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歆归家时已近子时,但家中仍灯火长明。
她翻墙回了屋,借着轩窗洒进的月辉,在梳妆台前步骤繁复地卸下那张画皮面具。
但闻人彧来敲门时,她身上还披着扶鹤归的罩衫。
闻人歆一整个手忙脚乱,半晌后才开门:“兄长还没歇下吗?今日宫宴这般久?”
“你不也玩闹到此时才回来。”闻人彧身上还穿着官服,立在屋外,瞧见闻人歆苍白的面色,沉着脸问,“今日喝药了吗?”
闻人歆苦着脸不吭声。
闻人彧皱眉:“怎么,你是想一整个冬日都病着卧床不起吗?”
“兄长找我何事?”闻人歆引开话题。
闻人彧看了她良久:“皇后娘娘今日又提起你与扶鹤归的婚事,你怎么看?”
祖辈尚未亡故时,闻人家与扶家有指腹为婚之契。扶家嫡孙辈只扶鹤归一人,闻人家夫人头胎是男儿,后又盼了四年,是以闻人歆自出生便顶着鄜王府准世子妃的名分。
“你和扶鹤归都到了适宜婚配的年纪,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开春后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恩旨。”闻人彧认真道。
若是圣上赐婚,闻人歆可享公主出嫁的仪仗,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闻人歆却眸光闪烁:“这婚事,再往后压一压吧。”
“为何?”闻人彧不解。
闻人歆被质问得目光垂敛了下来。
这模样瞧得闻人彧又气又心疼,他分明还未说重话,闻人歆便已装起可怜来了。
闻人彧长叹:“你自幼体弱,十二岁那场大病是扶家砸下万金又苦苦向药蝶谷求医,才将你的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这些年温养身子的珍贵药材也从未断过地往府中送。”
“你这条命,说是扶家给的都不为过。”
闻人歆轻笑着,但眉眼间有哀意:“不仅是我的命,闻人家如今的富贵有半数都是扶家给的。”
自古亏欠,最消磨欢喜的爱意。
“我……我也不是逼你嫁人的意思。”闻人彧到底还是心疼她,“若你当真不愿,这门婚事可以再商议,但断不能这般虚钓着扶家。”
闻人歆吸了吸鼻尖,低声说:“不退。”
“那你到底要如何?!”闻人彧免不了用了些重音,他问,“总要有一个理由啊,小妹。”
“我知你心慧,洞悉权术与人心不在话下,但无论如何,都断不可玩弄他人感情。”
“我……”闻人歆语塞住了。
先前只来得及换上件单衣,受不住冷,她打了个喷嚏:“进屋说吧,外面寒气重。”
闻人彧跟了进去。
闻人歆没点烛灯,她打开桌匣中碧波流动的夜明珠,坐在桌前:“兄长,你觉得扶家在大燕朝的地位如何?”
闻人彧不假思索:“地位超然,权势滔天。”
闻人歆笑着,开口便说着杀头的话:“那你觉得这大燕是扶家的天下还是晏家的天下?”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但扶家出了一位手握四十万镇北军的异姓亲王,一位掌理后宫内廷的中宫皇后,一位权倾六部的内阁首辅。
若扶家想让这大燕换个姓氏,不过朝夕之事。
闻人彧许久未答。
闻人歆眼中笑意渐凉:“扶鹤归其母是圣上胞姐昭乐长公主,他在大燕,尊贵不输皇子。”
“但兄长觉得,这是好事吗?”
闻人彧长吸了口气:“扶家没有逆反之心。”
闻人歆叹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是否会觉得扶家有不臣之心。”
闻人彧掌骨合握攥紧:“狄奴祸乱北境,圣上还需要鄜王平乱,现下不会动扶家。”
“北狄战乱绝非一两年能平息的。”闻人歆抬眸,与闻人彧晦沉的目光相撞,“设想一下,若有一把悬顶剑长久架在你我头颅之上,兄长确定自己绝不会行失衡失智之事吗?”
“你是说,圣上已猜忌到容不下……”闻人彧有些动摇。
“燕京要乱了,不出三月。”闻人歆伸手拨弄那颗夜明珠,说着沉重的话,语调却有几分漫不经心,“你已官至吏部侍郎,若我现下嫁进扶家,兄长敢赌前路是荣华富贵还是尸山血海?”
