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到什么程度才称得上大商?就这个问题,东西方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东方巨商多具有浪漫与超然的色彩,理想又隐秘莫测;而西方商人则多现实而物利,这个才更符合凌嘉的作风。

    凌嘉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她想在东方的土壤上,践行西方的理论。

    暖风从东南方吹来,解冻了冻土,吹动腐朽从地里钻出,肆无忌惮钻进凌嘉的鼻腔。

    “咳咳……”

    凌嘉刚转醒过来,就和空气中的霉烂的味道贸然打了个照面,刺激得她忍不住蹙眉。

    “你终于醒了。”

    凌嘉把身体支起来,借着墙上一个巴掌大缺口溜进的光,她看清了说话的女子。

    女子不过二十出头,脸上不施粉黛,却显清新雅致,身着粗布衣裳,依旧仪态端庄。

    “你是谁?”凌嘉发现身上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锦绣绮罗也换成了粗糙的蓝布荆裙。

    她谨惕地观察起四周来:“这里是哪里?”

    这是一间逼仄的土屋,看着不过六张讲桌拼在一起那么大,高度也仅比凌嘉站起来高一臂的距离,又阴暗又潮湿。

    与其说这是屋子,倒不如说是牢笼来得更贴切些。

    那女子露出温柔的笑容,一双鹿瞳平静如湖水,“我叫阿英,这里是苏降军的大本营。”

    苏降?

    近两年来颍川兴起一伙假借苏峻之名作奸犯科,无恶不作的叛军,其中为首的,便叫苏降。

    苏降军盘踞禹山,而禹山地形错综复杂,易守难攻,让这支草莽匪徒本就壮大的势力更加捉摸不透。

    凌嘉听闻豫州刺史谢尚赋闲以来,一直在打探苏降军的踪迹,以图一网打尽。

    苏降军一好劫持女子,二爱打劫钱财,此次凌嘉以身做饵,为的就是掌握苏降军在禹山的布局,协助谢尚一举攻下这窝叛军,将此作为她攀上谢家高枝的垫脚石。

    阿英拧干一块还算干净的破布,放在凌嘉手中:“擦擦脸吧。”

    凌嘉上下打量自称“阿英”的女子,确定其确实没有恶意后,颤颤巍巍接过破布。

    她把脸埋进破布中用力揉搓,像是脸上出现了什么不可饶恕的污渍。

    阿英止住凌嘉的动作,“别伤了自己。”

    凌嘉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他,他们对我……”

    匪徒能对女子做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阿英突然把凌嘉抱在怀里,“衣服是我帮你换的,你别害怕,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她轻轻重复一遍,“我一定保护好你。”

    保护不保护凌嘉并不是很在意,她在意的只有她是否可以从这个阿英身上套取到有用讯息。

    民间曾有传言,两年前苏降军出现的时候,劫持的第一个女子,是王氏旁系一脉王梓之女王英。

    当时王英不过十七八岁,不日便要与陈郡谢氏一位小有成的后生结秦晋之好。

    可惜天公不作美,让苏降的人掳了佳话中的女主人公去,坏了两家将近的好事。

    王、谢两家皆是大姓之家,朝堂势力盘根错节,当时若是真想要追究下去,苏降军的势力又哪里会如此猖獗,以至于占山为王。

    可他们在江左安居一隅惯了,也清高惯了,为保家族清誉,皆对王英被掳一事皆闭口不谈。

    由是两个晚辈之间的婚约,便同王英的贞洁、烧毁的婚书,一齐化作灰烬,散在风中。

    没由来的,凌嘉早已在心里认定:面前这个阿英,就是王英。

    “阿英姐姐……”她装作对阿英的话深信不疑,最后还干脆靠在阿英的肩上哭出了声:

    “呜呜呜我好害怕……”

    阿英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凌嘉的背,温柔地安抚着情绪失控的凌嘉。

    她是如此的温柔体贴,可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凌嘉悄悄地露出一抹笑。

    凌嘉装着可怜卖鞋惨,有意从阿英口中套情报。

    但不知她多心还是怎么,每当她问出有关于苏降的问题时,阿英总顾左右而言他,似乎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天色渐暗,月上梢头。

    凌嘉坦然接受无功而返的结果后,正要闭眼睡觉,择日再做打算时,暗室里忽然飘起了一股异香。

    “小嘉妹妹?”

    阿英试着唤了两声,凌嘉听出其中的试探意味,留了个心眼,没作回应。

    她就近从地上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握在手中,用疼痛不停刺激逐渐昏沉的大脑。

    果然,下一秒她就听到阿英与一个小厮说话的声音。

    “我要和大当家议事,今夜你就在这里守着,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靠近!”

    阿英的声音不再温柔可亲,而像布满尖芒的寒冰,语气是上位者独特的倨傲腔调。

    小厮不满地敷衍了几声,漫不经心的态度显然惹怒了发号施令的人,因为凌嘉听到一声十分响亮的巴掌声。

    “此事关乎二当家,你若不想明年我在你的坟头除草,就依我所言!

