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正二年,洛阳京畿。

    “高车退兵了!三镇收复了!孟相国连同其党羽也在菜市口被问斩了!今天真是个普天同庆的好日子!来来来、满上满上!”

    小酒馆里宾客满座,穿胡服的人和穿汉服的人同桌而饮,正举杯相庆。

    靠窗的一张方桌上,四人正高谈阔论。其中一人道:“先帝驾崩才不到一年,没想到我大魏竟然接连发生了这么多惊天大事!想当年那孟均假传先帝遗诏,想要扶持自己的外甥煜王为帝,幸好静王及时带兵围住了宫城,拨乱反正。否则的话,他高车的番旗恐怕已经插上洛阳的宫城了!”

    “是啊,想我大魏这些年来竟然一直是由一异族人把持朝政,真是令人不寒而栗……”同桌一人摇头咋舌,“在孟均当相国的这些年里,屡屡挑起南北矛盾,先是提拔北人、压迫南人【1】,后来更是倒行逆施,完全将圣祖【2】的遗训抛在了脑后。

    “那时北人还自以为得了甜头,竟无一人质疑反对,纷纷加入了孟系阵营。直到孟均领着高车的铁骑压境而来,这些北人才如梦初醒——妈的,他孟均居然是高车的奸细!”

    说到这儿几人皆是愤慨不已,拍桌声此起彼伏,“孟贼当诛!”

    带头那人兴致渐高,他仰头灌下一碗酒,由衷地说道:“没想到这静王……哦,现在该是启正皇帝了,会如此有手段,登基后这么短的时间,就将在朝野里盘根错节十余载的孟系势力连根拔起!要知道,那孟家以前可是先帝最宠信的心腹啊!”

    “何止,”旁边人嗤笑一声,“孟相国还是启正皇帝的老丈人呢!”

    说到这儿,同桌另一人示意大家凑近些,探身上前小声道:“我听说,当今圣上对孟家是恨之入骨,就连孟家女儿给他生的儿子都亲手摔死了!为的就是不让皇家骨肉沾染孟氏血脉!”

    “嚯!亲儿子啊,这也太狠心了!”在座一位白面书生听不得这样的惨事,不禁瞠目结舌,连连问:“肯定是谬传吧?”

    “谬不谬传不知道,反正我听曾在静王府伺候过的人说,当年静王妃的儿子确实是生下来当年就死了,对外说的是没抱稳……”那人扔下手里的花生壳,把声音压得更低,“但、谁知道是真没抱稳还是故意摔死的呢?”

    小书生摇着头感叹,“当真可怜……”

    “可怜?哼!要我说、活该!”

    正说着悄悄话的四人一惊,忙看向隔桌搭话那人。只见那人高鼻黄须,明显的鲜卑人长相,满面酒气地将手中的酒碗往桌上一砸,转身大着舌头朝那书生说道:“他孟均、就活该断子绝孙,满门抄斩!一介高车人……竟、竟敢把我大、大魏搅得乌烟瘴气!呸!”

    “就是就是!”别桌几人也纷纷附和,“要不是今上当机立断、英明神武,魏国早就遭灭顶之灾了!”

    “来、让我们一起遥敬今上!”那北人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贺我大魏喜获明君,百姓苍生有福,当今圣上千秋万载!”

    全酒馆的人纷纷起身应和,“千秋万载!”

    小书生放下酒碗擦了擦嘴,“对了,孟家真的会被株连三族吗?那孟均那个嫁给今上的女儿该怎么办?”

    “怕是要废后吧?”一人猜道。

    “废后?还未立后何来废后?何况罪臣之女,又有异族血统,多半也得杀头吧?”另一人道。

    ——“你们都不知道吗?”