“到时扶家被诬谋逆,闻人家可也是被诛的九族之一了。”
扶家如今位于高山之巅,亦在寒渊之崖。
闻人家,赌不起。
闻人彧握拳的手松开:“这婚约我去退掉。”
“我说了,不明言退婚。”闻人歆眸华映着夜明珠流光的色彩,她语气认真毫无怯色,“我知扶鹤归心悦于我,我不想负他,前路纵是尸山血海我也陪他蹚过去……我想保他。”
“若能陪他全身而退,我便可毫无亏欠地做他的妻。”
闻人彧许久说不出话来:“若真到了那般险难地步,你又能如何呢?”
“昭乐长公主身为大燕朝百年来唯一挂帅戍疆的女子,民望极重。”闻人歆直言,“扶鹤归流着一半嫡亲皇族的血,这重身份下,若他无辜,若他受万民敬重,他便还有一线活路。”
闻人彧问:“你近几日多在外奔劳,便是为了扶鹤归?”
“嗯。”闻人歆眸光低敛,“左右这婚约不过祖辈口头之言,兄长如今在外勿提勿议勿认,多替闻人家回避,扶鹤归那边我去安抚。”
……
初秋多雨,九璞医馆的后院中引了一汪活水作潭,缀线的细雨坠在潭池中漾开涟漪。
扶鹤归撑伞走入庭院时,一对锦鲤戏水跃池,溅湿了他垂地的青衫。
一人突然扣住了扶鹤归的手腕,将他拽入院中隐蔽的阴影处。
闻人歆带着玉狐面具,盯着扶鹤归,语气算不上好:“不是跟你说过不许来这儿吗?”
槐树枝桠错落的疏影中,扶鹤归垂眸道:“我别处寻不到你,歆儿……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怎么这么问?”闻人歆蹙了下眉。
扶鹤归敛于衣袖下的手微微握紧:“姑母提及你我婚事,但彧兄近日多有回避……如果,如果歆儿对我有何处不满意,你提出来,我都改。”
“不满意?”闻人歆眼中有笑意,“不满意的地方多了去了。”
扶鹤归心口微窒,认真问:“歆儿可是对这门婚事有所不愿?”
闻人歆抽掉扶鹤归手中向她倾斜大半的伞具,反问他:“我若说不愿你便同意退婚?而且丝毫不会为难于闻人家?”
两人沐在细雨中,闻人歆上前将扶鹤归逼退了一步,她似乎总是一再想突破两人间那条被恪守的虚无缥缈的界线。
扶鹤归被闻人歆的两句连问刺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两人离得极近,但细雨似乎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他半晌未作答。
“说呀。”闻人歆追问道。
下一瞬,她猝不及防地被扶鹤归抵在槐树树干上,一个克制而温柔的吻颤抖地落在了她额间。
扶鹤归松得很快,他退后一步,微仰起头深吸了口气,雨水入了眼:“……抱歉。”
“今日是我失了君子礼节。”扶鹤归纤长的睫羽垂坠下雨珠,“这婚事就此作罢,扶家往后不会再提。若城中有人妄议些什么,你可以把所有过错一并推给我。”
“待你另择良人,我亲自替你们去求赐婚的恩旨,你……可以风风光光地大嫁。”
这退后的一步之遥,犹如横隔银河般的天堑。
但闻人歆在扶鹤归转身之瞬拉住他的衣袖,她勾搂住他的脖子,仰头亲了上去。
扶鹤归僵在原地,对唇间的温热不知所措。
“扶鹤归,别退后啊。”闻人歆捧着扶鹤归的脸,又吻过湿他眉眼的雨渍,“亲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可是……”扶鹤归声音微哑。
“知道牛郎为什么能娶到织女吗?”闻人歆脸上的面具有些碍事,她干脆摘了下来。
扶鹤归思酌:“因为他隔着银河痴痴相守,情深可鉴?”
