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内人流如织,热闹非常。沿途火树银花,彩狮争雄,各式各样的糕点琳琅满目。兰青何赶到时,兰沅念和白笙正相谈甚欢,两人都是月白长袍,瞧着格外登对。

    “白贤弟。”兰青何微微颔首,他如今官居四品,白笙只是会元并无实职,自然是不需行礼的。

    白笙拱手,道了句久违。

    梨台上正唱着《武家坡》,那武生外罩着黑色团龙马褂,内穿箭衣,气宇轩昂,正高声唱着:“好个贞节王宝钏,果然为我受煎熬。”

    戏音未落,不知是不是错觉,兰沅念一直觉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正盯着她,大抵是第六感作祟,她凭感觉望向梨台后的钟鼓楼。

    天色已暮,那钟鼓楼只燃着几道烛光。

    兰沅念视线落在二楼的露台上,她扫视一圈,并未瞧见什么人,遂讪讪收回目光。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覃淮一双凤眸正如鹰隼般锐利锁着她,他面上晦涩得宛如台上那武角的黑马褂。

    宁和来时便感受到自家主子的低气压,他不禁替兰沅念捏了把汗,凑上前道:“主子,那位公子名唤白笙,夷陵人士,是五年前在兰府私塾和兰姑娘结识的。”

    见覃淮不做声,宁和硬着头皮继续道:“兰尚书曾有过为兰姑娘和白公子订亲的打算,只是因着当时李老爷过身,兰姑娘正在孝期,后来那白公子又随邱老先生四方游学,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他是白忡的私生子?”覃淮凝着眉。

    白忡是当朝太傅,官居正一品,曾任几位皇子的老师。

    “的确有这样的传言。”宁和道。

    但覃淮是见过白忡的,白笙的眉目并不与白忡相似。

    “传言?”覃淮挑眉。

    “主子赎罪,属下无能,并未查到白公子的真实身份,只知他的养父养母于年前去世了。”宁和弓着腰请罪。

    “继续查,兰慎贤可不会愿意把自己唯一的嫡女嫁给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拇指摩挲着腰间那枚香囊,覃淮道:“你传话给十一,想法子别让她再和白笙见面。”

    “可是主子,兰姑娘若疑心十一身份可怎么好?”宁和不解道。

    “她早便知道十一是镇北侯府的人了,”覃淮垂眸睨着人群中谈笑间缓缓走远的兰沅念,那香囊上的蕙兰图案已磨的褪了颜色。

    待身后的宁和已退下,他低声喃道:“竟是想选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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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今日的庙会往年也曾有过,不过是因着慧真大师难得出山,多少人慕名而来,这才有眼下这人山人海的局面。

    寒山寺占地甚广,兰沅念一行人自梨台走到佛塔下,约莫都花了几盏茶的功夫。

    人潮汹涌,兰青何正想抬手护着些身边女眷,却看那瞧着弱不经风的白笙已侧身替兰沅念挡着拥挤而来的行人了。

    兰青何神色渐深,他侧目吩咐身边的小厮护着赵姝。

    慧真法师今日会挑一位有缘人算签祈命,大抵是因着人实在太多,那些管事的僧人将人群分成几团,又领着他们去早备好的院落。

    自进了院子,有几个瞧着年纪更轻的沙弥早已备好了纸墨,他们将人带到了准备好的小隔间内。

    那院中说话的小沙弥瞧着很是机灵,“请诸位贵客题诗几句,住持会从中选出最合缘的施主。”

    佛家讲究缘法,兰沅念是知道的。

    她虽不是什么名动天下的才女,但到底也是曾受过邱老先生教导,题首诗对她而言并不难。

    写诗最讲究当下心境,兰沅念阖目微思,满脑子倒都是她那不称心的婚事、和那日落在她额间的吻。

    她自嘲低声笑了几句,暗道自己果真不如预想中那般洒脱,既已下定决心不再想着嫁给覃淮一事,缘何脑子里总是对其挥之不去。

    她轻吐浊气,汇聚心神,纤手执着笔,双目轻垂,汀儿和芷儿在一旁伺候着笔墨。

    “石阶露冷铜龙泣,玉宇无声月朦胧。

    断梦桥头寒水过,残灯犹照断桥东。”

