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便是春至后的第一场盛宴。

    春华庭内春华宴,百花齐放竞开妍。

    左相夫人与慕容嫡小姐忙前忙后了整三日,今日开宴,二人一身体面,实则眼下两道乌青。

    往年春华宴至少也是要提前准备十五日,这回因着朝中喊打喊杀的变故拖了采办和布置的进程,为了赶在原定的日子开宴,她们二人足足三日近乎未敢合眼。

    谛兰长公主休息了整三日,睡前听绛螭汇报春华庭那边的进度,对她们办事的能力很是赞赏。

    左相夫人出身江湖,雷厉风行她是见过的。慕容七心思细腻,分寸极好。她们二人行事风格互补,春华宴交于她们之手,她不怎么担心。

    只是,将她的极品东海鲛泪当作彩头给人助兴……谛兰凉凉乜了眼绛螭腰间的私库钥匙,嗤了声阖眼睡觉。

    春华宴上不避男女,同席而坐。能来春华宴者,皆是帝阙的高门贵阀,男臣至少都是三品往上的官员。

    春华庭连着望春湖,湖上一架画舫,站了几个年轻的公子小姐。春华庭里衣香鬓影,贵妇人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处,往日不对付的朝臣们难得抛开派系隔阂围在一起饮酒流觞。

    几位太妃也出了寝宫的门,长公主未到,宴上她们品级最高,坐在一座红亭里,叫了几位夫人陪在一边,扯扯闲话。

    太妃唤来陪同的夫人自然是长公主近臣的女眷,左相夫人借口去换衣躲了清闲,她性情爽烈,说话直,弯弯绕绕地聊不来。

    顾容瑾坐在张太妃下首,静静地饮茶,不多言语。她安然端坐在云白石凳上,一身湛蓝的织羽裙,与身后一片春草绿湖相得益彰。旁人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心里琢磨着如何与她搭话。

    廷尉夫人姗姗而来,一入亭中先是与太妃告罪:“臣妇晚来,请太妃恕罪。”

    抬袖饮茶的苏太妃觑她一眼,张太妃笑道:“没甚罪的,宴上纵意,欢乐便好。”

    廷尉夫人生得柔婉,柳眉水眸,她弯唇笑开,让人看着便觉得舒服。张太妃让她坐在太傅夫人下首,她款款过去,弯身时状似不经意地看了那蓝衣夫人一眼。

    惊鸿之仪,游龙之态,一如当年。

    苏荷敛眸端坐,对面的是几位二品官员的夫人,俱是善意地与她颔首致意,然而余光都隐隐掠过她身旁。

    “楚夫人,回到帝阙可还习惯?”张太妃淡声问道,目光落在顾容瑾面上,她不露拘谨,从容回道:“回太妃,臣妇回到故乡,一切都习惯。”

    张太妃淡淡笑了,“自从你爹娘避世,哀家也少了个能说话的朋友。你能回来哀家也很高兴,日后常来哀家殿里走动走动,与哀家说说体己话。”

    顾容瑾柔柔莞尔,“臣妇遵命。”她记得当年母亲有个闺中密友,她常常听她说起,却不知名字,多番旁敲侧击也不知道是何家的夫人。未曾想,多年后得知那位夫人会是先帝的后妃,如今的张太妃。

    那时,母亲极少入皇城赴宴,每年的七月十九会亲自下一碗长寿面,斟两杯酒,有一回她偷偷地藏在门后看,却见母亲泪眼婆娑地吃面,唇边的笑很是惆怅。

    原来…那日是张太妃的生辰。

    顾容瑾望向上首坐着的人,一身紫色的宫装,雍容尔雅。她看着自己时眼里的光亮温和得像云絮,在心尖轻飘过。

    亭子里渐渐起了笑语,那头左相强拉了陆纵和楚含章坐在一棵楠树下清谈。

    桥上站了几个小公子正提着弓,红羽箭指向湖心竖着的靶。陆廷尉手痒得紧,对面左奕侃侃而谈,楚含章善解人意道:“左相,坐了半个时辰,我的腿有些酸麻,桥上景致不错,不若去走走?”