闻人歆嗤笑出声:“因为他下流无赖。”
“君子礼节,这种东西该抛就抛。”闻人歆用鼻尖去蹭扶鹤归的鼻尖,“我的世子殿下,你可不是牛郎那种尘泥里的凡夫俗子可比拟的,可我有时候又觉得你太干净了。”
“你是天上清月,是云阙仙鹤,是大燕最尊贵的人之一,你不必在感情里如此谦卑。”
扶鹤归看到闻人歆瞳眸中自己的倒影:“可你不要天上清月不要云阙仙鹤。”
……可你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闻人歆道,“闻人家不想与扶家结姻,但我想嫁给你。”
“闻人家为何……”扶鹤归不解。
闻人歆打断了他,眸光亮起:“扶鹤归,跟我私奔怎么样?”
扶鹤归顿住,那神色似真有在认真思量:“歆儿,这有辱你名节,于你不公,而且你身子不好,万万受不得路上的流离颠沛。”
“若我全不在乎呢?”闻人歆取下腰间那枚蝶形环佩,试探道,“名节、身份、权势皆弃,我们带足盘缠,可以一同游历北蘅洲的万水千川后去药蝶谷隐居,幽然闭世。”
扶鹤归默然良久:“是燕京要发生什么吗?”
闻人歆惊于扶鹤归的敏性,遮掩道:“为何想到这个?”
“歆儿不是喜避世的性子。”扶鹤归已有所猜测,他冷静道,“歆儿能为我舍弃到这般,若是大燕太平,我自当放下一切陪你游历千山做尽你想做之事。”
“但若动乱将生,我便不能走。我既享了身为扶家人的尊荣,便必须担起对应的责任。”
“那倘若是,扶家灾厄将至呢?”闻人歆声音沉重。
“原来如此。”扶鹤归眸光微暗,“那我们确实不可结姻,不可祸了闻人家……但朝中生变,叔父竟未提醒我分毫。”
“首辅大人应是有自己的打算。”闻人歆将蝶佩塞在扶鹤归手心,“小心些熙王,保护好自己。”
扶鹤归低头看了看玉佩:“熙王?他们党派纷争,要拿扶家开刀吗?”
“此处不便多议。”闻人歆抬手抚过扶鹤归眼角的绯色美人痣,“我收集到的情报蝶使会尽数告诉你。”
“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扶鹤归心中动容,却退后半步道:“时机敏感特殊,歆儿也与我多避些嫌吧。”
闻人歆一噎,愠恼地强拽着他进了药屋:“在外是在外,我如今顶着你的脸,又以小神医的身份同你相交,有在这医馆内与你避嫌的必要?”
……
扶鹤归从后院的独门离开九璞医馆时,雨已渐歇,但地上积水,踩上去犹如将一面面薄镜踏碎。
天光昏暗,映得水中清冷的人影黑深。
“世子,你去了何处,怎么淋了雨?”扶箫许久才撑伞寻到扶鹤归,“嘶,这衣襟、衣襟怎么有些皱乱?”
扶鹤归未答,敛袖走在偏僻的街巷。
扶箫举着伞紧跟在后面,他莫名的,觉得扶鹤归身影有些寂寥。
行至鄜王府门前,两人看到身着明绿襕衫的少年揉着腰下轿,哀声连天。
扶鹤归唤道:“观棋。”
扶观棋立时端正仪态,向扶鹤归行礼:“世子。”
“今日国子监下学为何这般晚?”扶鹤归目光落在扶观棋通红的手心上,“这是?挨了罚?”
扶观棋羞红着脸:“今日檀首枢亲自考学,我没答上来,被打了手板罚站半个时辰。”
他身后的书童急替他辩解:“世子,首枢大人问旁人都问淮北治水、江南清田之策,偏生问公子狄奴祸乱何解,这、这叫我们公子怎么答嘛!”
燕帝这是借檀青霭考学之询,质问鄜王为何仍未平定北境。
“先去休息吧。”扶鹤归安抚道,“晚膳要与我共食吗?”
扶观棋眼睛亮了亮:“近日司业授课有许多奥涩的地方我都未弄懂,正好想向世子求教。”
“好。”扶鹤归应道,“我先回屋换身衣服,你晚些时候可来书房找我。”
她翻墙回了屋,借着轩窗洒进的月辉,在梳妆台前步骤繁复地卸下那张画皮面具。
但闻人彧来敲门时,她身上还披着扶鹤归的罩衫。
闻人歆一整个手忙脚乱,半晌后才开门:“兄长还没歇下吗?今日宫宴这般久?”
