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小鱼儿!你没事吧?”

    听到这声呼喊,孟小鱼一愣,她缓缓回头,只见一位中年贵妇人正急慌慌地奔向她身边,在看到她摔破皮的手肘时眼神一软,连忙俯身轻轻吹着伤口,有些生气地说:“都跟你说了不能骑这马,拉货的牲口驮不惯人的,你偏不听!这可摔疼了吧?”

    孟小鱼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妇人,一动不动地任她挽起自己的袖子开始清理伤口。

    妇人见她呆立不动,一时生气就全化成了无限的心疼,她伸手摸了摸孟小鱼的脸颊,柔声道:“吓坏了吧?好了,没事了,娘在这儿啊。”

    娘在这儿啊……

    听到这句话,孟小鱼胸中一阵酸楚,眼泪再也憋不住,一头埋进了她的怀里,嚎啕哭出了声。

    娘,女儿真的好想你。

    孟小鱼的母亲孟兰氏名唤阿馥,母家是鲜卑贵族门阀兰氏【1】的没落旁支,十六岁时嫁入孟家,十八岁生下长子孟绪,三十四岁时又高龄生下孟小鱼。

    她出生那年,父亲孟均被提拔为统军校尉,随军北上,征战九年。孟小鱼自出生起就没有见过爹爹和哥哥,是孟兰氏在上洛孟氏老宅独自抚养她长大。她身子本就不好,几年来都是强打着精神支撑着整个孟家。

    好不容易等到北境战事平息,父亲被擢升为都尉将军,统领洛阳三万守城军,一家人终于得以在京都团聚。

    本以为母亲的身体能在洛阳调理好,谁知刚享了不到一年天伦,孟兰氏就突然一病不起,仿佛这几年她都是凭着对丈夫的思念和对子女的担忧才勉强支撑着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如今既确认了丈夫平安归来、子女一生无忧,她便也没有了继续苦撑的理由,第二年便在洛阳撒手人寰。

    算起来,孟小鱼已经整整十五年没有见过母亲了。

    果然,一个人不管长到几岁、不管有多通天的本领,“娘”这个字依然能触及到内心最脆弱最柔软的部分,尤其是在遭受了无比的苦难之后……

    孟小鱼贪婪地感受着这久别的母爱,一刻也不愿意松开孟兰氏的怀抱,连伤口是怎么被包扎的、什么时候被抱上了马车都无心留意。

    孟兰氏对她这撒娇的样子倒是见怪不怪,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柔声地不断安慰:“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呼~呼~,痛痛飞走了,不哭了噢,娘亲心疼。”

    这是以前孟兰氏哄她时常说的话,时隔多年,已经二十五岁的孟小鱼再次听到,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眼眶湿润,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赶紧再一次将脸埋进了母亲怀里。

    ——“行啦嫂嫂,你也莫太宠着二姑娘了。”见她这副又哭又笑的模样,马车里的另外一人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孟小鱼擦了擦眼泪,转头看向说话那人。只见那女子二十多岁模样,一身翠绿色的宽袖襦裙,生得是瑰姿艳丽、娇俏动人、一举一动皆是风情,尤其那一双如丝媚眼,即便是在睥睨相瞪,也会让人觉得她是在勾人魂魄、脉脉传情。

    此刻她慵懒地倚在靠垫上,撑着下巴一副极尽无聊的样子,她道:“孟家的子孙,生下来就会骑马,会走路就会舞刀枪。要是让我阿爹知道他的亲孙女九岁了骑个马还会摔下来哭鼻子,肯定会气得活过来。”

    孟兰氏听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那等去了洛阳,便让她跟着你大哥好好学一学骑射罢。”

    绿衣女子听后撇撇嘴,兴致缺缺地往车窗外望去。

    她不是别人,正是比孟均小了整整十八岁、小名玉儿的亲妹妹孟幸。

    孟小鱼看着自己的亲姑姑,心情十分复杂。

    她这个姑姑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她早年曾许过商贾人家,然而男家早逝,她二十出头便做了寡妇,后来那边彻底没落了,她便回娘家投靠了哥哥。

    这次孟幸搬到洛阳后,因其相貌出众,在机缘巧合之下,竟被当今元隆皇帝选入了后宫,短时间内就成了皇帝最宠爱的玉妃,更是在入宫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皇子。那正是后来在夺嫡之战中输给了安晃的皇五子安辉。

    若要选一个对孟家的繁荣至关重要的女人,孟小鱼与孟幸恐怕是不分伯仲,然而偏巧也是她两人,在后来将孟家撕裂成了两个阵营。

    孟小鱼的这个姑姑不仅姿色傲人,而且心气更甚,自小便是心比天高、不甘安分的性子。偏巧男人们都很吃她这一套,就连阅人无数、佳丽三千的元隆皇帝也一度被她迷得七晕八素。

    然而,她却不是一位合格的母亲,准确来说她不是一位合格的皇储的母亲。在她的无条件无底线的溺爱下,那个曾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五子安辉是一个性格暴虐却又无能的草包,连不闻政事的孟小鱼都不得不承认,她那个小表弟绝对不是能担一国大任的人选。