    左奕止住话,腿稍稍一动发觉确实有些酸了,“不说还没感觉哈!”他起身踉跄,楚含章一手半扶住,搀着他走。

    陆廷尉慢吞吞地走在两人前面,三人有意无意上了桥,湖上桥那头迎面走来一个白衣公子,他越过那几个射箭的公子,停足在左相三人面前。

    月白的衣裳,襟上暗绣了一丛兰花,腰间挂着一串碧色双环禁步,他身量颀长,容貌清隽,眉宇间几分温雅,与一人相似。左相此前见他廖廖数面皆未细看,眼下相隔几步,一番端详,竟惊觉这楚家嫡子与那位的眉眼有七分相近。

    那日殿上一见,他从沙场而来,一身难以掩藏的煞气,如今褪去战袍只剩这一把世家公子的文弱清骨,秀致的眉眼一览无余。

    他方才遥遥而来,一身白衣,这样的装束与记忆里那人堪称一模一样。他几乎恍然觉得是那位重生归来了。

    左奕惊诧驻足,喉间艰涩地滚动,本来长公主就对楚家父子青睐有加了,怕是这其中还有这楚将军相貌的原因,若今日再看见这楚将军一身白衣的打扮,怕是要疯魔了。

    楚翊则不知他的心情,躬身向他们作揖,嗓音谦然,“末将楚翊则,见过左相,太傅,廷尉。”

    陆纵注意到他对楚含章的称呼,目露赞许,在朝为官,不论父子,只论官职,这楚家嫡子当真不错。

    楚含章眸光扫过他的穿着,隐晦地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旁边传来阵阵惊呼,他们转头望去,只见三支红羽箭正中靶心一点。那群世家公子众星拱月围着一个绿衣少年,那少年手执弯弓,想来那三支箭是他射的了。

    “陆忱,三箭齐发!你可真行!”有人扬声道。

    少年收弓,笑意赧然,“左兄谬赞了。”

    有人一转眼看见了三位朝中举足轻重的人,顿时噤声,还不忘给朋友递眼色。

    一群人转头一看,惊呼道:“左相大人!”

    “廷尉大人!”

    “太傅!”

    左相和陆廷尉都是面熟的,唯有楚含章眼生,可他们都是家中的嫡子,从小流连在帝阙的名利场上,个个都是人精儿。这几日曲水街上太傅府风头正盛,能与左相廷尉并肩的也只能是那位楚太傅了。

    他们恭谨地给三人行礼,起身抬头后便见一个白衣公子侧身站在桥栏边,眸光悠远地望着远处。

    “这当是楚将军吧?”有人低声道,那日他凯旋,正巧一群公子们在樱楼上共饮,凭栏远远见过一面。

    楚翊则耳力极好,闻言转过脸来,望向眼前一群世家少年郎。他是年长他们许多的,有几个挺眼熟的,如今也长成了翩翩贵公子。楚翊则轻轻勾唇,温声道:“初次相见,在下太傅府,楚翊则。”

    两方作揖行礼,陆纵欣然笑道:“看着他们这般,真觉自己老了。”

    左奕暂放下心事,闻言也笑了,“看不得年轻人啊!只觉得自己半只脚入黄土了。”

    那头一个少年高声说:“父亲定然长命百岁!”

    左相轻哼一声,“小子少惹事,你爹我便能活百岁!”

    众人皆笑,一个锦衣少年被推出来,模样也是少见的周正,左相一看他就拉下脸,一巴掌拍在头上,“看看人陆忱,你就只晓得起哄!”

    少年憨憨挠腮,插科打诨,“人陆忱射箭学得好,我骑马骑得好,术有专攻嘛!”

