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柱后走出一个拖着茶的清瘦少年,亦步亦趋跟在陶季身后:

    “公子,那个……是凌家娘子,她怎么会在这里?”

    “不知。”陶季言简意赅。

    清瘦少年脑袋上飘着许多疑问,他小心翼翼地开口:“她刚刚,刚刚说的那些……”

    陶季转过身,盯着少年的眼睛看。

    少年被吓得一哆嗦,茶杯倾倒,茶水洒了一半,他连忙欠身道歉,“公子恕罪!”

    陶季扶正了茶杯,“一些蠢话罢了,今日过后,你切莫再提。”

    少年面色不惊点点头,心里却已经扯出了一个痴情女子和绝情男子爱恨情仇的话本子了。

    没想到自家主子竟然为了清白名誉,这样糟践一个豆蔻少女的心,甚至还不准他再提起,要就此抹去少女存在的证据!

    陶季只看到少年眼中喷涌而出的正义感,却不知道其心中所想,还只当是少年人的天性使然。

    他望着凌嘉离开的方向,心中想道,或许她误打误撞说出的一段胡话,反而救了她一命。

    同时,也让他搁置许久的计划,有了新的转机。

    凌嘉这边跑着路,猛地被麻袋套了头。

    等她再次醒来,见到的是一间宫殿般富丽堂皇的屋子。

    凭着为商之人的敏锐嗅觉,凌嘉估量起房间内极尽奢华的装饰。

    照明用的是鲸油蜡烛,梳妆台上摆的是檀木梳子,串在珠帘上的是金玉宝石……就连瑞脑里燃着的香,也是千斤难买的稀罕物。

    如此穷奢极奢,真真将“金块珠砾,弃掷逦迤”的珠玑文字搬到了面前。

    晋朝连年纷战,本就不富裕,更有牵都和内乱的元气大伤。

    在远离京畿建康的豫州,这么一小块地方,山中匪贼居然富得流油,实在难以理喻。

    而且这些宝物不让她来换成通行货币,而用来这么浪费,简直是暴殄天物!

    凌嘉越看越心痛,已然忘记自己的处境,四处查看了起来。

    一旁的案牍之上有一卷随意展开的宴客图,画中人物神韵烨然若神人,灵动十足。

    这幅画若是传世,势必成为河南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只可惜,其上沾染的墨渍实在触目惊心,已经宣告此画作损毁。

    看着画卷落款处提的署名,凌嘉不免痛心疾首,惋惜道:

    “这可是卫协的画啊!就是因为有不识货的家伙随便丢,它们才会留存不下去的啊!”

    她正对着满室的珍宝愤世嫉俗,未曾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娘子在翻找什么?”

    身后之人的声音犹如洪钟大吕,在屋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压迫感。

    凌嘉僵硬地转过身,只见一个留着美髯的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的身后。

    美男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前襟,一双狭长的凤目眼睛直盯得凌嘉发毛。

    他的眼神颇为冷冽,纵一言不发也像是在逼问,让所有心机与算计都无所遁形。

    凌嘉急退一步,避免眼神与之汇集,干巴巴地解释道:“没,没有。”

    美男逼近她,继续问:“禹山的军事布防图?”

    电光火石之间,凌嘉明白了,她面前的这个人,就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叛军首领——苏降。

    怀着蝼蚁般的生命体对于强者和死亡近乎本能的恐惧,凌嘉的大脑尚未经过任何思考,便下达了流眼泪的指令。

    她真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脑海里仅有几个漂亮的计划框架就贸然行动。

    没能考虑实际的历史背景,也不曾预设过自己会陷入被动的境地,甚至直面生死。

    苏降轻挑地勾着凌嘉的下巴,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以极轻松的口吻说道:“不过是开个玩笑,不必介怀。”

    玩笑?

    难道没有人告诉他,只有当事人也觉得好笑的笑话,才叫玩笑吗?

    苏降也不顾凌嘉愿不愿意听,就自顾自道:

    “二当家的是我好兄弟,婚姻大事就由我这个当阿兄来操办,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不怎么样。

    他这话什么意思?是提点吗?

    可为何不能直接一点?她有些听不懂。

    凌嘉的一颗心都跳到嗓子眼,快坦然接受死亡的结局了,最后就这就这?

    真的很疑惑,这样的人,是怎么拥有一支媲美军队的武装力量的?

    苏降没等来凌嘉的回应,继续说道:“我听说,你好像心悦于我们二当家?”

    凌嘉的大脑开始风暴,拼命地想苏降口中这个“二当家”是她见过的谁。

    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误打误撞闯进的院子里,白衣男子的身影。

    难道是她情急之下冲着白衣男子那段的告白,让苏降误会了什么?

    当下恰逢苏降军内部同室操戈的时局,或许她能利用这点化险为夷。

    凌嘉掐了一把大腿的肉,极真切地哭诉道:“是,我是心悦二当家,为了他我甚至冒着生命危险,故意被掳上禹山。

    “可是谁料那二当家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还诌些我听不懂的胡话诓我……”

    仔细瞧着,多是一名深情的女子。

    凌嘉的反应显然取悦了苏降,他蹲下身子,对上凌嘉的目光:

    “真是个聪明又勇敢的小娘子,那我该怎么帮你呢?”

    苏降的性情实在古怪,让人根本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无法预测他下一步的行动。

    该做些什么?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凌嘉没有一点头绪,只能呆呆地,任由真实的讶异情绪通过面部表情表露。

    珠帘后走出一个女子,为她解惑道:“苏阿兄的意思是,他可以让你如愿,留在二当家身边。”

    凌嘉看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不假思索地喊道:“阿英姐姐?”

