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乐长公主喜锦绣花色，鄜王府庭院秋日里亦百花繁簇。但满院花色的正中，孤零零地种着一棵枯死多年的枣树。
这树是长公主与鄜王相识后亲手种下的，已有许久的年岁。扶鹤归在枣树下站了少时，裹挟薄雨的风吹过繁花落瓣，在他脚边打转儿。
说来偌大的王府，仆役、府卫近千人，并不缺少人气，但扶萧却时常觉得扶鹤归身周冷清。
鄜王与昭乐长公主戍扎北境多年，皇后深居宫中，首辅朝务繁忙，府中与扶鹤归相陪的亲人竟只有扶观棋这一个血脉远薄的旁系族弟。
“世子，首辅大人回了王府，现下在你书房罚观棋公子呢。”扶萧出声道。
扶鹤归蹙了蹙眉，疾步往书房走。
书房中，扶观棋跪于书案正前，双手摊开举过头顶，任由罚责的戒尺一道道落下。
“二十一、”
“二十二、”
“二十三……”
扶观棋报数的声音有些发颤。
推门而入的扶鹤归急忙叫停：“叔父——！”
“喝止我，剩下的你替他受？”扶镜渊抬眸冷冷地看向扶鹤归。
“可今日考学之事，不怪他，不是吗？”扶鹤归俯身抱住扶观棋。
“疏废于学业，心中无墨无策，哪有那么多借口。”扶镜渊道，“你心疼他，可你也是这般从我手中过来的。”
“那我问叔父，狄奴祸乱何解？！”扶鹤归质询道。
窗外雨疏风骤，屋内人心凝止。
扶镜渊将戒尺掷在书案上，冷声说：“让淮北贺家的二十万黑甲精兵赴北疆一同压阵，朝中拨粮放款，举兵征伐北狄。”
“鄜王与靖安侯联手，不出一年便能踏平北狄国都。”
“圣上敢吗？他敢给镇北军拨一铢一厘的粮草钱吗？六十万兵力不仅能踏平北狄，也能直取大燕咽喉。”扶鹤归直言，“若是扶观棋在国子监上这般答策，明日你内阁案前的呈折全都是攻诘扶家狼子野心的！”
“檀青霭是我的门生，今日他前去考学亦是我授意。”扶镜渊垂眸看着地上二人，“扶鹤归，你在不安什么？”
扶鹤归微微惊诧：“……叔父？”
扶镜渊目光落在扶观棋身上：“你不必留在鄜王府了，出去远游历练吧，在外别说自己姓扶。”
这便是，放逐之意了。
扶观棋瞳孔凝缩，咬唇俯首向扶镜渊行叩礼，声音艰难道：“是。”
待扶镜渊离开书房，扶观棋捂着红肿几乎无法合握的手掌，颤声哭了出来：“世子，我是不是特别愚钝无用，这么多年首辅一直不喜于我。”
“可我不想走，我与鄜州的父族关系生疏，离了鄜王府，我就无处可归了啊……”
“我真的、真的有在很努力的学书……”扶观棋泣声不止。
扶镜渊无嗣，鄜王九年前从旁系抱来五岁的扶观棋，想养在扶镜渊膝下做继子，扶镜渊只瞧了一眼，说此子愚笨难塑，从未认下。
长公主生怜，将扶观棋留在王府中，扶镜渊授教扶鹤归学业，他便常在其侧一同听些教诲。
但扶鹤归天资非人，更衬得扶观棋犹如朽木。
“我有时，真的好恨你啊……为何上天待你那般好，你好像天生就该站在万人之上一样。”扶观棋哽咽得肩膀一耸一耸，崩溃到口不择言起来。
扶鹤归就这么席地抱着扶观棋，轻拍着他的后背，直至他情绪平复稍许：“观棋，你想留下，没有人敢逼你走，在这鄜王府我说了还是算话的。”
“留下做什么？做衬你明华万丈的尘石吗？”扶观棋凄然一笑，抹掉眼泪起身，“为什么上天轮到我选时，要么做尘石，要么做孤儿啊？”