    “倘若耽误了大当家的事,我可没法保证你的脑袋会落入哪只狗的口中。”

    “是是。”小厮捂着脸,唯唯诺诺应了好几个“是”,活脱脱狗腿的模样。

    凌嘉猜想,阿英该是真有这种权力和本事,所以这小厮才会这般惧怕她。

    至少,明面上是不敢得罪她的。

    忽地,凌嘉感觉脊背发凉,背后的阿英似是好发现了她的异样。

    可就算如此她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啊呸!狐假虎威的东西!”阿英已经走远,小厮这才愤愤,连啐了几口。

    他正要转过头查看暗室情况,便被一阵异香侵袭,身体像无骨的水草般瘫倒在地。

    凌嘉捂着口鼻,躲在小厮的视野死角处,看着他昏倒在地。

    阿英说的大当家应该是苏降,她说要和大当家议事,似乎是和苏降关系不错。

    可这也说不通,若是阿英和苏降的关系真的好到足以夜半议事,又怎么会让阿英住在这么个破地方?

    凌嘉一时想不通阿英的立场,最后干脆放弃思考这个问题。

    不过好消息是,可以肯定,苏降对阿英确实足够信任,不然不会只给阿英安排了一个人看守。

    坏消息是,从阿英对待她的态度看,她大概率是无法从阿英那里得到任何有用情报的。

    秉承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的理念,凌嘉趁着小厮昏睡,从暗室摸了出去。

    不愧是被称作“军”的存在,即使苏降军不过是由瓮牖绳枢之子、甿隶之人、迁徙之徒组成的团体,但其内部的人员排布和防御措施等,无一不令身为现代人的凌嘉瞠目结舌。

    凌嘉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成功移动了不到两百米。

    啊啊啊!这万恶的夜巡队!

    她在心里默念:大当家议事千万要久一点,阿英的迷药药效务必要强一点……

    躲避夜巡队的搜查时,凌嘉无意转进入一个空旷的小院。

    这里景物穿插,廊亭相怡,布景雅致清新,与她刚才所见服务于排兵布阵的大营截然不同。

    最关键的是,这里没有夜巡队!

    那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谁懂?谁懂?

    水榭旁的草地飞出团团萤火,一闪一闪,变幻着照亮一方又一方小境界,不知不觉凌嘉卸下的所有防备。

    “夜巡队究竟是谁安排的?几乎密不透风!太变态了!”

    凌嘉终于明白为什么苏降只安排了一个看守看着她和阿英,因为,几乎就不可能跑得出去啊!

    嘤嘤嘤!

    待看清了眼前景色后,凌嘉不计前嫌地夸赞道:“没想到苏降军这样一群人,还会有如此闲情雅致造这么精致的亭台阁楼,这般情致,竟有几分处官雅远不事事的名士风范。”

    恍惚间,凌嘉听到一声极为微小的哂笑,她转过身去。

    但见那来人身着一袭飘然若仙的白衣,如云的长发肆意披散开来,神色间透着一抹淡然出尘之态,恍若仙子,又恰似一幅绝世的山水画卷。

    凌嘉屏住了呼吸,生怕她这肉体凡胎一呼一吸的浊气会惊扰了天上来客。

    那人脸上噙着笑,但与生俱来般的疏离与忧郁又为他增添了破碎感。

    像是百年的佳酿再经过一次独家的加工手艺,为原本就醇厚的风味蒙上一层又一层神秘的面纱。

    在好奇(色)心驱使下,凌嘉下意识伸出手去触碰那张美人面。

    “诶?摸得到?而且手感好好,等……”

    漫长的反射弧完成,凌嘉终于意识到:这是真人!!!

    “不然你以为?”

    仙子依旧笑着,纵使凌嘉再愚钝,也从这笑容中看出了嘲讽。

    仙子微微启唇:“你要不要狡辩一下?”

    闻言凌嘉垂着脑袋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要是没什么话要说的话……”

    “等等!”凌嘉一狠心一咬牙,抬起脑袋,露出一双噙着泪的眼睛开始瞎说:

    “其实是奴家心悦先生,但又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只好深夜造访,只求,只求远远看上您那么一眼就好……”

    再假不过的谎言,离谱的同时又漏洞百出。

    可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段话,竟好像真的取得了那仙子般的人的信任。

    “还,还从没有人这样说过……”

    男子的声音隐隐透着高兴,脸也红了大半,竟会有这么纯情的男子?

    凌嘉心中不禁生出哄骗纯情少男的负罪感。

    “哈哈,是嘛?”

    “那先生,我既已经表完白,了却一桩心愿,若是没有旁的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凌嘉慢慢往有更多藏身之处的黑暗处挪去,逃离之心显而易见,但白衣男子却并不想放过她。

    “承蒙小姐厚爱,只是吾囿顿于此,既无法许小姐东山潇洒,也不敢求有年岁至白头翁,此情此景,只能辜负小姐情谊。”

    凌嘉停下脚步仔细品味他的话外音,神色晦明变化。

    住在这样的庭院中,却说自己的言行举止皆不由己,行差踏错甚至粉身碎骨,说明这人在大本营中地位很高,但绝不是一把手就是了。

    而且,这话里似乎还有一层意思,那就是:这里虽然没有夜巡队,但有时刻监视的暗哨!

    此前她一直在避着明面上的夜巡队,却忘记了暗地里也另有敌人。

    啧!好烦!

    凌嘉看着眼前之人那张笑脸,怎么看怎么气愤,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确实是帮了她……个屁啊!有个屁用啊!

    眼见着空气越来越凝重,凌嘉拧了一把大腿,这一拧,就像打开了泪腺的什么神奇开关一样,眼泪哗哗流个不停。

    她一捂脸,一跺脚,哭着跑开了。

    “戏看够了吗?”

    陶季向着身后瞬间冷了脸,语气中带有丝丝愠气:“戏看够了就把茶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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