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方降,新岁将至。

    昀帝亲政的第三个月,敌国屡犯北疆,清溪王世子自请挂帅出征,抗敌数日,终夺回第五城,不日将凯旋。

    慕容祭司再临金銮殿时,是昀帝掌朝第三月的最后一日,亦是他预言鸾宫之主归天之日。

    内官引他走上前,立于百官之间,年轻的一国天子端坐高位,祭司理了理长袍,略一低首,以作礼数。

    昀帝隐在十二玉珠旒后的眉眼浮上一层郁色,他盯着底下站立的祭司,沉声道:“祭司三月前曾有预言,误国的妖邪奸佞定会在今日尽除。不知此预言可得以验证?”

    祭司未抬首,目光落在金座下的三级白玉阶上,剔透的光泽晕在眼底,他缓声道:“真龙归来之时,其魂魄定消散于世间。”

    “真龙归来?”金座上的昀帝咬着这四字。

    祭司的脸寡淡苍白,“东启真龙,天家血脉。”

    昀帝的眼里压着戾气。他,非天家血脉,是那人一手捧着上的位。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私语渐起,昀帝喝道:“给朕闭嘴!”

    他横眉怒视祭司,“你给朕把话说个明白!否则,朕要斩了你的脑袋!”

    乌金的雁攀在墨色的长袍上,祭司抬起沉静的眸光与高高在上的帝王相视,他微扬唇角,不掩讥讽,“陛下当年如何坐上的皇位,您是不记得了?”

    昀帝死死咬牙,双手握住扶手上的兽头,底下的人继续说:“先帝崩逝,遗旨命谛兰长公主代为摄政,长公主与左相择先帝义弟广睦王之子为新帝,长公主念其年少,垂帘听政。两年后,一夜宫变,一万白燕羽衣卫围皇城,直杀青瓦门后,长公主的雁字羽衣卫全数被绞杀,鸾宫被烈火焚烧。”

    金座上的人双目赤红,手指几欲要将那两只兽头拧下,黑衣祭司对此视若无睹,平静地继续道:“那夜,长公主在这座大殿上意欲行刺,被亲信暗卫横剑阻止,最后长公主落败,重伤昏迷。直至启天司入殿,接下全力清除长公主党羽的任务。”

    昀帝深吸口气,冷声道:“祭司今日重提此事,意欲何为?”

    祭司无声一笑,开口:“臣有一问,当夜长公主为何要杀你?”

    他撇去敬称,笑意尽敛,一张五官平淡的脸上陡现威严。

    昀帝骤然暴怒,愤然起身指着他,“慕容十一,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是吗?”

    这声怒喝在金銮殿内荡起回音,震得人耳畔嗡鸣。慕容祭司的眼里无波无澜,他高举右手,乌墨色的大袖垂下,亮出手里拿着的物件。

    一柄雪白的长剑横对着昀帝,他狰狞的表情立时僵在脸上,抬起的那根手指颤抖不停,不可置信道:“春归?!”

    春归剑!

    那柄洁白如雪的剑,映着大殿上一众朝臣的身影,慕容十一五指紧握剑柄,神色肃穆。

    他一字一顿,扬声道:“穆承昀,长公主与你广睦王府之间有着弑兄的血仇,她杀你,岂非理所当然!”

    金銮殿内一时轰然,祭司所言犹如一声惊雷炸开在文武百官之间,惊得他们刹那间心思百转千回。

    弑兄!谛兰长公主的同胞兄长,东启的大皇子殿下,七年前,葬在了北疆。

    那年,大雪在帝阙飘了三日,举国为之哀恸,先帝下令食素三月,且行法事为成昭殿下超度。谛兰公主亲身一人,策马奔赴北疆,在冰天雪地里,成昭殿下倒下之处,为他立了衣冠冢,字字泣泪,刻了一座无名碑。

    惊才绝艳的大皇子就此成为过往,唯有每回见到谛兰长公主,红衣如血,总免不得回忆昔日惯她宠她的那个人。

    谁曾想,成昭殿下是为他人戕害的?