“你不也玩闹到此时才回来。”闻人彧身上还穿着官服,立在屋外,瞧见闻人歆苍白的面色,沉着脸问,“今日喝药了吗?”
闻人歆苦着脸不吭声。
闻人彧皱眉:“怎么,你是想一整个冬日都病着卧床不起吗?”
“兄长找我何事?”闻人歆引开话题。
闻人彧看了她良久:“皇后娘娘今日又提起你与扶鹤归的婚事,你怎么看?”
祖辈尚未亡故时,闻人家与扶家有指腹为婚之契。扶家嫡孙辈只扶鹤归一人,闻人家夫人头胎是男儿,后又盼了四年,是以闻人歆自出生便顶着鄜王府准世子妃的名分。
“你和扶鹤归都到了适宜婚配的年纪,皇后娘娘的意思是,开春后向圣上求一道赐婚的恩旨。”闻人彧认真道。
若是圣上赐婚,闻人歆可享公主出嫁的仪仗,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闻人歆却眸光闪烁:“这婚事,再往后压一压吧。”
“为何?”闻人彧不解。
闻人歆被质问得目光垂敛了下来。
这模样瞧得闻人彧又气又心疼,他分明还未说重话,闻人歆便已装起可怜来了。
闻人彧长叹:“你自幼体弱,十二岁那场大病是扶家砸下万金又苦苦向药蝶谷求医,才将你的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这些年温养身子的珍贵药材也从未断过地往府中送。”
“你这条命,说是扶家给的都不为过。”
闻人歆轻笑着,但眉眼间有哀意:“不仅是我的命,闻人家如今的富贵有半数都是扶家给的。”
自古亏欠,最消磨欢喜的爱意。
“我……我也不是逼你嫁人的意思。”闻人彧到底还是心疼她,“若你当真不愿,这门婚事可以再商议,但断不能这般虚钓着扶家。”
闻人歆吸了吸鼻尖,低声说:“不退。”
“那你到底要如何?!”闻人彧免不了用了些重音,他问,“总要有一个理由啊,小妹。”
“我知你心慧,洞悉权术与人心不在话下,但无论如何,都断不可玩弄他人感情。”
“我……”闻人歆语塞住了。
先前只来得及换上件单衣,受不住冷,她打了个喷嚏:“进屋说吧,外面寒气重。”
闻人彧跟了进去。
闻人歆没点烛灯,她打开桌匣中碧波流动的夜明珠,坐在桌前:“兄长,你觉得扶家在大燕朝的地位如何?”
闻人彧不假思索:“地位超然,权势滔天。”
闻人歆笑着,开口便说着杀头的话:“那你觉得这大燕是扶家的天下还是晏家的天下?”
这话实在大逆不道,但扶家出了一位手握四十万镇北军的异姓亲王,一位掌理后宫内廷的中宫皇后,一位权倾六部的内阁首辅。
若扶家想让这大燕换个姓氏,不过朝夕之事。
闻人彧许久未答。
闻人歆眼中笑意渐凉:“扶鹤归其母是圣上胞姐昭乐长公主,他在大燕,尊贵不输皇子。”
“但兄长觉得,这是好事吗?”
闻人彧长吸了口气:“扶家没有逆反之心。”
闻人歆叹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旁人是否会觉得扶家有不臣之心。”
闻人彧掌骨合握攥紧:“狄奴祸乱北境,圣上还需要鄜王平乱,现下不会动扶家。”
“北狄战乱绝非一两年能平息的。”闻人歆抬眸,与闻人彧晦沉的目光相撞,“设想一下,若有一把悬顶剑长久架在你我头颅之上,兄长确定自己绝不会行失衡失智之事吗?”
“你是说,圣上已猜忌到容不下……”闻人彧有些动摇。
“燕京要乱了,不出三月。”闻人歆伸手拨弄那颗夜明珠,说着沉重的话,语调却有几分漫不经心,“你已官至吏部侍郎,若我现下嫁进扶家,兄长敢赌前路是荣华富贵还是尸山血海?”