    大家一起看向那疑似知情的人,只见他喝了口酒,神情有些惋惜,道:“早就跳下阖闾门,自尽身亡啦。”

    * * * * *

    孟绕从洛阳宫城的城墙上跳下的那天,正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端午,也是孩子的第一个冥诞,更是自己那个被判处叛国罪的父亲被问斩的前一天。

    皇帝提前一夜就将她锁在了嘉福殿的寝宫里,大约是怕她思子成狂又救父心切,会发疯做出什么傻事,还额外安排了七八个丫鬟贴身侍奉,或者说贴身看管?

    想到这儿孟绕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他既然早对孟家恨之入骨,何不索性赐她一条白绫?或者当初就该放她与父亲同去,那样眼不见为净岂不是更省心?又何必强行把自己留在这后宫里……

    其实他根本不用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孟绕的心里早已只剩下疲累和死寂。

    “听说今上在寝殿里给小皇子设立了灵堂,还追谥他为元亲王……”侍女传来消息时,孟绕正往喉咙里一杯一杯灌着黄汤,听到侍女说:“今上传话:万望娘娘节哀。”

    她手里的杯子一停,她知道,他对孩子的愧疚是真的,但又有什么用呢?雁儿也回不来了……

    孟绕有咳疾,原来只要饮一两杯,就会有丫鬟上来劝阻。不过今天她提着酒壶灌了一壶又一壶,直到酩酊大醉睡倒在榻上,也无人上来规劝,大约都是可怜她的,想由她发泄一番。

    她就这么睡得昏天暗地,直到一阵冷风把自己吹醒。当孟绕从榻上坐起时,寝宫里不知为何空无一人,侍女们或许是看她睡了便各自散去,连窗户也忘了帮她关,留着窗框被风吹得“咔哒”作响。

    似醒非醒,她光着脚下了塌,提着半壶酒翻出了窗,像一抹鬼魅一般在皇宫中游荡。今晚的皇宫异常地漆黑安静,所有人都在一种莫名的压抑气氛中门窗紧闭、惊若寒蝉。也不知是巡夜人疏忽大意,还是有人刻意默许,孟绕直走到阖闾门下,也没碰到任何人阻拦。

    她就这么一步一步登上了城楼,洛阳宫城的城墙高九丈五尺,正南的阖闾门上有三层门楼,比别处还高出三丈。

    孟绕从阖闾门上跳下的时候,觉得好似坠下了个万丈深渊,怎么也到不了头。短短一生廿五载,此刻尽在她眼前一一闪过。

    她,孟绕,因母亲身怀六甲时梦见一尾金鲤绕月而飞,家人视为吉兆,便以小鱼唤作她的小名。

    而她果然从小就是名副其实的天降锦鲤。一出生,父亲就被加封五品校尉随军北上,几年便在边关建功立业官拜三品,后来还把一家人从上洛乡下接到了洛阳城里,过上了锦衣玉食人人称羡的生活。

    孟绕懵懵懂懂地看着父兄从此仕途顺利、步步高升,而爹爹却拉着她的手告诉她:“这都是你带来的好运。”

    是啊,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若不是自己十六岁时蒙着眼抛了个绣球,一不小心砸中了全洛阳最会闷声发大财的王爷,父亲也不会因此沾光被加封为太尉,更不会后来又被擢升为丞相。

    若不是这段攀高枝的婚姻,她孟家一定还是普普通通的一门武将,又怎么会招惹上朝堂上的那些阴谋诡计?父亲也不会被形势裹挟,犯下那些无法挽回的错误……

    若不是这样,雁儿也许也不会死……

    她闭上眼,却止不住泪水决堤。雁儿,雁儿……她凄声呼唤,都是娘亲害了你,都是娘亲害了你……

    坠落依旧在继续,孟绕却突然心有不甘——她后悔了。这一切都是拜自己所赐,但凡自己当年换一条路,结局都不至于此!不甘、悔恨、害怕,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激烈地侵蚀她的三魂七魄。

    老天爷!我孟绕一生做了太多错误的选择……因为我,无辜的孩子丧命,全家老小抄斩,连同整个魏国都遭受了无妄之灾……这不是我要的结局!若是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就是拼死,也要扭转这个悲剧!

