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山，景和寺后峰坡底，一个浑身湿泞的女子仰倒在血色中。
苏顺慈觉得自己的后脑几欲裂开，眼前一片昏黑，唯一能感触到的是鼻腔里的泥腥味。雨后的山林泥地黏连着一切生物的毛发、粘液、以及深埋土中的残骨的腐化。
它们厚重地裹着她的呼吸，淹没着她的生气。
谁！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耳边，“此人还没死？”
“还有一口气。”
这声音……不是北凉人。
朦胧间，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拽起，两根凉凉的手指搭脉上来，末了，身上又被扯下什么东西。
“原来是她。”
“这些狄人也忒不要脸，七八个刀客围追一个女子，犯得着吗。”
那声音复将东西扔回到她身上，“东宫的太子妃，宰相的嫡孙，看来，也不像传闻中那般避世一隅，软弱无能。”
“公子，那这人……”
“佛寺脚下救的人，救人者自然该是寺里修行的师父。”声音远走了几步，道，“送她去吧。”
“明白。”
苏顺慈的意识随着声音的离开，而渐渐模糊。
……
夜深不知几许，凉风过花窗。
苏顺慈被激地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雕花小塌、水莲银绣屏风、一幅被墙上湿气沁了色的山水画以及墙角高架上那盆已近枯萎的垂丝海棠。
这是相府……
那两人把她送回来了？从景和寺？
苏顺慈摸到自己的伤口已被包扎，身上却还痛的厉害，似乎有些发热。她这才发觉身上衣裳都是湿的，连这床褥也是湿透了的。
窗户也是开的。
她扶着床沿下去，放轻脚步行至屋门处，仔细贴近探听，外头也没人。
她轻手推门而出，仰望着黑压压的天，微微沉声叹，“为了一个东宫的姻亲，人都生成了畜生样，黑心呐。”
眼下情景，动动小拇指都想得到，无非是有人将她救送回来，她那继外祖母老夫人见她半死不活，索性叫她提早去见了阎王。
等外祖父南下巡盐回来，她既除去了眼中钉为亲孙女谋得姻缘，又不必得到什么人怪罪，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妙招。
她今日“死”得倒是巧。
自己上辈子在医院英年早逝，本该放飞理想的青春年华只能歪倒在病床上残喘。大概是阎王爷翻册子的时候打翻了墨，竟叫她投身到一个婴儿身上，重活了一回。
谁料想这世道，找死的事却一个接一个砸到她头上来。
且不说娘死爹遁，孤身流落边境十二年，那一朝认亲进宅，便是一头跳进了害人的火坑。
面对那些一刻也不停找上门的坏心眼子，苏顺慈只当感慨，还好娘亲死的早。
便盼着自己不要早死去寻她，要死，也总要把事做完的。
薄云飘渺，残露半月，月下屋顶忽落过一只黑羽乌鸦，冲着苏顺慈‘嘎嘎’叫起来。
她没在意这只捣乱的鸟，径直走到院中水缸旁，用木舀盛水大口喝起来，足足喝下三舀才罢休。而后又进屋内拿出木盆，接了满满一盆水回去，用汗巾蘸水擦身。
而后往返几次，待那乌鸦再次‘嘎嘎’叫起来时，苏顺慈在那干爽的小塌上，打坐歇下。
不多时，天边便起了微光。
“都在外头等着吧，表小姐不爱人多，我一人去唤小姐起身便是了。”
“是。”
一齐水烟柳绿色衣衫的丫头停在院内，为首那位穿红戴绿的陈嬷嬷自行进了屋。
“小姐起身了，老夫人等您用早膳呢。”
“小姐？”
“果然是个早死的命。”陈嬷嬷拂拂手，悠然向床榻走去，正要伸手掀被，后颈突然一凉。
陈嬷嬷一时僵住，只见那袭青衫素衣手持匕首，慢慢绕到她面前，开口唤了声，“陈嬷嬷。”