    慕容祭司定然不会妄言,众人的目光皆投向了昀帝生父,先帝义弟,武官之首——广睦王。

    那人一袭兽纹官袍,头顶乌纱,满面沉肃。嫡子称帝,他本该享太皇之荣,可因他非东启皇室,无天家血脉,不堪太皇之尊。如今,站在殿中,面对亲生嫡子称臣。

    然而,穆家出的一个皇帝,也不过是一个傀儡,连名字都入不得东启皇室的名册。

    “慕容祭司,殿下…大帅真是为他人戕害的?”站于广睦王之后的一名武官问,他面上难掩叹惋。当年,他是大皇子麾下一员。

    有人立马随着他发问,皆是当初成昭殿下手下的人,他们时隔多年,仍为昔年的主帅而遗憾不平。

    慕容祭司未语,有一道声音率先回答了他们,“自是当真。”

    低柔的嗓音自金銮殿外而来,穆承昀简直要疯了,他浑身抖如糠筛,连退三步撞在龙椅上,趔趄摔倒在地。

    所有人皆回身去望,来人一身红衣似血,手中的长鞭曳在地上,一根根泛着泠泠寒光的骨刺倒立其上,看得人毛骨悚然。

    她眉眼秾丽,姿色艳极盛极,猩红的华衣包裹着一把玉骨冰肌,易碎又尖利,如她手上的骨刺长鞭,好看又伤人。

    她一步步走来,眸光清寒,驻足时手中长鞭一甩,挥裂了空气,惊退了一片人。三级白玉阶上,昀帝瘫坐在地上,宽大的龙纹金袍皱成了一团,不合身,又不合适,显得狼狈至极,讽刺至极。

    慕容祭司跪下,双手奉上春归剑,朗声道:“臣慕容十一,恭迎长公主涅槃归来。”

    文官之首,左相一撩衣袍,双膝落地,高声呼:“臣左奕,恭迎长公主涅槃归来!”

    他身后之人齐齐跪下高呼“恭迎长公主涅槃归来”,另一边广睦王身后一众武官随之陆续跪伏。

    一时间,金銮殿内所立之人唯有谛兰长公主和广睦王。

    穆承昀已然在龙椅旁吓瘫了,脸色煞白地瞪着那个红衣女子。他怎么都想不到,她还能醒来。医官分明说她心脉受损,回天乏力,启天司的人也都断言她活不过三月。可她却醒了,还再一次提着鞭子来了。

    她的鞭子,他不想再领教第二回。

    那夜,她抽了他个皮开肉绽,恨不能活脱脱抽掉他一层皮肉,一根根倒刺深入肉里,一个个血洞深可见骨。

    她一通抽完,他全身上下没几块好肉,若非她的暗卫反水,穿胸而过刺她一剑,他信,以她对他的恨意,她会把他绞死在骨刺鞭里,然后用她的白雪刀凌迟他,一刀一块肉,一百零一刀,一刀不少。

    他是亲眼见过她凌迟人的,一眼噩梦。

    谛兰淡淡觑他一眼,微勾唇角,“怕?”她轻笑出声,“那夜捅刀时不是挺利索的?”

    穆承昀气都喘不匀了,慌忙求饶:“皇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

    谛兰唇边的笑意讥诮,睨着脸色阴沉的广睦王,一双桃花眸里翻滚着狠厉的浪潮。耳边穆承昀的讨饶声不断,她望着他一袭金龙锦袍加身,十二彩色玉珠冕旒戴在头上,启唇:“当真是人模狗样。”

    入不得眼的东西。

    她移开视线,伸手接过那柄雪白长剑,温凉的云石剑柄攥在掌心,她执剑遥指广睦王。

    冰封雪原上,鲜血染红白雪,箭矢穿身,刀枪箭斧通通上阵,千般心机万般手段,只为除掉东启的战神。

    殊死拼搏后,血色雪原上,躺着一身血衣千疮百孔的人。他枕着通身雪白的长剑,眉眼了无生气。

    谛兰派去北疆的人传来最后一条消息:埋尸雪下,无从查起。

    她的皇兄,十八岁的天纵奇才,最后竟是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他定然不甘,她亦然。

    “两年前,本宫为引出谋害成昭殿下的凶手而假立广睦王嫡子为帝,本宫以身涉险受其重创,终查得广睦王府与启天司共谋的一百二十七桩案件真相。成昭殿下一案证据确凿,左相,本宫命你重理卷宗,查抄广睦王府。”

    她嗓音低沉,眸光肃冷,“今日,本宫要废帝!”