    然而这坠落已经无法逆转……孟绕绝望地咬着牙,老天爷,我不甘心……

    “嘭”的一声,她的世界终于一片寂静。

    * * * * *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随之而来的感觉是疼痛,仿佛疼痛是她身上唯一残留的感官。四面八方袭来强烈的压迫感,好像每一根骨头都要被寸寸碾断。

    好疼……孟小鱼痛苦地蜷成一团,这就是死亡的感觉吗?

    她想张口呼救,却发现根本发不出声音;她想逃离这桎梏,然而越挣扎,压迫感就越强烈。想必无量地狱,也不过如此吧?

    突然,孟小鱼感觉自己向下一坠,就像再次从城墙上跌落一般,双腿不由惊悸地一蹬,一道强光袭来,她猛地睁开眼睛,随即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抹蔚蓝的天空。

    自己不是头朝下坠楼的吗,怎么会看见天空?

    耳边响起马匹激烈的嘶鸣,手心也传来被缰绳摩擦的痛感。这……我是在、马背上?

    然而还不等她反应过来,身下的马匹就再次扬起前蹄,孟小鱼再也抓不住缰绳,直接被抛下了马背,噗通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哟!!!”孟小鱼后脑勺“嗡”的一下,两个手肘都杵在了沙石地上,登时疼得她叫喊出声,眼泪不受控制地飙了出来。

    不过还没来得及问一声“什么情况?”,一对马蹄从天而降,朝着孟小鱼的脑门儿上就踩来。

    孟小鱼尖叫着抬手去挡——不过等了半天、这马蹄倒是没有落下来。

    睁眼一看,原来是一身材高大的男人飞奔而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缰绳,用力把发疯了马儿往后一拖,这才让孟小鱼的脑袋没被踩成稀泥。

    “姑娘!!!”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扑到孟小鱼身边,把惊魂未定的孟小鱼扶了起来,紧张地问:“姑娘你没事吧!?”

    孟小鱼惊讶地张大了嘴,“绮姐???怎么是你?”

    小丫鬟大概没听出孟小鱼语气里的震惊,只是着急地抬着她的两个胳膊,慌张地说:“呀!两个胳膊拐都流血了!我马上去拿药箱!”

    孟小鱼抬起头,救她一命的男人牵着马匹走了过来。只见他头戴斗笠,笠纱遮住了面容,但从孟小鱼的角度自下往上看,还是能看见他高鼻深目、棱角分明的北人面孔。

    此刻他已经安抚了那畜生,低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孟小鱼,“没事吧?”语气不冷不热。

    孟小鱼望着他,模糊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下意识地回道:“翟二哥?!我、我没事……”

    他是翟回,是父亲当年驻守盛乐关时收入麾下的一名干将,陪着父亲出生入死多年。孟小鱼依稀记得父亲提过自己的母家与他还是有些亲戚关系的,对外却只称是家丁,平日也很少在外人面前露面。

    孟小鱼与翟回的交际少到一个手就能数得过来,唯独这救她于马蹄之下的惊险画面令她印象深刻,正是他们当年初见的场景。

    孟小鱼清楚地记得,那是元隆十五年,爹爹刚在洛阳任职了都尉将军,便让翟回来上洛接了孟家老小一同搬去京城相聚。她低头看看自己,短手短脚的,一身粉嫩的襦裙,这不正是自己九岁的模样么!?

    孟小鱼掐了掐自己的脸颊——我这是、重生了吗?

    *****

    【1】魏国鲜卑人聚居北境,以“北人”代称;汉人则聚居南境,以“南人”代称。

    【2】圣祖,即魏孝敬帝安伏于·代谐,其在位期间致力于推行胡汉融合、汉化汉治,并改鲜卑姓氏“安伏于”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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