苏顺慈乌发半挽，白净的鹅蛋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病态，她本就模样温婉、身姿纤薄，如今一看，虽衬得人有些羸弱，但那双杏眼却有灼灼凛光。
哪里像是快要死的人。
“小，小姐，”她将嘴角扯起来，眼尾瞟过那抹银色，“您身子柔弱，此般玩耍怕是会伤了自己，还是搁下吧。”
她边说边推，那瘦弱的身体突然力气大得奇怪，这把刀，竟纹丝不动地架在她颈间。
苏顺慈慢慢扫过她一身装束，开口道，“春新店的牙靴，荣家铺的折枝香。”
“嬷嬷一身用度不下百十两银子，如此财富，为何给自己的儿子还赌债还要挪用老夫人的私产？”
“小姐说混话了，老奴怎听不懂。”
“你耳聋眼花，自然听不懂。”苏顺慈‘啪嗒’往桌上扔下一本厚册子，淡淡道，“私田、商铺、园林，老夫人手下逾制的买卖不少，被你插了一脚的，也不少。”
“五年能贪多少银子，嬷嬷替我看看？”
陈嬷嬷越翻那册子越心虚，额顶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往外冒，这账目，委实太详尽了些，有些条目，竟是她自己都未曾记录在册的。
“嬷嬷可是在想，我茕孑一身，在这高门大院里，除了外祖父怜惜，连丫鬟小厮都看我不顺眼。”
“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京，府中哪里有人会帮我的忙，我怎能拿到这个。”
“对吗？”
苏顺慈轻轻偏头，看着她渐渐崩裂的神色，抿唇浅笑，抬手将匕首转收回腰间，而后饶有兴味地看向窗外一众人影，“嬷嬷近年行事积怨良多，交好却少，满宅子的人，不知有多少想将你拉下来。”
“若我先把账本送到这院里，”她伸手敲敲窗棂，唇一勾，“他们会怎么对你啊？”
“错了，我错了，奴婢不该听奸人所言害小姐性命。”陈嬷嬷‘扑通’跪下来，扯住苏顺慈的衣角，“若能得小姐宽宥，老奴定上刀山下火海，绝不负小姐所托！”
苏顺慈忽而一笑，拉过木椅坐下，“好啊，刀山火海你替我去蹚。”
她盯着那双混浊飘忽的眼，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把账本送出去。”
“小姐！”陈嬷嬷一脑袋磕得实在，“奴婢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害您的心念，只求小姐看在我随公主陪嫁入府、侍奉多年的份上，留老奴一条活路吧！”
“瞧您吓的，您到底是我娘的乳母，我还能真逼死您不成。”苏顺慈抬手将人扶起来，“我知道府里自昨夜起便严防死守，现下恐怕连份伤药都寻不见。”
“我也不多求，只想让嬷嬷替我找个大夫来。”
“这……真不是老奴耍混不愿，实在是难办啊。”
陈嬷嬷躬着身子，低眉向前一步，为难道，“府里确实严防死守着不许人来这院里送药，为此，老夫人昨夜还勒令府中上下交还伤药到库房。”
“半个月前家里的大夫就开始被一一清走了，眼下府门严管，凡出入者，必要上下盘查，但凡发现药和生人一律且得拦住。”
“老奴就算拼上这颗脑袋将人带进来，那伤药和银针恐怕也不进来啊。”
“半个月前……”
苏顺慈丝毫没听见她后面的话，只念喃道这个奇怪的时间。
半个月前礼佛盛会落定日子，她却是在三天前才接到消息，江湖情报组织九宫刚刚探得北凉潜在京都的暗探名单，卖价五万金，交易地点正在京郊九龙山。
两年前，苏顺慈所居的南州苍镇被匪徒一夜之间屠杀灭迹，她几经辗转，终于在南境一个死刑犯口里得知，当夜领首之人乃北凉白虎卫的副统领，亦是当年潜入大濋的北凉暗探之首。
她如今蛰伏京都所为，便是找出当年那人。