    二十七道钟响,皇城清平门前护城河里升起九尊金龙像,帝阙中人纷纷前来,便见清平门徐徐开启,两列银白轻铠的羽衣卫整齐划一手执长枪分立于两扇门前。

    黑衣冷面的祭司与官袍绣着飞禽的文官并肩而来,祭祀双手奉雪白长剑,文官捧圣旨,二人俱是神情肃穆。

    城门前,鸦雀无声,连一声耳语也听不得见,左相展开那卷金蚕丝织锦的圣旨,面色庄重,朗声念读:“神授天恩,摄政长公主诏:今昀帝为君无状,治国无能,为人无义,即时废黜。今先帝义弟广睦王联合启天司于七载前共谋戕害皇储,并涉案一百二十七桩,证据确凿,其罪当诛。现查封广睦王府,全族下狱以候宫审。启天司全司职在护国,审查秋毫,然其背本就末,有悖初衷,罪无可恕。今撤去启天司,原启天司人员一律依法处置。”

    圣旨下毕,左相再度道:“奉长公主之令,于帝阙曲水街重建太傅府,不日将迎楚氏一族归来。”

    话音将将落下,人群百姓里从静默陡然炸开了锅。左相未理会他们,转身向清河门里走去,慕容祭司面色寡淡,手中雪白的长剑在正好的日光下折出冷冽的光。

    人群里不乏认出春归剑的人,或悲或叹。慕容十一跟随在左奕身后,身影没入清河门。

    废帝圣旨,大皇子受害,启天司撤除,以及楚氏一族回朝,桩桩件件皆是惊天大事,一叠儿地在帝阙的波澜诡谲里掀起了一道道惊涛骇浪。

    黑衣祭司目光沉静地踏入如意殿,满目凉寂,唯有那红衣绯色,映亮了一殿旧时风物。

    他将春归剑放置在兰锜上,谛兰嗓音低柔,幽幽开口:“慕容,你没什么想问本宫的吗?”

    祭司看向她,眸底神色晦暗,道:“殿下此番归来,是东启之幸,臣无需追溯缘由。”

    谛兰轻嗤,“本宫那日濒死,听到了你的预言。”

    误国者,三月后尽除;长公主,三月后归天。

    误国的非她,当死的是她。

    “慕容大祭司,你的预言从不出错。”她确然在今日死了。

    只是,灵魂未灭,借宿的身已油尽灯枯。

    “我从前不信神佛,只因不信机缘天命。然,这回若非遇见机缘天命眷顾,怕是也回不来了。”长公主眉眼寥落,指尖轻柔擦过春归剑剑柄上的云石。

    祭司了然,道:“国师当年曾有言,殿下是与佛有缘的人。”

    谛兰嘲道:“我这般狠心之人,坏事做绝,也能与佛有缘,那他呢?他赤诚良善,心向苍生,慈悲神佛为何不眷顾他一二?”

    明暗烛光里,她眼含凄苦,慕容十一见此忍声劝道:“未寻得大殿下尸身,总有希冀。殿下重创之下切勿伤怀。”

    谛兰无力地摇头,拂袖转身,“慕容,派人去帝阙外接应清溪王世子,本宫不容他有半分闪失。”

    她挪步到榻上卧躺,病骨单薄得令人心疼。慕容祭司不忍多看,微躬身,“臣遵命。”

    他闭上殿门,余留一殿寂然。谛兰怀抱着一床薄被,低低哀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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