    行云流水,落笔云烟。

    待字迹稍涸,芷儿将那落了款的宣纸轻轻折叠好,出了隔间递给了那位小沙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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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白笙和兰青何都回了各自的住处,兰沅念和赵姝结伴而行,走在回朱雀苑的小道上。

    赵姝像是有话要说,特意命跟着她的婢女支的远远的。兰沅念见状,自然也让芷儿汀儿和她们隔开了些距离。

    虽是深夜,但路边每隔十步都会燃上两盏灯笼,而且因着庙会才刚结束,周遭人群喧嚣尚在,这小道并不显阴森。

    “表姐,”其实赵姝若不刻意捏着嗓说话,声音也是好听的,“你是不是特别恨我娘啊。”

    兰沅念闻言脚步一顿,没作声,她觉得赵姝忽然提起这事很是莫名其妙。

    “她从前那样对你,甚至差点让你丢了命。”赵姝开口道,“可她过得不好,父亲不喜她,在府中总动辄打骂,性子难免就偏执了些。”

    “母亲此次上京,只是为了替我寻门好亲事,并无其他非分之想。”赵姝来京城也有小半月了,她总觉得兰沅念对她很是微妙,只是这感觉似有若无,叫她拿捏不定,但权衡之下,她还是开口说了,只是真假难辨,“妹妹是真心将表姐你视为身生姐姐,也希望姐姐你能不计前嫌,莫要同娘亲计较才是。”

    兰沅念倒是没想到赵姝能这么说。

    当年几次被赵李氏弄的差点丢了命后,她就被外祖父带到身边养着了,她跟着外祖父在外奔波,一言一行都是外祖父所教。

    经商算账管人的本领一个没落下,李老大人的记仇的本领她也学了个一干二净。

    世人总觉得商贾就是比官贵人家低上一等,可商场如官场,为商者这睁眼说瞎话空手套白狼的本领,不见得会比那些为官作宰的人差。

    兰沅念是学了个十成十的,大抵是近来和赵姝接触的多了,连赵姝那装无辜的神情她也学了个透。她像是登时便委屈起来,眉眼伤情极了,她攥着帕子道:“表妹怎的这般误会姐姐,姐姐哪里会同姨母计较呢?”

    眼看着走近了休歇的厢房,兰沅念借着灯光昏暗,捏着帕子擦着脸颊上根本不存在的泪,“妹妹今日将话说得这样透,我也同妹妹说几句心里话。”

    “姨母既然是母亲的同胞妹妹,那我也定然是视你为亲生小妹一般的。”

    “妹妹你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也自然明白姨母的意思的。”像是为了演的生动些,兰沅念借着抹泪的帕子使劲拧了下鼻子,她上前迈了步将赵姝的手握住,特意让自己的面容半遮半掩出现在微弱月光之下,“妹妹你且放心,姐姐定会让母亲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叫你风光嫁位好郎婿。”

    论起这装腔作势的本事,赵姝哪里及得上兰沅念,见兰沅念这三两下就快要哭上了,赵姝先头心里那些怀疑的想法登时便烟消云散。

    明早他们还要去佛堂跪经,若叫兰青何瞧了兰沅念哭的红肿的双眼,那可还怎么了得。

    赵姝一边暗道兰沅念也不过如此,一边无奈假意低声安慰着兰沅念。

    姐妹二人拉拉扯扯小半柱香时间,兰沅念才终于以夜色已深明日还需早起为由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寒山寺多有官眷小住清修,房内一应虽算不上华丽,但却也是一应俱全且雅致的。