只凭着一个无名无姓的白虎卫身份，她顺藤摸瓜至今。九龙山一遭，她本以为是意外难防，现在看来，却实是早有预谋。
昨夜那男子……也是位知情人。
不过，这相府的老夫人怎就同北凉人扯上了关系。
“你过来，”
她突然唤人附耳靠近，少顷，便见听者脸色微变，“小姐这……”
“刀山火海啊。”
“奴，老奴明白。”
……
厚仁斋内，陈嬷嬷侍候在亭下，难为道，“她说，您逾制经营，是连累全家的大罪，您要是不怕被发现，那她也不怕和您一起去死。”
茶盏在掌，苏老夫人捏的指节泛白，竭力保养的眼角隐隐气出细褶，“这小贱蹄子装的纯良本分，我还认她是个糊涂没脑子的，心想何必用这招杀人。”
“不想她祸心胆大，还敢将手伸到我这儿，昨夜怎地就没活活病死她。”
陈嬷嬷忙替她捋顺脊背，出声劝解，“若昨夜人病死还好，偏偏死撑着喘气，万一她若真豁出命将这事儿闹大，吃亏的可是夫人您呐。”
“不如……”陈嬷嬷眼底精光一闪，“咱们就顺她的意，她要大夫，咱就请最贵最好的大夫来，将声势闹大。”
“她自以为救了自己的命，实际剧毒入喉，一命呼呜。”
“届时只需那‘误诊’的大夫告上府衙，还愁无人垫路吗？”
苏老夫人面中阴郁顿散，她笑道。“你这般能干，倒让我不知赏你什么了，去做吧。”
入夜，万里无云，一黑羽乌鸦轻点枝桠，落到屋脊上扑了扑翅膀。
苏顺慈在院中小坐，与这鸟两两相望，心中似乎在思忱着什么。
“小姐怎得在这儿坐着，风大伤身呐。”
陈嬷嬷托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和一碟鲜花蜜饯，匆匆行来。
“在屋里看不清啊。”苏顺慈指指屋脊上的乌鸦，神情淡淡。
“小姐要赏……乌，赏鸟？”
陈嬷嬷难得露出不解的神情，她将药碗端到石桌上，“夜色纵好，您也得顾及自己的身子啊。”
苏顺慈看了眼那药，忽然抬眸看向陈嬷嬷，却又没说什么，只道，“嬷嬷辛苦了。”
而后将药一饮而尽。
陈嬷嬷适时地送上蜜饯，忽然道，“小姐虽逼夫人请来了大夫，可用计过狠，就不担心把人逼急，惹来报复吗？”
“什么？”
苏顺慈蹙眉去问，没等到回答，腹中忽然翻江倒海，再张口，嘴里竟呕出一大滩黑血。
她下意识地往前抓着什么，却一个踉跄重重扑在地上，桌边的蜜饯碟子也被她砸到地上，碎瓷片割伤她的小臂，晶莹的蜜饯滚落一地。
她撑着胳膊，艰难地抬起头，“你……你对我下毒。”
“毒？这不是您千方百计得来的救命稻草吗。”
陈嬷嬷捡起一颗沾满尘土与发丝的蜜饯，捏住苏顺慈的嘴，硬是塞了进去，“您别怪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舔舐着求活的一条狗罢了。”
“要怪，就去怪你外祖母。”
“一个长公主却斗不过一个乡下来的小妾，劳我一家替她卖命，吃尽苦头。她是轻飘飘地死了，留下女儿被人赶走，如今，孙女也要叫人活活害死。”
“你……你说我娘不……不是私奔？”苏顺慈费力地去拉扯她的衣角，陈嬷嬷瞧了眼那只颤栗的手，冷漠地甩开，“前尘往事，小姐总归是计较不过来了。”
夜，圆月高挂，京都城相府里头，一如往常安宁。
城内孤巷中，两名小厮推着板车一路向北，经宵禁小道，至城郊孤山。
孤山山脚处有一片密林，林外，有一座巨大的凹坑。
坑中尸骨泥土复叠，杂草丛生，蝇虫四窜，便是处置城中无名尸体的乱葬岗，因尸体堆积成岗状而得名。
此间时节，刚至孟夏，白日里天暖，尸体烂的快，尸臭一拢一拢地被吹进林子，夜里风向一倒，味道漫天扑鼻而来，恶臭难闻。
小厮将尸体滚到坑底后，并不肯多留一步，匆匆便拉着板车走了。
空中忽然再次响起乌鸦啼叫的声音，却不似前头尖锐，而是如驯化般落到一黑衣男子的肩头，声声轻转，似是笼中鸟。