“我从未不认你，你便不会是孤儿。”扶鹤归站起，揉了揉扶观棋的头，“往后课业有何不懂，都可来问我。”
扶观棋鼻尖酸涩，狼狈地跑出书房。
扶鹤归叹了口气，唤扶萧去给扶观棋送化瘀止疼的药，而后去王府后殿寻扶镜渊。
银鸾殿那扇青鲛戏珠的玉屏风后，扶镜渊正沏着茶，见扶鹤归找来，只说了一个字：“坐。”
扶鹤归敛衣而坐，未言。
扶镜渊格外偏爱先皇赏赐的这套金丝紫檀木茶具，壶中龙溪茶的香气不外溢半分，倒入杯盏中却又漫出浓郁沁人的清香来。
他将茶盏轻推至扶鹤归面前，平静道：“想问什么？”
“圣上龙体抱恙罢朝，将朝中掌督察与刑罚的三法司都予了熙王管？”扶鹤归问。
扶镜渊眸光一沉：“是昨日的谕诏，内阁压着还未昭发六部，你如何知晓？”
扶鹤归将蝶佩放于茶案上，绵薄的内力注入玉佩中，一只翅翼如绿璧的凤尾蝶飞出，散作莹光点点，铺洒成一行行的玉文。
扶镜渊瞧了扶鹤归一眼：“药蝶谷从不过问朝中之事，与你交好的那位蝶谷弟子如此行径，他便再回不了谷中了。”
“是我亏欠于她。”扶鹤归叹道。
扶镜渊视线扫过浮于案上的玉文：“所以你是忧心，燕帝借熙王之手诬查扶家？”
“嗯。”扶鹤归撤了内力，“熙王暗中访了扶家旁系在鄜州的几处生意。”
“朝廷不拨军饷，镇压北境的四十万戍兵全靠扶观棋父族在鄜州的那些生意养着，熙王若动鄜州扶家，危的是北境。”扶镜渊敛眸道，“若燕帝当真这般昏愚，那这皇位确实该换个人坐了。”
扶鹤归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他抿了口茶，眸光明灭：“叔父有何安排吗？”
扶镜渊默然许久后，询道：“鹤儿，你想要紫宸殿上那至尊至贵的帝位吗？”
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扶鹤归与扶镜渊对视，郑重地摇头。
“也是，你连入仕都不愿。”扶镜渊指腹轻搭在茶盏边沿摩挲，叹道，“如今朝务繁重，我在内阁整日批折子批得手都快断了，你却一点不肯为我在朝中分忧。”
“我……我给叔父捏捏胳膊。”扶鹤归站至扶镜渊身侧，为他揉捏肩臂上纾缓疲惫的穴位。
扶镜渊很是受用，他甚至将整个右手抬起，扶鹤归便顺着右臂一点点揉捏了下来。
他右臂是有伤的，衣袖滑到肘弯处，清晰可见一道长且深的旧鞭伤，陈痂早已脱落，却仍可窥其狰狞。
——十三年前先帝在位时，扶镜渊曾以和谈礼史身份受遣去往南疆图筮，但图筮王斥笑他年少狂妄，将他刑鞭于殿众前，后又囚缚于蝎窟中，辱没至极。
扶鹤归手顿了一下，想到图筮王的暴戾残虐，他不忍道：“叔父，九殿下将来一定会是很好的明仁之君。”
扶镜渊见扶鹤归放轻力道，那幽邃如渊的眸中溢笑：“卫琮那老家伙教出来的乖乖学生，可治理不了乱世。”
“眼下不过大燕历代必经的朝权更迭，何以称得乱世？”扶鹤归语气困惑。
扶镜渊避而未谈，询道：“几位皇子中，鹤儿除了九殿下外，最看好谁？”
扶鹤归压下疑虑，思酌道：“大皇子善兵不善谋，犀勇武断，有镇乱之能但无治世之才；二皇子与朝中许多仕族子弟交好，也博识多才温润谦和，但身子病弱无心党争；七皇子性子张扬了些，不过确实聪慧，但其母云贵妃心狭嗜利又颇有手腕，登位有外戚祸政之患。”
“那便是谁都不看好了。”扶镜渊笑问，“为何不提四皇子？”
