面生满冻出的脓疮,还有好些因缺少御寒衣物,活活冻死。

    太子于心不忍,回城便上奏,请求皇帝允许暂且停工,待得来年春暖、冰雪消融,再建不迟。

    皇帝怒不可遏,“修建帝陵历来无在冬日停工的先例!”

    太子难得接了一句,“父皇,今岁之严寒前所未有。”

    “住口!”

    皇帝厉声斥责其不孝,命其回府静思己过。

    偏殿熟睡的小皇子受了惊扰,立时大哭,丽妃抱起来,细声软语地哄着。

    皇帝狠狠剜一眼太子,快步踅入偏殿。

    “阿鹄莫哭,父皇抱。”

    殿内静谧幽深,龙涎香气如索魂的绳索,丝丝缕缕地缠绕蔓延,帝妃亲昵地哄着幼子。

    太子慌忙起身,退出殿外,茫然地在廊檐下呆了片刻。

    这些年他听惯了皇帝的责骂,并未觉得多委屈,方才皇帝对小皇子的一句话却叫他生出无限心酸。

    裴贵妃自小便与他说,皇帝待他严厉,系因对他寄予厚望,他从未怀疑,直至近几年,皇帝越发瞧他不顺眼,他才渐渐想到,皇帝兴许只是厌恶他。

    喜或不喜如何藏得住,又为何要藏,在他便已深有体会。

    因回府又要禁足,好些日子没法入宫,他去裴贵妃宫里坐了坐。

    几次话到嘴边,想问一句他幼时,皇帝可曾抱过他,暼了眼裴贵妃端庄冷淡的面孔,到底是没问出口。

    孟冬时节,京畿一带遭了灾。

    长安城中亦能察觉,彼时正值亥正,青罗合目小憩,躺椅的震颤将她晃醒了。睁开眼,费力地坐起身,见一旁矮几上杯盏中的茶水溅了些出来。

    民间盛传因修帝陵动了地脉,以致引发地动,此说虽无实据,百姓却深信不疑。

    一则寒冬腊月,再征役夫修墓,已有怨声,再者遭灾后朝廷赈灾不力,更致民怨沸腾。

    天寒地冻,受灾百姓头无片瓦,身无寒衣,腹中饥馁,京畿各县县衙、京兆府的救济物资却迟迟不到。

    流离失所的灾民先后涌入长安,街上眼见得多了好些衣衫褴褛的乞丐。

    许如珩师徒来公主府为青罗请平安脉,原没想多事,赶在青罗生产前招她烦心,怎知许如珩不慎说漏嘴。

    原来衙差与禁军曾派人搜寻伤患,自城中派了大夫前去医治,后又将医药撤回,许如珩的药庐至今还收留了几个未痊愈的灾民。

    青罗有些不解,朝廷已命各县自开粮仓,并无途中耽搁之虞,为何却延挨至今?

    问过才知今岁歉收,京畿各县无多少存粮,因而俱在观望。

    财政又连年吃紧,去岁户部虽自长安各寺收了些田赋,然扩建帝陵、各地平乱军饷、宫廷开支、臣子俸禄,处处要用,剩的这些便是杯水车薪。

    皇帝下令严禁灾民进城,又以赈灾不力,处置了几个朝臣,无人敢再接这烫手山芋。

    谢治尘主动请缨,总揽赈灾一事。

    可他纵有通天的本事,亦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青罗放心不下,去了趟谢宅。

    冯谙见她肚腹滚圆,立时紧张起来,急慌慌地拿了扫帚,将庭院里的残雪又清了一遍。

    青罗踏进书房,谢治尘坐在书案后,靠着椅背,十指交扣于身前,已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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