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无星,薄明月色朦胧掩映于轻纱漂浮的云层之间,月辉如清透流水洒落屋檐,却不及层檐叠栋灯火通明。

    远处楼宇间缀满灯火,将天边一线燃得薄红轻紫。白日太阳光耀万物,这夜里的大地竟比天穹更显妆色。

    也有月光灯火无法照亮的角落,秦语阑贴着墙角藏身黑暗里,正拿着镜子窥探屋内情形。成为“秦语阑”的丫鬟已有时日,每日忍耐着繁重的活计和琐碎的吩咐,眼睁睁看着别人套着自己的身躯享有属于她的一切,心中煎熬不甘难以言说。

    此刻,她终于寻得机会查探此人底细。

    镜子里显示出卧房的妆台,一个身穿素色裙裾的身影走近坐下,将发间玉簪“啪”地拍到桌面,秦语阑忍不住皱眉,倒不是心疼簪子,而是此人双腿分开,坐姿不雅,斜依桌台,姿态随意。

    她发现此人不爱穿她最喜欢的一系列刺绣仙罗裙,只在唯独几件纯色衣裙里来回换,也不爱用手镯头饰,每日素面朝天,仅做最简洁的挽发,回房后更是披头散发、不成体统。

    过去贴身服侍自己的几个丫鬟都被此人换走,新来的不熟悉她先前习惯,以为她向来如此,根本看不出违和来。

    而她自己虽被点为二小姐丫鬟,却不够贴身资格,被着执洒扫,几日下来手泡了凉水开始红肿发痛。

    宋谷风随意坐下,看着精致薄透的床幔沉思着眼下处境。

    他自己的身躯心脉已断,即使重新附身也不能活,现在已经回不去了。可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到了这女子的身躯中,按照醒来时的状况,这女子全身完好无损、生机十足,应当并未身死,可她的魂魄却不在这里。

    而且此地距他断魂之地相聚遥远,更不是他主动选择这个身体。

    因着疑虑重重,宋谷风并未将此身当做自己所有之物,而是存了一些如同面对旁人的距离感,可以说,到现在为止,他只知道附身女子的脸和手长什么样。

    秦语阑往暗处一躲,院门外几个下仆抬了桶热水进屋放下,她忽然想到自己的身体不知会被此人如何对待,顿时愤懑无比。

    镜子里,这人见来了热水,起身脱去外衣,秦语阑拿着镜子的手指收紧,指节用力得发白。

    她不愿看见接下来的场景,眼睛却死死盯着镜面不能离开。

    屋内,宋谷风脱去外衣后确是径直入水了,把全身在水里浸泡片刻,湿淋淋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他却闭目不看,“哗啦”一声跃出桶外,以法术烘干水分,合衣躺卧上榻。

    往日里他一定会修炼到子时,可是今日不知为何心绪烦扰,想到不知何去何踪的女子神魂,想到追杀自己黑衣人的诡异肉身,想到一时脱不开身的秦家。

    秦语阑见屋内人合上眼睛,久久没有动作,就连下仆来抬回浴桶都没有动静,不由心思活泛起来。

    方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被看光了去,没想到此人在这点倒还算知礼,只是无论如何夺舍了她就是不对,她依然要找办法证明身份。

    秦语阑的目标是身份木牌,象征秦家子弟的身份,用它能打开族地进出的结界,只有本人能够激活。

    秦语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激活身份木牌,但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她必须尝试。

    眼见卧榻上的人呼吸绵长、一动不动,秦语阑小幅度活动了下站得发麻的腿脚,悄无声息地潜入房内,摸到了自己存放木牌的暗柜。

    她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酣睡的“自己”。

    暗柜里有一个黑色的小匣子,入手沉甸甸,以冷铁打造而成,等闲武器难以破开。因秦语阑自知法力低微,因此并未以法术封口,而是构思了一个精巧的秘锁。

    秦语阑准确地推动机关,只听“咔嗒”一声,黑匣子被打开,檀黑色木牌端放其中,她心中松了一口气,真是万幸无比,夺舍之人没有发现这面木牌。

    秦语阑勉强凝聚了近日修炼出的一丝灵力输入进去,牢牢看着木牌,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一炷香的时间后,她额头沁出细汗,手指忍不住颤抖起来。

    怎会如此?怎么会毫无反应?

    难道因为换了身体不再被木牌承认?

    还是说,她本来就是这个孤女,过去的记忆只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

    “你怎么知道木牌在这里?”

    秦语阑蓦然抬头,就见卧榻上本应熟睡之人端坐其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她竟然早已暴露了!

    “刚见面的时候你说你救过我,但你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秦家身份牌在哪里。”

    秦语阑顿感千斤重压,浑身动弹不得,是宋谷风以强大神魂锁定了她。

    “说!你混进来究竟有何目的,难道你是妖魔的探子?”