“四皇子虽自幼养在姑母膝下，但毕竟出身卑贱，晏室最重血统，他已被燕帝封了‘熙王’，已封王封疆的皇子自是无缘储君位。”扶鹤归蹙了下眉，“……而且，我总觉得他心术不正。”
“他近日在京中大肆颂捧九皇子为天下人祈福的悲悯仁心。”扶镜渊道，“此举你如何看？”
扶鹤归眸光闪动：“是想九皇子盛誉过载，覆舟自溺。”
“那何解？”扶镜渊继续问。
扶鹤归沉吟片刻，回道：“近日秋汛，江河涨潮，淮江两岸历来都有水患，可让九殿下亲临淮阳郡治水，做出一番实绩，盛誉便实至名归。”
扶镜渊看着扶鹤归，眼中有深意：“淮阳郡离淮北可是仅一江之隔啊，鹤儿心里在想什么？”
扶鹤归抿唇道：“靖安候远离京城多年，二十万黑甲卫尽数是贺家私兵，叔父要请靖安候出兵攻伐北狄，至少为他淮江水患平些忧虑？”
“我以为，你是觉得多年不见，靖安候的立场不明，要九殿下先行试探一番。”扶镜渊抬手揉了揉眉心，“忘了，你幼时与贺家双子私交甚好。”
扶鹤归眸光微敛，为其辩解：“贺云铎是父王一手教出来的，战场上他定会是父王最利的矛。”
扶镜渊闻言头更痛了：“用人不疑这点，你倒是跟兄长学得极好，但你终要记得人心诡变……我今夜不宿在王府，你也早些歇息吧。”
……
秋雨绵延着又下了十数天，寒秋时节的日子像是浸透在了无尽雾雨里，今夜檐外亦是雨声喧哗。
忽闻惊雷乍响，电光映得屋内一刹犹如白昼。
扶鹤归在梦中被隐于暗处的一支闪着寒光的冷箭刺穿心脏，他倏地惊醒。
榻上，扶鹤归面无血色地抓皱被褥，他心口泛起一阵隐秘的蛰疼，一股慌悸的不祥感挥之不去。
上一次，他上一次像这般被噩梦侵扰夜不能寐时，是四年前闻人歆昏迷病危的那一晚。
枕下的蝶佩似心有所觉般亮起光华，一只玉色蝶使飞起落在扶鹤归颈间的一小处红於上。
扶鹤归坐起身，伸手去碰那只玉蝶，却穿透莹光只触到颈间。
他呢喃唤道：“……歆儿。”
已近寅时，雨势极大，扶鹤归却仍是撑伞出了王府，往闻人家走去。
城中宵禁，扶鹤归避开巡卫时，瞧见一支宫中出来的锦卫往城北赶去，犹有查封抄家之势。
他正迟疑，一道黑影突然从他身前掠过，只在雨中留下一缕转瞬即散的药香。
“狐笑。”扶鹤归跟了上去，低声叫住那人。
错愕回头的少年狭眼微眯，反手将毒针抵在扶鹤归颈脉处，待看清扶鹤归模样才卸下三分戒备。
他咬牙怒道：“闻人歆！你干的好事！”
扶鹤归将他拉入伞下，抬袖替他抹了抹身上的雨珠：“我是扶鹤归。”
狐笑憋一肚子火：“你管管你媳妇儿！！她借我名义在京城开九璞医馆！还敢管后宫嫔妃的那些腌臜事儿！”
扶鹤归蹙眉：“淑妃讨求子药的那事，她不是回绝了吗？”
“我具体的不知，但前日葛暗师兄突然替我起了一卦，说‘我’会因谋害皇嗣被大燕通缉。”狐笑愠恼道，“我人在浚州坐，罪从天上来！”
“她借我面容借你名义，被通缉的画像上也不会是你的模样。”扶鹤归轻声安抚，“若谷主问责，你归咎于我。”
“这北蘅洲十六国的京城，蝶谷弟子非得令不可往！我若只是要撇责，我来什么燕京！”狐笑深吸一口气询道，“闻人歆现下人在何处？我方才来时见有官兵往九璞医馆去了。”
“我本要去闻人家寻她，但现在看来，她应是仍在医馆中。”扶鹤归眸光微沉，“我先去医馆前门挡一挡锦卫，你走暗巷进医馆后院寻她。”
