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认出是骆十郎,骆十郎此前因护驾有功,被皇帝提拔,她曾考虑过借蓝娘子拉拢他,末了因顾虑他对皇帝的忠心,仍是作罢。

    内常侍上前道:“骆将军来得正好,奴婢……”

    话音未落,被骆十郎当胸一脚踹在心窝。

    骆十郎径直闯入殿中,目光环视过众人,落在青罗面上。

    内常侍摔倒在地,疼得抽气,尚有些茫然。

    青罗不动声色地收起报信用的袖箭,一时又生出些不好的念头。

    骆十郎快步行至跟前,躬身一拜,低声道:“公主,圣上带着丽妃等人,已由数千北衙精锐护卫,自北面禁苑出宫,离开长安。”

    青罗心下一沉,父皇当真未叫她失望,朝中商定以两衙禁军中骁勇者出城迎敌,父皇抽走北衙精锐,击敌之策岂非落空?

    此刻却顾不得细想,问内常侍道:“宫中娘娘如何?”

    内常侍自顾呻吟,并不答言。

    骆十郎冷冷扫他一眼,禀道:“公主放心,娘娘们俱都无碍,内侍省想是待此处事了,再去后宫。”

    青罗长舒了一口气,对殿内饱受惊吓的众女子道:“诸位出宫去吧。”

    女眷闻言,忙提起裙裾,纷纷夺门而出。

    内常侍扶着门柱,勉强站起身,一面扯着尖细的嗓音连声阻止道:“不可!不可!快将人拦住!”

    阶前尽是披甲执戟的禁卫,殿内宫人自是不敢动手。

    内常侍哀哀叹道:“圣上是为了贵人们好,落到突嘞蛮人手中,非但生不如死,还玷辱了名节!”

    面靥小娘子尚有余息,咳嗽一声,口中呛出血沫。

    青罗皱起眉,问那内常侍:“可有解药?”

    内常侍抚着心口,抿唇不语。

    骆十郎亦不与他啰嗦,上去在他前襟一通搜摸,掏出一只玉瓶,问:“是么?”

    内常侍垂眼望见逼近脖颈的刀锋,两腿立时抖得筛糠,不敢拿乔,一叠声称是。

    青罗扯袖抹净小娘子口鼻的血污,将那解药倒出一丸,喂入她口中,又托骆十郎命人将她送去太医署。

    骆十郎即刻唤来手下将士,吩咐停当,转身却道:“公主,借一步说话。”

    青罗随他走出殿外,正垂眸思忖,听他问:“公主有何打算?若欲撤离长安,某可护送公主。”

    青罗打量他神色,不似随口一说,奇道:“将军对圣上忠心耿耿,为何不随圣上离开?”

    骆十郎直言道:“拙荆受公主救命之恩,若非公主,她此刻早已不在,某拼死护驾,全为报答公主的恩情,非是为了圣上。”

    “举手之劳,将军言重了,”青罗心底喟叹,听他言语间有意离开长安,不禁问,“将军打算离开?”

    骆十郎未否认,“圣上已命人去太子府中赐酒,临行留下手谕,命六殿下监国。”

    青罗心头突地一跳,脸色霎时难看至极,“圣上所派之人几时出的宫?”

    骆十郎一时未理出头绪,只道:“此刻恐怕已在太子府中。”

    青罗提起裙裾,下了台阶,一路疾行,出了西宫门外,扫了眼薛虎与他身后的一众将士,随手牵过一匹马。

    薛虎一愣,“公主……”

    青罗翻身上马,“随我去太子府,其余人留在此地待命。”

    宵禁后的朱雀街空旷寂静,青罗一路打马疾驰,夜风灌入脖颈,已带了几分秋夜的寒凉。左右坊内不时传来乐声、饮酒谈笑声,仿佛今夜只是长安城中再寻常不过的一夜。

    万幸未遇上巡夜的金吾卫,耽搁时间,然而紧赶慢赶,到了太子府,仍是迟了一步,太子唇上已沾了酒液。

    青罗疾步穿过庭院,上前打落酒盏,“阿兄糊涂!”

    来府中赐酒的内侍尚未离开,见状不悦道:“公主,此乃圣上……”

    不必青罗吩咐,薛虎已进门将人拖走。

    太子呛得好一阵咳嗽,颓然地望着她,苦笑道:“小妹这是为何?父皇既已下令,如何还逃得过?”

    青罗心道自己也是急昏了头,太子幽禁于府中,多半还不知突嘞入关一事。

    果然,她将突嘞之事一说,太子急得又是一通咳嗽。

    “小妹以为我当如何?”

    青罗扶他坐到榻上,果断道:“自是速速入宫继位。”

    太子面露迟疑,“父皇呢?”

    青罗来时已想过,“尊父皇为太上皇。”

    太子黯然垂眸,“无父皇传位诏书,与篡位何异。”

    青罗略作思忖,如实道:“此举关乎阿兄生死,倘若事败,恐还会累及阿兄身后声名,史书如何评断亦难料,小妹的确不该冒然替阿兄决断。”

    太子拧眉不语,拿帕子掩着唇,止不住咳了两声。

    青罗担忧道:“阿兄可觉不适?”

    太子对着洞开的门扇外黑黢黢的夜色,慢慢摇头。

    青罗劝道:“我已命人去请许神医,阿兄不如先歇着。”

    “无碍,”太子仍是摇头,停了一停,问,“换作小妹,当如何?”