“知道了，回去给你加餐饭。”
男子逗趣般应和着鸟儿的话，像是真能听懂似的，竟顺着鸟儿的指引将视线转向坑底，积年的白骨与腐烂尸肉上，那副美丽完整的身体手指轻蜷。
一双桃花眼尾慢慢挟上算计的味道。
“瞧，人没白救，她醒了。”
苏顺慈觉得自己的后脑几欲裂开，眼前一片昏黑，唯一能感触到的是鼻腔里的泥腥味。雨后的山林泥地黏连着一切生物的毛发、粘液、以及深埋土中的残骨的腐化。
它们厚重地裹着她的呼吸，淹没着她的生气。
谁！
细碎的脚步声停在耳边，“此人还没死？”
“还有一口气。”
这声音……不是北凉人。
朦胧间，她的手腕忽然被人拽起，两根凉凉的手指搭脉上来，末了，身上又被扯下什么东西。
“原来是她。”
“这些狄人也忒不要脸，七八个刀客围追一个女子，犯得着吗。”
那声音复将东西扔回到她身上，“东宫的太子妃，宰相的嫡孙，看来，也不像传闻中那般避世一隅，软弱无能。”
“公子，那这人……”
“佛寺脚下救的人，救人者自然该是寺里修行的师父。”声音远走了几步，道，“送她去吧。”
“明白。”
苏顺慈的意识随着声音的离开，而渐渐模糊。
……
夜深不知几许，凉风过花窗。
苏顺慈被激地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熟悉的雕花小塌、水莲银绣屏风、一幅被墙上湿气沁了色的山水画以及墙角高架上那盆已近枯萎的垂丝海棠。
这是相府……
那两人把她送回来了？从景和寺？
苏顺慈摸到自己的伤口已被包扎，身上却还痛的厉害，似乎有些发热。她这才发觉身上衣裳都是湿的，连这床褥也是湿透了的。
窗户也是开的。
她扶着床沿下去，放轻脚步行至屋门处，仔细贴近探听，外头也没人。
她轻手推门而出，仰望着黑压压的天，微微沉声叹，“为了一个东宫的姻亲，人都生成了畜生样，黑心呐。”
眼下情景，动动小拇指都想得到，无非是有人将她救送回来，她那继外祖母老夫人见她半死不活，索性叫她提早去见了阎王。
等外祖父南下巡盐回来，她既除去了眼中钉为亲孙女谋得姻缘，又不必得到什么人怪罪，实在是一石二鸟的妙招。
她今日“死”得倒是巧。
自己上辈子在医院英年早逝，本该放飞理想的青春年华只能歪倒在病床上残喘。大概是阎王爷翻册子的时候打翻了墨，竟叫她投身到一个婴儿身上，重活了一回。
谁料想这世道，找死的事却一个接一个砸到她头上来。
且不说娘死爹遁，孤身流落边境十二年，那一朝认亲进宅，便是一头跳进了害人的火坑。
面对那些一刻也不停找上门的坏心眼子，苏顺慈只当感慨，还好娘亲死的早。
便盼着自己不要早死去寻她，要死，也总要把事做完的。
薄云飘渺，残露半月，月下屋顶忽落过一只黑羽乌鸦，冲着苏顺慈‘嘎嘎’叫起来。
她没在意这只捣乱的鸟，径直走到院中水缸旁，用木舀盛水大口喝起来，足足喝下三舀才罢休。而后又进屋内拿出木盆，接了满满一盆水回去，用汗巾蘸水擦身。
而后往返几次，待那乌鸦再次‘嘎嘎’叫起来时，苏顺慈在那干爽的小塌上，打坐歇下。
不多时，天边便起了微光。
“都在外头等着吧，表小姐不爱人多，我一人去唤小姐起身便是了。”
“是。”
一齐水烟柳绿色衣衫的丫头停在院内，为首那位穿红戴绿的陈嬷嬷自行进了屋。
“小姐起身了，老夫人等您用早膳呢。”
“小姐？”
“果然是个早死的命。”陈嬷嬷拂拂手，悠然向床榻走去，正要伸手掀被，后颈突然一凉。
陈嬷嬷一时僵住，只见那袭青衫素衣手持匕首，慢慢绕到她面前，开口唤了声，“陈嬷嬷。”
苏顺慈乌发半挽，白净的鹅蛋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病态，她本就模样温婉、身姿纤薄，如今一看，虽衬得人有些羸弱，但那双杏眼却有灼灼凛光。