“勿急躁，一切听她怎么说，此事她多半已知晓且自有打算。”
这树是长公主与鄜王相识后亲手种下的，已有许久的年岁。扶鹤归在枣树下站了少时，裹挟薄雨的风吹过繁花落瓣，在他脚边打转儿。
说来偌大的王府，仆役、府卫近千人，并不缺少人气，但扶萧却时常觉得扶鹤归身周冷清。
鄜王与昭乐长公主戍扎北境多年，皇后深居宫中，首辅朝务繁忙，府中与扶鹤归相陪的亲人竟只有扶观棋这一个血脉远薄的旁系族弟。
“世子，首辅大人回了王府，现下在你书房罚观棋公子呢。”扶萧出声道。
扶鹤归蹙了蹙眉，疾步往书房走。
书房中，扶观棋跪于书案正前，双手摊开举过头顶，任由罚责的戒尺一道道落下。
“二十一、”
“二十二、”
“二十三……”
扶观棋报数的声音有些发颤。
推门而入的扶鹤归急忙叫停：“叔父——！”
“喝止我，剩下的你替他受？”扶镜渊抬眸冷冷地看向扶鹤归。
“可今日考学之事，不怪他，不是吗？”扶鹤归俯身抱住扶观棋。
“疏废于学业，心中无墨无策，哪有那么多借口。”扶镜渊道，“你心疼他，可你也是这般从我手中过来的。”
“那我问叔父，狄奴祸乱何解？！”扶鹤归质询道。
窗外雨疏风骤，屋内人心凝止。
扶镜渊将戒尺掷在书案上，冷声说：“让淮北贺家的二十万黑甲精兵赴北疆一同压阵，朝中拨粮放款，举兵征伐北狄。”
“鄜王与靖安侯联手，不出一年便能踏平北狄国都。”
“圣上敢吗？他敢给镇北军拨一铢一厘的粮草钱吗？六十万兵力不仅能踏平北狄，也能直取大燕咽喉。”扶鹤归直言，“若是扶观棋在国子监上这般答策，明日你内阁案前的呈折全都是攻诘扶家狼子野心的！”
“檀青霭是我的门生，今日他前去考学亦是我授意。”扶镜渊垂眸看着地上二人，“扶鹤归，你在不安什么？”
扶鹤归微微惊诧：“……叔父？”
扶镜渊目光落在扶观棋身上：“你不必留在鄜王府了，出去远游历练吧，在外别说自己姓扶。”
这便是，放逐之意了。
扶观棋瞳孔凝缩，咬唇俯首向扶镜渊行叩礼，声音艰难道：“是。”
待扶镜渊离开书房，扶观棋捂着红肿几乎无法合握的手掌，颤声哭了出来：“世子，我是不是特别愚钝无用，这么多年首辅一直不喜于我。”
“可我不想走，我与鄜州的父族关系生疏，离了鄜王府，我就无处可归了啊……”
“我真的、真的有在很努力的学书……”扶观棋泣声不止。
扶镜渊无嗣，鄜王九年前从旁系抱来五岁的扶观棋，想养在扶镜渊膝下做继子，扶镜渊只瞧了一眼，说此子愚笨难塑，从未认下。
长公主生怜，将扶观棋留在王府中，扶镜渊授教扶鹤归学业，他便常在其侧一同听些教诲。
但扶鹤归天资非人，更衬得扶观棋犹如朽木。
“我有时，真的好恨你啊……为何上天待你那般好，你好像天生就该站在万人之上一样。”扶观棋哽咽得肩膀一耸一耸，崩溃到口不择言起来。
扶鹤归就这么席地抱着扶观棋，轻拍着他的后背，直至他情绪平复稍许：“观棋，你想留下，没有人敢逼你走，在这鄜王府我说了还是算话的。”
“留下做什么？做衬你明华万丈的尘石吗？”扶观棋凄然一笑，抹掉眼泪起身，“为什么上天轮到我选时，要么做尘石，要么做孤儿啊？”
“我从未不认你，你便不会是孤儿。”扶鹤归站起，揉了揉扶观棋的头，“往后课业有何不懂，都可来问我。”
扶观棋鼻尖酸涩，狼狈地跑出书房。
扶鹤归叹了口气，唤扶萧去给扶观棋送化瘀止疼的药，而后去王府后殿寻扶镜渊。