    青罗未有丝毫迟疑,“即刻继位,命城中禁军守城迎敌,以新帝之名,诏令各道发兵勤王。”

    “父皇弃城而逃,势必会动摇守军决心,焉知不会因此引发大乱,再者长安若无天子,何来勤王一说?”

    “突嘞凶蛮,一旦入城,必会大肆劫掠,陷百姓于水火。”

    “阿兄,小妹以为天下之主未必非萧氏不可,萧氏权柄即是夺自前朝,然现下易主尚不是时候,萧氏食万民之禄,在位一日,便不该任由百姓被践踏屠戮。”

    太子沉默半晌,自嘲地笑笑,眸中却起了湿意,“到此地步,父皇也不忘将我处死,父皇宁可叫六弟监国。”

    青罗不知如何劝解,“阿兄,父皇他……”

    “小妹不必再劝,阿兄懂的,”太子脸色苍白,虚弱地笑了笑,愁道,“只是无禅位诏书,朝臣恐怕不肯依附。”

    青罗心头一松,忙宽解道:“阿兄放心,裴国公定会扶持阿兄,谢相以大局为重,亦不会反对,朝中另有好些劝阻父皇废储的臣子,此刻自是乐见阿兄挺身而出。”

    太子低声叹道:“我叫阿舅失望了。”

    事不宜迟,青罗自太子府出来,便直奔裴国公府上。

    裴国公得知皇帝出逃,先是一愣,继而长叹了一声,听青罗提及拥立太子,沉吟片刻,却是没作声。

    裴勖之匆匆自虎贲营赶回,甲衣未除,叉腰望着裴国公冷笑,“阿爹如今举棋不定为哪般?逃亡舟车劳顿,那小皇子娇贵,焉知不会折于途中。”

    “孽障,住口!”裴国公气得大骂,抬手作势要扇他,自是被他躲开了。

    裴国公对青罗道:“公主见笑了。”

    青罗见他迟疑不决,只得问:“国公意下如何?”

    裴国公又是一声叹息,瞪了眼裴勖之,良久方才道:“便依公主的意思。”

    说罢,当即命人备车,连夜前去拜访朝中重臣。

    子时的成康坊,坊道上竟是灯火通明,车马喧阗,重载的马车车轮辚辚轧过路面,跟车的多是仆从与佩刀护卫,自坊门处起,在主道上排起数里的长队。

    因知有金吾卫巡夜,他们并不冒然趁机闯门,想是待天明坊门开启,便出坊去。

    青罗看出多是富贵人家,随即想到,昨日夜宴,城中勋贵世家多已得了消息,兴许原还打算观望,今日女眷入宫险些丧命,焉敢留在长安?自是望风而逃。

    她放女眷出宫,似是欠妥,转念又想,既无十成把握守住长安,放他们各自逃命亦无不可。

    偌大的长安城,总有不肯离开、离不开的百姓。

    平贤坊亦然,青罗控着马缰,徐徐而行,忽听一女童大呼“阿爹”。

    循声望去,先见着一辆牛车,车上行囊物什堆得满满当当,两名男童趴在被褥上,睡眼朦胧。

    车旁女童约莫有四五岁,梳着双髻,要哭又不敢哭,望着驾车的男子,“阿爹。”

    男子身旁的妇人怀中抱着幼子,眼中淌泪,低声求道:“郎君,带上阿绮吧,她这般小,留她一人在此,如何能活。”

    男子不为所动,转身自车上拽出一只小包袱,往地上一扔。

    几块胡饼滚出来,停在阿绮脚旁。

    男子随即扬鞭赶车,阿绮追了几步,终于明白追赶不上,折回来,一面张着嘴哭,一面蹲下,将那胡饼一一捡起,拍净尘土,重新包好。

    青罗拍马上前,阻住牛车去路,问:“为何不带她走?”

    男子理直气壮道:“贵人瞧瞧,这车里哪还有空余?”

    薛虎原想出手教训,被青罗拦住了。

    他既已认定女儿一条性命比不上几件死物,便是逼他带上阿绮,未必就好。

    “带她回府。”

    青罗说罢,拨转马头,往谢宅去。

    窄小的庭院漆黑一片,只书房点着灯,谢治尘伏案疾书,清隽的影子落在窗纸上。

    青罗进门,他也没察觉。

    书案一角搁了一碗黍米粥,想是放得久了,稠得结了厚膜,瞧着又干又硬。青罗伸手摸了摸碗壁,果然已凉。

    “大人还未用膳?”

    谢治尘闻声抬起头,先是一怔,似乎未料到她会在此,待看清的确是她,将笔一搁,起身自书案后走出,隔着半臂之距,低头与她四目相望。

    青罗退开半步,“大人当知圣上已离开长安。”

    “嗯,”谢治尘与她目光交织,似已知她所想,“公主打算拥立太子?”

    青罗反问他:“大人以为如何?”

    谢治尘欲言又止,末了却只笑笑:“微臣但凭公主吩咐,便是公主即位又如何?”

    青罗怔住,回过神来道:“大人莫说笑了。”

    待到天明,出坊的车马潮水般涌向长安各城门,孰料晨鼓响毕,城门却未如常开启。

    薛虎回禀道:“公主,六皇子已下令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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