    楚含章道:“左相,此言有理。”

    满脸通红的陆忱挪步过来,赧然道:“左相大人,韫玉兄骑射俱精,忱只专箭术,是比不得韫玉兄的。”

    左韫玉看他面红耳赤,没好气道:“你射的好是真,哪要贬低自己啊!这样我爹骂我骂得更狠。”

    左奕乜他一眼,这小子从不让他省心。有公子转眼看一旁默不作声的白衣公子,犹豫着开口:“楚兄武艺精湛,我们早有耳闻,不知能否指点一二?”

    楚翊则见有人与他搭话,弯眸轻笑,“我也只专剑术刀法,射箭差了些,谈不上指点二字。”

    闻言楚含章嘴角微抽,身边陆纵来了兴致,忍不住道:“不若带上我,一起比试比试!”

    陆廷尉在皇城里是出了名的童心未泯,宴上与各家少年打成一片也是见怪不怪的事。他一出声,立即有人递上弓箭。

    楚翊则垂眸失笑,与陆纵比肩而立,身量挺拔。他一开弓,旁人便一眼看出他谦虚过狠了。抬臂弯弓搭箭,如行云流水般,他微一眯眼,红羽箭立时风驰电掣,势如破竹穿过湖上的雾气,直入准心。

    “天!他发箭真快!”有人懵了。

    陆纵被楚翊则那支箭惊到,捏弦的手一抖,一支箭施力不足,晃悠悠掉到了湖里。

    一众少年齐齐噤声,左奕绷不住笑,“陆廷尉,别玩了,回来与我去清谈吧。”

    陆纵猛一吸气,将手中弓箭塞给一旁的人,叹息着从年轻人身边走过与左相站一起。

    “翊则这箭术,叹为观止啊!”他朝楚含章道,后者只浅笑颔首。

    陆忱向楚翊则作揖,道:“楚兄箭法出神入化,此前是在下露丑。”

    楚翊则回礼,温言:“不过是占了个快字。”

    他顿了声,又道:“陆兄的箭术,可是有高人相授?”

    先前在一旁观摩,陆忱并三箭而发的技巧有些眼熟,但他手法生涩,确认不了是她教的。

    陆忱一愣,抬眸看了眼自己父亲,才道:“有一回幸遇长公主殿下,得她指点才会了这多箭齐发的本事。只是我天资平庸,苦练也只能这般了。”

    在场的人都怔了一瞬,左韫玉惊讶道:“长公主殿下教你的?我见殿下那么多次,怎么都不见她教教我......”

    左奕闻言连声干咳,“韫玉,失礼。”

    左韫玉立即心虚地噤声。

    应是他太笨,入不得殿下的眼。

    楚翊则搁下弓箭,唇边勾起一抹笑,果真是她。

    他向三位长辈一揖,道:“翊则初来春华庭,便先告辞去赏赏世间绝景了。”

    楚含章深深看他一眼,淡声道:“去吧。”

    楚翊则向几位眼含热切的公子道别,“改日再与诸位论剑比武了。”

    他拂衣而去,一身月白素影,在春日美景里显出几分孤落寂寥。

    楚含章与左相坐回楠树下,清谈论道,陆纵大喇喇扔了外袍,执意与那群少年人混在一处。

    “今年的春华宴,倒是别开生面。”长公主慵懒地坐在花海软榻上,望着不远处,眸光兴味十足。

    绛螭给她斟上一盏花茶,白樱花甘甜的花香和清馥的茶香揉杂在了一起。谛兰接过茶盏,凝视着手上的青釉梅子样的茶盏,嗓音低柔,“回去将杯子换成那套红釉桃花的。”

    “是。”

    谛兰啜了一小口,花香漫了满口,她惬意地眯起眼,斜支着头靠在垫得很高的枕上,芳草葳蕤,百花争艳,一道朱红围栏外言笑晏晏,无人看到花海深处的景色。

    方才她二人在此处遥望那头愉快的景象,忽而听见桥头上一阵喧哗,“嗖”一声,她们凝神看去,羽箭破空,惊起了湖上一片涟漪,一圈圈泛开。

    良久,绛螭听到榻上的人问,“你觉得那楚将军如何?” 她仔细酌量了言辞,“那日殿上一见,卓尔不凡。”

    “是不是觉得,他像极了皇兄?”