    兰沅念今日倦的很了,芷儿汀儿动作迅速,很快服侍她沐浴焚香。

    夜里是汀儿守在厢房的外间,芷儿去了厢房带的小隔间歇息。

    此次远行,兰沅念自然也带了素日最爱的蕙兰香,她夏日里最是贪凉,入寝时不过外罩一身素白纱衣,里头只着了件水兰色的裹胸长衫。

    及腰的乌发披在身后,寺中没有冰块,榻上便只一绸丝薄毯,摸着很是清凉。

    她入睡时喜欢在榻边燃一台烛。

    今日疲倦,兰沅念很快沉沉进入梦乡。

    大约是寅时三刻,一道暗色身影出现在那厢房前。

    汀儿早便得了宁和递过来的消息,自然也知道覃淮要来。她虽是侯府家生子,这些年来跟在兰沅念身边,也自然是要替她着想的。

    她是习武之人,若要声线低如蚊蝇自然不难。

    “主子,姑娘已歇下了,您如今进去怕是不妥。”汀儿挡在覃淮身前,这次与之前不同,彼时兰沅念毕竟是清醒着,何况她知道兰沅念入睡时穿的单薄,覃淮毕竟是男子,说到底也只能是兰沅念吃亏。

    “让开。”覃淮本就因为先前瞧见白笙的事很不爽利,眼下被人拦着,自然心头更烦。

    “主子,您也得为姑娘考虑考虑,若日后走漏了风声,您要姑娘如何活啊。”汀儿连忙跪下,本朝对女子多有严苛,若兰沅念只是江南的商贾小姐倒也无妨,可她偏是京城的尚书嫡女,哪里能不在意这些。

    “莫要让本侯说第二遍。”覃淮垂着眸子,仍旧站直道:“你倒是愈发不懂规矩了,可你很该明白,你家姑娘只会是本侯的妻。”

    汀儿身子一顿,她抬眸看着覃淮。

    她是见过覃淮看着兰沅念时那种温柔似水的眼神的,可如今覃淮看她时却如看着死物一般冰冷怂人。

    母亲和小弟还在漠北,汀儿敢如此顶嘴已是尽了勇气。她沉思片刻,跪着磕头,不再动弹。

    覃淮信步进了内室。

    屋内燃着清雅的蕙兰香,兰沅念熟睡时是不大规矩的,她罩在外面的纱衣已被挣开了,一层薄薄的毯子又能遮得住什么。

    不过衬得她胸前傲然,那烛光闪烁,倒让覃淮将人看的清楚了些。

    蕙兰香是兰沅念自制的,兰香气氛氲浓郁,虽不刺鼻,凑近了闻却烈如吸甘醇。若放上一枚无色无味的安神香,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覃淮来时已换过衣衫,他知道兰沅念喜净,自然不会穿着白日里东奔西走的袍子来看她。

    他提起衣袍上前坐在兰沅念榻旁,抬手点了点小姑娘微翘的鼻梁,又划过她卷长的睫毛,最后落在白净的额间。

    “怎的这般不听话,”覃淮低声说着话,她将视线落在兰沅念丰润的唇瓣上。

    兰沅念不喜起夜,便会在睡前涂上这口脂。

    这与平日里上妆的口脂不甚相同,只放了蜜蜡和些桂花精油,倒能让她唇上水润起来。

    覃淮眸光变深,他双手撑在兰沅念身旁,将人桎梏在怀里。

    他俯下身,轻吻着兰沅念眉心,鼻梁,一路向下,终于将那吻落在他心心念念多年的唇瓣上。

    女儿家的唇瓣软糯香甜,宛如他先前在樊楼用过的那味奶蜜酥酪,他细细碾着,那桂花的香气萦绕口中。

    将唇瓣上的口脂搜刮干净后,他又将吻落在白皙无暇的颈间。

    这安神香是他自用的,很是有效。多年来午夜梦回,他总会梦到战场上血腥景象,也总会梦到惨死的父母兄长,难以入眠……便特命军中医者制了这安神香。

    大抵是亲的用力了些,倒叫熟睡的兰沅念娇哼一声,覃淮只觉心头燥热,可顾虑到兰沅念今日舟车劳顿累的很了,不舍将她从梦里吵醒。

    “不许找白笙。”覃淮仍旧对庙会看到的那一幕耿耿于怀,他炙热的鼻息喷洒在兰沅念耳边,俯身又在她圆润的耳垂上落下一吻。

    夏日里天亮的早,瞧着快到卯时,覃淮悄然翻身自窗外离开了。

    外间守着的汀儿倒是心中忐忑,愁了一夜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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