    “我不知道什么妖魔什么探子,我只觉得你不该对救命恩人袖手旁观,因此想给你个教训。”秦语阑勉力抬起头,对着正襟危坐的“自己”说道。

    “我不记得告诉过你怎么打开这个匣子。”宋谷风说。他以常理推测,原身不会把这样细致的事情告诉一个外人。

    “你告诉过我。”秦语阑定定地看着他说道。她语气笃定,神色严肃,让宋谷风怀疑起自己的推测。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他面上依旧不显喜怒,沉声问道。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秦语阑不卑不亢地把问题抛回去。

    眼前的人给他一种违和之感。她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看自己的眼神分明没有惊喜和亲近,她的皮肤、头发、身形都说明了出身低微穷苦,可她的一言一行分明显示出受过良好教养。

    宋谷风垂眼看她,许久未言。就在秦语阑暗自思索自己的结局时,忽然听他说。

    “给我。”

    “什么?”秦语阑一头雾水。

    “身份牌给我。”

    秦语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走上前把身份牌递给他。却在她未曾松手,而他的手触碰到木牌时,一阵明亮光晕笼罩其上。

    木牌被激活了。

    秦语阑惊讶之下收回手指,只见方才的光晕转瞬熄灭,仍旧是先前黯淡无光的模样。

    她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木牌只对冒牌货有反应,最有说服力的证据倒戈相向,前路令她感到绝望。

    “秦语阑。”

    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秦语阑心跳一下子加速了,不是因为心动,而是因为惊吓。

    她张了张嘴,“你怎么知道”这个问句就在嘴边,可终是没有吐出。

    她不能暴露自己。

    暴露给夺舍她的人,她只有死路一条。

    可宋谷风像是洞穿了她的皮囊直直到达灵魂,“你是秦语阑。”

    秦语阑舔了舔干涩的唇,一句“你怎么知道”差点脱口而出,但最后只是低眉敛目道:“二小姐不要说笑了,我怎么敢当。”

    她心急火燎地寻思着蒙混之法和欺瞒之言——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

    却见眼前的人做出了令她始料未及的举动。

    宋谷风忽然肃容起立,深腰行礼,“秦姑娘,抱歉,占你之躯非我本意,我一定会查明缘由,想法设法使你灵魂复位。”

    秦语阑愣在原地,一时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或是日思夜想已见幻觉。过去的她身在其位,遇到困难自有长辈、好友、下人的帮忙,一朝零落尘泥、命如飘蓬、生死随人,所有人都可以碾上一脚,所有遇到的人都是这样做的,她几乎已经丧失对人的信任。

    而现在,最没有理由容忍她存在的人竟然心有愧疚,甚至对她弯腰行礼、郑重道歉。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秦语阑仍然漂浮在惊疑的恍惚中,却又忍不住道出疑惑,“夺舍是重罪,你就不怕吗?”

    “我自然是更愿意活着,可夺舍无辜,虽非本意,却已成定局。我因此而活,秦姑娘因此而苦,都不因你我如何意愿而改变,自然是我亏欠在先。”宋谷风维持深揖姿势,垂首而言。

    秦语阑见到他以自己的模样行此大礼,升起奇异的别扭之感,想要去扶他起身,可又仍然不敢全然信任:万一他只是试探她上钩呢?

    “如果我真是秦小姐,你不怕我为夺得原身去告诉别人?”

    “自然是担心的,因此我也有一事相求:希望能给我时间找到两全之法,在此期间我会尽力护你平安。何况此事诡异,毕竟从未出现过被夺舍者魂附他人的情况,若贸然暴露秦姑娘亦是解释不清。”

    这也正是她担心的。

    秦语阑权衡利弊,上前扶起宋谷风,让他直起身说话,“如果你一直没有找到办法让我回到原身呢?”

    “那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也是最稳妥不伤神魂的办法——到达离魂境界,可在突破时借此交换身体,或者重塑身躯。到时候你我互换,你回到原身,我趁机重塑身体。”

    秦语阑眼前一黑,那要修炼到猴年马月!

    “对了。”秦语阑忽然想到一点,“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因为方才的身份木牌。”

    见秦语阑疑惑不解,宋谷风说,“大家族的身份牌没有那么简单,尤其是曾经发生过夺舍灭族那件事后。”

    “身份牌同时连通血脉与神魂,激活它两者缺一不可,就是为了防止族人被夺舍。方才你我同时触碰才能激发,单独我来不能,单独你来也不能。”

    秦语阑恍然大悟,心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如此一来,自己的存在必不可少,她暂时也不用担心自己被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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