“到时扶家被诬谋逆,闻人家可也是被诛的九族之一了。”
扶家如今位于高山之巅,亦在寒渊之崖。
闻人家,赌不起。
闻人彧握拳的手松开:“这婚约我去退掉。”
“我说了,不明言退婚。”闻人歆眸华映着夜明珠流光的色彩,她语气认真毫无怯色,“我知扶鹤归心悦于我,我不想负他,前路纵是尸山血海我也陪他蹚过去……我想保他。”
“若能陪他全身而退,我便可毫无亏欠地做他的妻。”
闻人彧许久说不出话来:“若真到了那般险难地步,你又能如何呢?”
“昭乐长公主身为大燕朝百年来唯一挂帅戍疆的女子,民望极重。”闻人歆直言,“扶鹤归流着一半嫡亲皇族的血,这重身份下,若他无辜,若他受万民敬重,他便还有一线活路。”
闻人彧问:“你近几日多在外奔劳,便是为了扶鹤归?”
“嗯。”闻人歆眸光低敛,“左右这婚约不过祖辈口头之言,兄长如今在外勿提勿议勿认,多替闻人家回避,扶鹤归那边我去安抚。”
……
初秋多雨,九璞医馆的后院中引了一汪活水作潭,缀线的细雨坠在潭池中漾开涟漪。
扶鹤归撑伞走入庭院时,一对锦鲤戏水跃池,溅湿了他垂地的青衫。
一人突然扣住了扶鹤归的手腕,将他拽入院中隐蔽的阴影处。
闻人歆带着玉狐面具,盯着扶鹤归,语气算不上好:“不是跟你说过不许来这儿吗?”
槐树枝桠错落的疏影中,扶鹤归垂眸道:“我别处寻不到你,歆儿……可是我做错了什么事?”
“怎么这么问?”闻人歆蹙了下眉。
扶鹤归敛于衣袖下的手微微握紧:“姑母提及你我婚事,但彧兄近日多有回避……如果,如果歆儿对我有何处不满意,你提出来,我都改。”
“不满意?”闻人歆眼中有笑意,“不满意的地方多了去了。”
扶鹤归心口微窒,认真问:“歆儿可是对这门婚事有所不愿?”
闻人歆抽掉扶鹤归手中向她倾斜大半的伞具,反问他:“我若说不愿你便同意退婚?而且丝毫不会为难于闻人家?”
两人沐在细雨中,闻人歆上前将扶鹤归逼退了一步,她似乎总是一再想突破两人间那条被恪守的虚无缥缈的界线。
扶鹤归被闻人歆的两句连问刺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两人离得极近,但细雨似乎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他半晌未作答。
“说呀。”闻人歆追问道。
下一瞬,她猝不及防地被扶鹤归抵在槐树树干上,一个克制而温柔的吻颤抖地落在了她额间。
扶鹤归松得很快,他退后一步,微仰起头深吸了口气,雨水入了眼:“……抱歉。”
“今日是我失了君子礼节。”扶鹤归纤长的睫羽垂坠下雨珠,“这婚事就此作罢,扶家往后不会再提。若城中有人妄议些什么,你可以把所有过错一并推给我。”
“待你另择良人,我亲自替你们去求赐婚的恩旨,你……可以风风光光地大嫁。”
这退后的一步之遥,犹如横隔银河般的天堑。
但闻人歆在扶鹤归转身之瞬拉住他的衣袖,她勾搂住他的脖子,仰头亲了上去。
扶鹤归僵在原地,对唇间的温热不知所措。
“扶鹤归,别退后啊。”闻人歆捧着扶鹤归的脸,又吻过湿他眉眼的雨渍,“亲了我,就要对我负责。”
“可是……”扶鹤归声音微哑。
“知道牛郎为什么能娶到织女吗?”闻人歆脸上的面具有些碍事,她干脆摘了下来。
扶鹤归思酌:“因为他隔着银河痴痴相守,情深可鉴?”