哪里像是快要死的人。
“小，小姐，”她将嘴角扯起来，眼尾瞟过那抹银色，“您身子柔弱，此般玩耍怕是会伤了自己，还是搁下吧。”
她边说边推，那瘦弱的身体突然力气大得奇怪，这把刀，竟纹丝不动地架在她颈间。
苏顺慈慢慢扫过她一身装束，开口道，“春新店的牙靴，荣家铺的折枝香。”
“嬷嬷一身用度不下百十两银子，如此财富，为何给自己的儿子还赌债还要挪用老夫人的私产？”
“小姐说混话了，老奴怎听不懂。”
“你耳聋眼花，自然听不懂。”苏顺慈‘啪嗒’往桌上扔下一本厚册子，淡淡道，“私田、商铺、园林，老夫人手下逾制的买卖不少，被你插了一脚的，也不少。”
“五年能贪多少银子，嬷嬷替我看看？”
陈嬷嬷越翻那册子越心虚，额顶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往外冒，这账目，委实太详尽了些，有些条目，竟是她自己都未曾记录在册的。
“嬷嬷可是在想，我茕孑一身，在这高门大院里，除了外祖父怜惜，连丫鬟小厮都看我不顺眼。”
“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京，府中哪里有人会帮我的忙，我怎能拿到这个。”
“对吗？”
苏顺慈轻轻偏头，看着她渐渐崩裂的神色，抿唇浅笑，抬手将匕首转收回腰间，而后饶有兴味地看向窗外一众人影，“嬷嬷近年行事积怨良多，交好却少，满宅子的人，不知有多少想将你拉下来。”
“若我先把账本送到这院里，”她伸手敲敲窗棂，唇一勾，“他们会怎么对你啊？”
“错了，我错了，奴婢不该听奸人所言害小姐性命。”陈嬷嬷‘扑通’跪下来，扯住苏顺慈的衣角，“若能得小姐宽宥，老奴定上刀山下火海，绝不负小姐所托！”
苏顺慈忽而一笑，拉过木椅坐下，“好啊，刀山火海你替我去蹚。”
她盯着那双混浊飘忽的眼，眼底的笑意渐渐淡下，“把账本送出去。”
“小姐！”陈嬷嬷一脑袋磕得实在，“奴婢千不该万不该动了害您的心念，只求小姐看在我随公主陪嫁入府、侍奉多年的份上，留老奴一条活路吧！”
“瞧您吓的，您到底是我娘的乳母，我还能真逼死您不成。”苏顺慈抬手将人扶起来，“我知道府里自昨夜起便严防死守，现下恐怕连份伤药都寻不见。”
“我也不多求，只想让嬷嬷替我找个大夫来。”
“这……真不是老奴耍混不愿，实在是难办啊。”
陈嬷嬷躬着身子，低眉向前一步，为难道，“府里确实严防死守着不许人来这院里送药，为此，老夫人昨夜还勒令府中上下交还伤药到库房。”
“半个月前家里的大夫就开始被一一清走了，眼下府门严管，凡出入者，必要上下盘查，但凡发现药和生人一律且得拦住。”
“老奴就算拼上这颗脑袋将人带进来，那伤药和银针恐怕也不进来啊。”
“半个月前……”
苏顺慈丝毫没听见她后面的话，只念喃道这个奇怪的时间。
半个月前礼佛盛会落定日子，她却是在三天前才接到消息，江湖情报组织九宫刚刚探得北凉潜在京都的暗探名单，卖价五万金，交易地点正在京郊九龙山。
两年前，苏顺慈所居的南州苍镇被匪徒一夜之间屠杀灭迹，她几经辗转，终于在南境一个死刑犯口里得知，当夜领首之人乃北凉白虎卫的副统领，亦是当年潜入大濋的北凉暗探之首。
她如今蛰伏京都所为，便是找出当年那人。
只凭着一个无名无姓的白虎卫身份，她顺藤摸瓜至今。九龙山一遭，她本以为是意外难防，现在看来，却实是早有预谋。
昨夜那男子……也是位知情人。
不过，这相府的老夫人怎就同北凉人扯上了关系。
“你过来，”
她突然唤人附耳靠近，少顷，便见听者脸色微变，“小姐这……”
“刀山火海啊。”
“奴，老奴明白。”
……