    绛螭呼吸一凝,看向谛兰,那双桃花眸里静影沉璧,不惊不动。她望着那道走向兰汀的白衣背影,神色平静到死寂。

    她见过许多次他的背影,清溪王府的,梁州城墙上的,白露桥边的,也是月白衣裳,云淡风轻的。

    “方才他射箭时,本宫几乎以为皇兄回来了。”她语气不温不淡,可绛螭却看见她捏着茶盏的手用力到泛白,殷红的指甲掐在杯身上,猝然崩裂。

    “殿下!”绛螭惊叫出声,却见她神情淡漠,将茶盏扔掷在草地上,短促地嗤笑一声。

    “本宫从前从未以为他会是皇兄,他再像,也不会是。”

    即便是那时在王府初见他,也没有将他错认成皇兄。

    可方才,他在桥头射出那一箭,她远远看他的身影,搭弓的手势,高度,与从前那人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她也曾以为,楚家嫡子与已故皇储的相似是有心人的早有预谋,她在清溪王府对他们猜忌试探,结果是他们楚氏真心相待,对她百般宠爱。

    后来,她就将这一切当成上天眷顾,让她以别人的身份重获新生,再得到一份温情。

    然而……

    心冷了七年的长公主睁着染红了的桃花眸紧紧盯着那道白衣背影,揶揄勾唇,嘲弄地嗤笑。

    “绛螭,他是不是,本宫不在乎了。”

    他未死,也不回来见她。他想在她的生命里消失,她便也成全他。

    从始至终,在他心里,她只是无用的妹妹,他在想什么她都不知晓。

    他也不愿告诉她。他宁愿抛弃名姓,孤身筹谋,也不要她的助力。

    她何其失败,何其废物。

    绛螭搀着她起身,绯红的锦绣长裙拖曳在草地上。绛螭从袖中拿出一支簪子,温声道:“殿下,这凤首琉璃簪是昨日国师府送来的,凤尾缠枝,浓碧浣春,正是衬今日的景,不若便戴上吧。”

    谛兰不甚在意,却也没拒绝。赤金与翡翠的华贵凤簪穿插在墨色的鬓发里,无上尊贵,风华尽显。

    朱红围栏从两边移开,两名身着天青雁字纹绣衣裳的侍女将花枝藤蔓拨开,谛兰长公主从花海深处走出,红衣艳烈,如火如荼。

    花海幽静,侍女此前特意知会了左相夫人,叮嘱今日春华宴上的宾客不得靠近花海。绛螭接过侍女手上的纨扇,将树枝上飘落的枯叶拂开。谛兰款步走出,凉凉地看了湖上画舫一眼,“什么脏玩意儿也能染指本宫的物件了?”

    绛螭望过去,朱栏金盖绣八仙的画舫上站着慕容嫡小姐,身边站了两个公子,俱是极富盛名的文豪才子。她再往旁一瞟,一个眼生的粉衣小姐娉婷婀娜,离那三人有些远。

    绛螭想起她的身份,低眉道:“殿下,那是楚家二小姐,楚娆。”

    长公主素指一抬,勾过青衣女官手上的纨扇捻在两指间,轻轻摇风,嫣红的唇噙着冷笑,“本宫认识。”

    认识?绛螭蹙了蹙眉,她记不得殿下何时认识的这位楚二小姐。只是,听长公主话里的意思,是不怎么瞧得上这裴氏所出的庶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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