闻人歆嗤笑出声:“因为他下流无赖。”
“君子礼节,这种东西该抛就抛。”闻人歆用鼻尖去蹭扶鹤归的鼻尖,“我的世子殿下,你可不是牛郎那种尘泥里的凡夫俗子可比拟的,可我有时候又觉得你太干净了。”
“你是天上清月,是云阙仙鹤,是大燕最尊贵的人之一,你不必在感情里如此谦卑。”
扶鹤归看到闻人歆瞳眸中自己的倒影:“可你不要天上清月不要云阙仙鹤。”
……可你不要我。
“我没有不要你。”闻人歆道,“闻人家不想与扶家结姻,但我想嫁给你。”
“闻人家为何……”扶鹤归不解。
闻人歆打断了他,眸光亮起:“扶鹤归,跟我私奔怎么样?”
扶鹤归顿住,那神色似真有在认真思量:“歆儿,这有辱你名节,于你不公,而且你身子不好,万万受不得路上的流离颠沛。”
“若我全不在乎呢?”闻人歆取下腰间那枚蝶形环佩,试探道,“名节、身份、权势皆弃,我们带足盘缠,可以一同游历北蘅洲的万水千川后去药蝶谷隐居,幽然闭世。”
扶鹤归默然良久:“是燕京要发生什么吗?”
闻人歆惊于扶鹤归的敏性,遮掩道:“为何想到这个?”
“歆儿不是喜避世的性子。”扶鹤归已有所猜测,他冷静道,“歆儿能为我舍弃到这般,若是大燕太平,我自当放下一切陪你游历千山做尽你想做之事。”
“但若动乱将生,我便不能走。我既享了身为扶家人的尊荣,便必须担起对应的责任。”
“那倘若是,扶家灾厄将至呢?”闻人歆声音沉重。
“原来如此。”扶鹤归眸光微暗,“那我们确实不可结姻,不可祸了闻人家……但朝中生变,叔父竟未提醒我分毫。”
“首辅大人应是有自己的打算。”闻人歆将蝶佩塞在扶鹤归手心,“小心些熙王,保护好自己。”
扶鹤归低头看了看玉佩:“熙王?他们党派纷争,要拿扶家开刀吗?”
“此处不便多议。”闻人歆抬手抚过扶鹤归眼角的绯色美人痣,“我收集到的情报蝶使会尽数告诉你。”
“别担心,我会帮你的。”
扶鹤归心中动容,却退后半步道:“时机敏感特殊,歆儿也与我多避些嫌吧。”
闻人歆一噎,愠恼地强拽着他进了药屋:“在外是在外,我如今顶着你的脸,又以小神医的身份同你相交,有在这医馆内与你避嫌的必要?”
……
扶鹤归从后院的独门离开九璞医馆时,雨已渐歇,但地上积水,踩上去犹如将一面面薄镜踏碎。
天光昏暗,映得水中清冷的人影黑深。
“世子,你去了何处,怎么淋了雨?”扶箫许久才撑伞寻到扶鹤归,“嘶,这衣襟、衣襟怎么有些皱乱?”
扶鹤归未答,敛袖走在偏僻的街巷。
扶箫举着伞紧跟在后面,他莫名的,觉得扶鹤归身影有些寂寥。
行至鄜王府门前,两人看到身着明绿襕衫的少年揉着腰下轿,哀声连天。
扶鹤归唤道:“观棋。”
扶观棋立时端正仪态,向扶鹤归行礼:“世子。”
“今日国子监下学为何这般晚?”扶鹤归目光落在扶观棋通红的手心上,“这是?挨了罚?”
扶观棋羞红着脸:“今日檀首枢亲自考学,我没答上来,被打了手板罚站半个时辰。”
他身后的书童急替他辩解:“世子,首枢大人问旁人都问淮北治水、江南清田之策,偏生问公子狄奴祸乱何解,这、这叫我们公子怎么答嘛!”
燕帝这是借檀青霭考学之询,质问鄜王为何仍未平定北境。
“先去休息吧。”扶鹤归安抚道,“晚膳要与我共食吗?”
扶观棋眼睛亮了亮:“近日司业授课有许多奥涩的地方我都未弄懂,正好想向世子求教。”
“好。”扶鹤归应道,“我先回屋换身衣服,你晚些时候可来书房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