银鸾殿那扇青鲛戏珠的玉屏风后，扶镜渊正沏着茶，见扶鹤归找来，只说了一个字：“坐。”
扶鹤归敛衣而坐，未言。
扶镜渊格外偏爱先皇赏赐的这套金丝紫檀木茶具，壶中龙溪茶的香气不外溢半分，倒入杯盏中却又漫出浓郁沁人的清香来。
他将茶盏轻推至扶鹤归面前，平静道：“想问什么？”
“圣上龙体抱恙罢朝，将朝中掌督察与刑罚的三法司都予了熙王管？”扶鹤归问。
扶镜渊眸光一沉：“是昨日的谕诏，内阁压着还未昭发六部，你如何知晓？”
扶鹤归将蝶佩放于茶案上，绵薄的内力注入玉佩中，一只翅翼如绿璧的凤尾蝶飞出，散作莹光点点，铺洒成一行行的玉文。
扶镜渊瞧了扶鹤归一眼：“药蝶谷从不过问朝中之事，与你交好的那位蝶谷弟子如此行径，他便再回不了谷中了。”
“是我亏欠于她。”扶鹤归叹道。
扶镜渊视线扫过浮于案上的玉文：“所以你是忧心，燕帝借熙王之手诬查扶家？”
“嗯。”扶鹤归撤了内力，“熙王暗中访了扶家旁系在鄜州的几处生意。”
“朝廷不拨军饷，镇压北境的四十万戍兵全靠扶观棋父族在鄜州的那些生意养着，熙王若动鄜州扶家，危的是北境。”扶镜渊敛眸道，“若燕帝当真这般昏愚，那这皇位确实该换个人坐了。”
扶鹤归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用力，他抿了口茶，眸光明灭：“叔父有何安排吗？”
扶镜渊默然许久后，询道：“鹤儿，你想要紫宸殿上那至尊至贵的帝位吗？”
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扶鹤归与扶镜渊对视，郑重地摇头。
“也是，你连入仕都不愿。”扶镜渊指腹轻搭在茶盏边沿摩挲，叹道，“如今朝务繁重，我在内阁整日批折子批得手都快断了，你却一点不肯为我在朝中分忧。”
“我……我给叔父捏捏胳膊。”扶鹤归站至扶镜渊身侧，为他揉捏肩臂上纾缓疲惫的穴位。
扶镜渊很是受用，他甚至将整个右手抬起，扶鹤归便顺着右臂一点点揉捏了下来。
他右臂是有伤的，衣袖滑到肘弯处，清晰可见一道长且深的旧鞭伤，陈痂早已脱落，却仍可窥其狰狞。
——十三年前先帝在位时，扶镜渊曾以和谈礼史身份受遣去往南疆图筮，但图筮王斥笑他年少狂妄，将他刑鞭于殿众前，后又囚缚于蝎窟中，辱没至极。
扶鹤归手顿了一下，想到图筮王的暴戾残虐，他不忍道：“叔父，九殿下将来一定会是很好的明仁之君。”
扶镜渊见扶鹤归放轻力道，那幽邃如渊的眸中溢笑：“卫琮那老家伙教出来的乖乖学生，可治理不了乱世。”
“眼下不过大燕历代必经的朝权更迭，何以称得乱世？”扶鹤归语气困惑。
扶镜渊避而未谈，询道：“几位皇子中，鹤儿除了九殿下外，最看好谁？”
扶鹤归压下疑虑，思酌道：“大皇子善兵不善谋，犀勇武断，有镇乱之能但无治世之才；二皇子与朝中许多仕族子弟交好，也博识多才温润谦和，但身子病弱无心党争；七皇子性子张扬了些，不过确实聪慧，但其母云贵妃心狭嗜利又颇有手腕，登位有外戚祸政之患。”
“那便是谁都不看好了。”扶镜渊笑问，“为何不提四皇子？”
“四皇子虽自幼养在姑母膝下，但毕竟出身卑贱，晏室最重血统，他已被燕帝封了‘熙王’，已封王封疆的皇子自是无缘储君位。”扶鹤归蹙了下眉，“……而且，我总觉得他心术不正。”