    她不是没有想过阿英和苏降会有这么一层关系,但真正亲眼见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要知道,王家不仅有些严重的阶级偏见,对女子贞洁更是有着极为严苛的要求。

    “身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念,在王家人心目中,甚至是可以超过“事急从权”的存在。

    被王、谢两家接连抛弃,同时还要与自己内心的“高尚”教条对抗,很难想象王英经历过什么。

    苏降一见到阿英,嘴角便勾起一抹压不下的笑。

    他轻步走到阿英身后,将像捧起至宝般,温柔地拥其入怀。

    两人就这样丝毫不避讳,在凌嘉的注视下上演起了一场耳鬓厮磨的大戏。

    好消息是,苏降这一套油腻动作,对凌嘉的紧张情绪有所缓解。

    但坏消息是,她开始反胃了。

    面对苏降的靠近,阿英只是轻轻推搡,欲拒还迎,并没有实际上的拒绝。

    可即使如此,凌嘉也还是从阿英眼中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厌恶。

    那种傲慢的眼神和王照之一般无二,是对小人的不屑,对卑鄙之人的蔑视。

    这也进一步地让凌嘉坚信,阿英就是王英。

    “二当家年岁也不小了,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身边却没有个体己人。”

    阿英替苏降做起了说客:“虽说婚姻大事应当父母做主,但二当家父母皆不在,长兄如父,这父母之命,就当由苏阿兄这个兄长来担着。”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平常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家事:“而苏阿兄觉得,你,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苏降将下巴抵在阿英的肩膀上,半张脸都埋进其颈肩处:“小娘子,你怎么想的?”

    许是他这一问实在太和善,凌嘉脑筋一转,脑子一抽,便开口问道:

    “大当家的在问我的意见,是不是说明,我还有拒绝的余地?”

    苏降大笑起来,可紧接着下一秒,他的身影如鬼魅一般转至凌嘉身边。

    一只手紧紧箍上凌嘉纤细的脖颈,强大的压力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你算个什么东西?要不是阿英执意要保着,早在暗哨发现你的时候,你就死了。”

    眼见着凌嘉与黑白无常之争快要败北,阿英上前阻拦道:

    “若是没有她出逃这一档子事,苏阿兄怕是也不会采纳我的意见吧?

    “毕竟,像凌嘉这样一颗有勇有谋的棋子,可遇而不可求,不是吗?”

    苏降松了手,凌嘉的身体脱了力,好在她用手扳住案牍,才不至于摔得更狼狈。

    苏降恶狠狠剜了阿英一眼,“还有你!若是下次再去暗室……”

    他用手指了指凌嘉:“她,还有你想保住的那些,一个都逃不掉!”

    这话像是扼住了阿英的命脉一样,她第一次露出了惊慌失措的表情,立马谦卑地回了个“是”。

    “咳咳咳咳。”

    凌嘉好不容易缓过来劲,一个抬头又看到苏降不善的眼神,怂得比谁都快:

    “大,大当家想让小人做什么都可以!”

    “哦?”苏降笑了,笑得像个催命鬼,“这么说,你不想拒绝咯?”

    大概在阎王殿走过一遭,迫使凌嘉生出了勇气。

    面对苏降的阴阳怪气时,她少了些慌乱,反是擦了一把泪,声泪俱下地为自己辩白:

    “小的这是想到,自己刚被二当家拒绝,一时自尊心作祟,才那么说的。”

    苏降大手一挥:“这个你不用管,禹山上的事都由我做主,还轮不到他拒绝。”

    不愧是叛军首领,有魄力!

    凌嘉应承道:“大当家英明神武!只是……”

    听到凌嘉语气中的转折,苏降周身的气压都低了几帕,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只是?”

    此景如此,凌嘉都生怕眼前这人从身上掏出一把刀,咔咔把她结果了。

    “这件事急不得,得循序渐进嘛不是,”她极力压下心头的恐惧,平静地道:

    “大当家留着我,想来并不是让我做二当家的夫人那么简单吧?”

    闻言,苏降面露欣慰,印证了凌嘉的猜想。

    古往今来,凡是有规模稍大一点儿的军队/匪徒,都免不了内乱,苏降军也是如此。

    不过致命的是,苏降军的两个主心骨之间出现了嫌隙,一下子就把内乱问题,升级成了存亡问题。

    “若是我和二当家的关系能够缓和地推进,那届时即使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也不会有人怪责到大当家身上。”

    多好啊,不由苏降强逼,而由凌嘉自己想法子打动二当家,让二当家自愿留她在身边。

    这样的话,就算日后真有那么兄弟反目的一天,苏降也可以装作是什么都不知情的一方,赢一波其他兄弟的心。

    凌嘉就事论事,但又巧妙避开具体矛盾。

    这样既不会显得太过聪明,又不至于让苏降觉得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

    苏降听出凌嘉的言外之意,问:“你要怎么做?”

    凌嘉拍拍胸脯,无比自信:“您只需给我一些时间和自由,剩下的都不是问题。”

    见苏降仍有疑虑,她狠下心道:“若是大当家还不信我,那我送您一样东西,向您一表我的真心如何?”

    苏降有了兴趣,挑了挑眉:“是什么?”

    凌嘉勾唇一笑:“一样绝对能助您,永远压过二当家的保障。”

    两人目光交汇,一时竟分不清谁才是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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