    在后来的宫乱中,孟幸来不及离开,被迫成了弃子。而安辉则跟着舅父孟均一起北逃,还在北境发动叛乱,妄图夺回皇位。

    然而结局孟小鱼现在已经知晓,叛军遭到了大魏和柔然联军的前后夹击,只能丢盔弃甲、节节败退,叛军首领在看到孟均战败被俘后,就知道胜负已分,于是为了向大魏求和,甚至主动捆了安辉,交到了魏国主帅的手中。

    安辉被押解回朝后,启正皇帝念他毕竟是先帝血脉,便褫夺了其封号,贬为庶人,将他与孟幸一起软禁于王府之中。

    然而二人却无法接受失败的结局,尤其是孟幸,在禁中日日歇斯底里地哭闹,上骂天家无情、下骂儿子无能。

    安辉在叛乱失败后本就积郁在胸,在受了多日母亲的责骂后,竟一气之下勒死了孟幸,随即自己也失心而疯。

    总而言之,不得善终……

    孟小鱼虽然与自己这个姑姑感情并不笃深,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姑姑,想到她的悲惨的结局,孟小鱼亦是于心不忍。

    “呼~呼~,痛痛飞走了~。”

    母亲的声音让孟小鱼回过神来,她看向母亲,孟兰氏恰巧也抬起头朝她温柔一笑,孟小鱼的内心登时震动不已——或许,老天爷让她回来是有原因的……或许……她,可以改变孟氏一族未来的悲剧命运。

    “哎……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洛阳啊……”孟幸百无聊赖地伸着懒腰,捶了捶自己的肩膀,对着车窗外一通长吁短叹。

    对,洛阳!

    “娘……”孟小鱼拉过孟兰氏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娘,我们……有没有可能不去洛阳?”

    孟兰氏一愣,“为何?”

    因为在哪里,孟家将会在权力的洪流中倾覆,每一个人都会遭遇不幸。

    然而话到嘴边,孟小鱼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现在不过一个九岁孩童,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多半只会被当作童言无忌。

    何况现今全家人日夜兼程地赶了好几天路,就是盼着去洛阳与父兄重逢,要他们现在凭她的一席话就掉头回上洛,恐怕是天方夜谭。

    可若不能阻止孟家去洛阳,岂不是一切还是会照上次那般发展?那她重生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孟小鱼抓着孟兰氏的双手有些颤抖。

    “怎么啦?是不是想家啦?”见她咬着嘴唇不开口,孟兰氏只当她还想撒撒娇,笑着道:“等我们到了洛阳,有爹爹和哥哥等着,那里会是小鱼儿的新家的。”

    孟小鱼咬着牙,鼻音浓重地说道:“娘你不是喜欢清静吗?洛阳太过喧闹,女儿担心你去了住不习惯……我害怕……”

    “傻孩子,娘是喜欢清静,但娘更想要早日与你爹爹和哥哥团聚啊。”她擦了擦孟小鱼脸上的泪痕,轻轻梳着她的额发。“别害怕,不管发生什么事,娘亲永远都会护小鱼儿周全的。”

    孟小鱼胸中猛一颤动,她坐直了身子,认真看向孟兰氏,这么一看才发现,娘亲好像与自己记忆里的样子有所不同。

    回忆里,娘亲脸上好像永远都挂着笑容,坚韧、聪慧、又能干,她既守着自己在学堂里读过《孟子》与《春秋》,也带着自己去田间放过风筝和捉过泥鳅。

    她好像知道世界上所有事,能回答孟小鱼问的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她好像从来不生病,甚至从来不睡觉,无论多晚,只要孟小鱼在睡梦中有一瞬惊悸,她都会立刻伸出手,轻轻地拍在自己背后。

    然而现在一看,才发现娘亲不过四十出头,两鬓却已经斑白了,甚至比皇宫里与她同龄的嬷嬷看着都要苍老些,因为长期疲惫、睡眠不佳,眼下有一抹难以消减的青黑;偶尔还会用手绢覆着口鼻,轻轻地咳几声。

    这咳嗽声,孟小鱼最熟悉不过,因为现在的她也有咳疾,是几年前意外落水后留下的病根,每日都会隐隐地咳许多遍,虽不算大病大痛,却如附骨之蛆,难以剜除。

    原来,娘也有咳疾吗?小时候的自己怎么会完全没有留意呢?

    “好些了吗?”见她怔怔望着自己,不再哭也不说话,孟兰氏笑着问,“手臂还疼吗?想不想喝口杏酪?”边说边用手摸了摸身旁小桌上的一只瓷壶,“还是温热的,娘给你倒一碗吧?”

    “娘……”孟小鱼拉住她的手。

    “怎么了?”

    她将孟兰氏的手攥紧,“不管发生什么事,娘亲都会护小鱼儿周全的,对吗?”

    孟兰氏不明所以,点头答:“对呀。”

    “不管发生……任何事……”

    孟兰氏笑了,揉了揉孟小鱼的小脑袋,“对,不管发生什么事,娘亲就是拼了命也会护你周全的。”她问孟小鱼:“怎么了?是不是还是害怕?”

    孟小鱼将头埋入孟兰氏怀中,摇了摇头,闷声闷气地回答道:“现在不怕了。”

    *****

    【1】门阀:魏圣祖孝敬帝定安姓为魏国最高门望,鲜卑勋臣八姓刘穆陆窦、单于兰云和汉族四姓崔卢郑杨门第相当,为魏国一级门阀。魏国并无科举制度,通过中正考评与门阀举荐来选拔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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