“他近日在京中大肆颂捧九皇子为天下人祈福的悲悯仁心。”扶镜渊道，“此举你如何看？”
扶鹤归眸光闪动：“是想九皇子盛誉过载，覆舟自溺。”
“那何解？”扶镜渊继续问。
扶鹤归沉吟片刻，回道：“近日秋汛，江河涨潮，淮江两岸历来都有水患，可让九殿下亲临淮阳郡治水，做出一番实绩，盛誉便实至名归。”
扶镜渊看着扶鹤归，眼中有深意：“淮阳郡离淮北可是仅一江之隔啊，鹤儿心里在想什么？”
扶鹤归抿唇道：“靖安候远离京城多年，二十万黑甲卫尽数是贺家私兵，叔父要请靖安候出兵攻伐北狄，至少为他淮江水患平些忧虑？”
“我以为，你是觉得多年不见，靖安候的立场不明，要九殿下先行试探一番。”扶镜渊抬手揉了揉眉心，“忘了，你幼时与贺家双子私交甚好。”
扶鹤归眸光微敛，为其辩解：“贺云铎是父王一手教出来的，战场上他定会是父王最利的矛。”
扶镜渊闻言头更痛了：“用人不疑这点，你倒是跟兄长学得极好，但你终要记得人心诡变……我今夜不宿在王府，你也早些歇息吧。”
……
秋雨绵延着又下了十数天，寒秋时节的日子像是浸透在了无尽雾雨里，今夜檐外亦是雨声喧哗。
忽闻惊雷乍响，电光映得屋内一刹犹如白昼。
扶鹤归在梦中被隐于暗处的一支闪着寒光的冷箭刺穿心脏，他倏地惊醒。
榻上，扶鹤归面无血色地抓皱被褥，他心口泛起一阵隐秘的蛰疼，一股慌悸的不祥感挥之不去。
上一次，他上一次像这般被噩梦侵扰夜不能寐时，是四年前闻人歆昏迷病危的那一晚。
枕下的蝶佩似心有所觉般亮起光华，一只玉色蝶使飞起落在扶鹤归颈间的一小处红於上。
扶鹤归坐起身，伸手去碰那只玉蝶，却穿透莹光只触到颈间。
他呢喃唤道：“……歆儿。”
已近寅时，雨势极大，扶鹤归却仍是撑伞出了王府，往闻人家走去。
城中宵禁，扶鹤归避开巡卫时，瞧见一支宫中出来的锦卫往城北赶去，犹有查封抄家之势。
他正迟疑，一道黑影突然从他身前掠过，只在雨中留下一缕转瞬即散的药香。
“狐笑。”扶鹤归跟了上去，低声叫住那人。
错愕回头的少年狭眼微眯，反手将毒针抵在扶鹤归颈脉处，待看清扶鹤归模样才卸下三分戒备。
他咬牙怒道：“闻人歆！你干的好事！”
扶鹤归将他拉入伞下，抬袖替他抹了抹身上的雨珠：“我是扶鹤归。”
狐笑憋一肚子火：“你管管你媳妇儿！！她借我名义在京城开九璞医馆！还敢管后宫嫔妃的那些腌臜事儿！”
扶鹤归蹙眉：“淑妃讨求子药的那事，她不是回绝了吗？”
“我具体的不知，但前日葛暗师兄突然替我起了一卦，说‘我’会因谋害皇嗣被大燕通缉。”狐笑愠恼道，“我人在浚州坐，罪从天上来！”
“她借我面容借你名义，被通缉的画像上也不会是你的模样。”扶鹤归轻声安抚，“若谷主问责，你归咎于我。”
“这北蘅洲十六国的京城，蝶谷弟子非得令不可往！我若只是要撇责，我来什么燕京！”狐笑深吸一口气询道，“闻人歆现下人在何处？我方才来时见有官兵往九璞医馆去了。”
“我本要去闻人家寻她，但现在看来，她应是仍在医馆中。”扶鹤归眸光微沉，“我先去医馆前门挡一挡锦卫，你走暗巷进医馆后院寻她。”
“勿急躁，一切听她怎么说，此事她多半已知晓且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