厚仁斋内，陈嬷嬷侍候在亭下，难为道，“她说，您逾制经营，是连累全家的大罪，您要是不怕被发现，那她也不怕和您一起去死。”
茶盏在掌，苏老夫人捏的指节泛白，竭力保养的眼角隐隐气出细褶，“这小贱蹄子装的纯良本分，我还认她是个糊涂没脑子的，心想何必用这招杀人。”
“不想她祸心胆大，还敢将手伸到我这儿，昨夜怎地就没活活病死她。”
陈嬷嬷忙替她捋顺脊背，出声劝解，“若昨夜人病死还好，偏偏死撑着喘气，万一她若真豁出命将这事儿闹大，吃亏的可是夫人您呐。”
“不如……”陈嬷嬷眼底精光一闪，“咱们就顺她的意，她要大夫，咱就请最贵最好的大夫来，将声势闹大。”
“她自以为救了自己的命，实际剧毒入喉，一命呼呜。”
“届时只需那‘误诊’的大夫告上府衙，还愁无人垫路吗？”
苏老夫人面中阴郁顿散，她笑道。“你这般能干，倒让我不知赏你什么了，去做吧。”
入夜，万里无云，一黑羽乌鸦轻点枝桠，落到屋脊上扑了扑翅膀。
苏顺慈在院中小坐，与这鸟两两相望，心中似乎在思忱着什么。
“小姐怎得在这儿坐着，风大伤身呐。”
陈嬷嬷托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和一碟鲜花蜜饯，匆匆行来。
“在屋里看不清啊。”苏顺慈指指屋脊上的乌鸦，神情淡淡。
“小姐要赏……乌，赏鸟？”
陈嬷嬷难得露出不解的神情，她将药碗端到石桌上，“夜色纵好，您也得顾及自己的身子啊。”
苏顺慈看了眼那药，忽然抬眸看向陈嬷嬷，却又没说什么，只道，“嬷嬷辛苦了。”
而后将药一饮而尽。
陈嬷嬷适时地送上蜜饯，忽然道，“小姐虽逼夫人请来了大夫，可用计过狠，就不担心把人逼急，惹来报复吗？”
“什么？”
苏顺慈蹙眉去问，没等到回答，腹中忽然翻江倒海，再张口，嘴里竟呕出一大滩黑血。
她下意识地往前抓着什么，却一个踉跄重重扑在地上，桌边的蜜饯碟子也被她砸到地上，碎瓷片割伤她的小臂，晶莹的蜜饯滚落一地。
她撑着胳膊，艰难地抬起头，“你……你对我下毒。”
“毒？这不是您千方百计得来的救命稻草吗。”
陈嬷嬷捡起一颗沾满尘土与发丝的蜜饯，捏住苏顺慈的嘴，硬是塞了进去，“您别怪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舔舐着求活的一条狗罢了。”
“要怪，就去怪你外祖母。”
“一个长公主却斗不过一个乡下来的小妾，劳我一家替她卖命，吃尽苦头。她是轻飘飘地死了，留下女儿被人赶走，如今，孙女也要叫人活活害死。”
“你……你说我娘不……不是私奔？”苏顺慈费力地去拉扯她的衣角，陈嬷嬷瞧了眼那只颤栗的手，冷漠地甩开，“前尘往事，小姐总归是计较不过来了。”
夜，圆月高挂，京都城相府里头，一如往常安宁。
城内孤巷中，两名小厮推着板车一路向北，经宵禁小道，至城郊孤山。
孤山山脚处有一片密林，林外，有一座巨大的凹坑。
坑中尸骨泥土复叠，杂草丛生，蝇虫四窜，便是处置城中无名尸体的乱葬岗，因尸体堆积成岗状而得名。
此间时节，刚至孟夏，白日里天暖，尸体烂的快，尸臭一拢一拢地被吹进林子，夜里风向一倒，味道漫天扑鼻而来，恶臭难闻。
小厮将尸体滚到坑底后，并不肯多留一步，匆匆便拉着板车走了。
空中忽然再次响起乌鸦啼叫的声音，却不似前头尖锐，而是如驯化般落到一黑衣男子的肩头，声声轻转，似是笼中鸟。
“知道了，回去给你加餐饭。”
男子逗趣般应和着鸟儿的话，像是真能听懂似的，竟顺着鸟儿的指引将视线转向坑底，积年的白骨与腐烂尸肉上，那副美丽完整的身体手指轻蜷。
一双桃花眼尾慢慢挟上算计的味道。
“瞧，人没白救，她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