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仅骗了她,甚至还带着她一起认贼作父,成了彻彻底底的不孝之人。

    卫澈身后双拳攥得死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否认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卫芙便嗤笑道:“别再装了谢祁,我那个身为唯一嫡子的弟弟是什么德行,难道我还能不知道么?他那样横行霸道的人,怎会突然关心起这些从不曾被他放在眼里的庶出兄姐?”

    卫澈故作轻松:“人在突遭变故、历经生死之后性情大变,这有什么奇怪。父亲母亲都从没说什么,大姐姐便只因为这个就要怀疑自己的亲弟弟,未免也太伤人感情。”

    卫芙忽然笑了起来:“感情?他们溺爱嫡子如命,自然觉得他什么都是好的。可我不一样,我恨透了从前的卫澈。”

    从前的卫澈,被父亲母亲捧在手心里,作为家中唯一的嫡子,行事向来霸道张狂,从不顾忌他人。

    年少时便曾因她不愿将手中小娘的祖传发簪给他,而转瞬夺过发簪让她破了相,在额角留下一道可怖伤痕,至今仍存。

    可忽然有一日,从火海之中死里逃生的弟弟,分明还是与从前极其相似的样貌,却再不像他那般趾高气昂、恃强凌弱,反而有意无意地在背地里帮衬起他们这些庶出兄姐来。

    那时候卫芙便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换了个人,纵使他模仿着卫澈的种种习惯,但却始终没能学到他的心狠手辣。

    卫澈也并未想到,她对曾经的卫澈竟是这般看法,也万万没想到,自己偶尔的心软竟成为了旁人发现一切的把柄。

    “那你又如何确定,我就是谢祁而非旁人?”

    卫芙忽地咬紧了牙,一双素手紧紧扣着小几,直到指尖泛白。

    “从你非要求娶那位清禾郡主开始,我便知道了你是谁。谢祁,你记不记得,我们也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南境朦胧细雨之中,她被曾经的卫澈半路赶下马车,又夺了伞,就在那泥泞长路上独自前行,衣物发髻混乱不已,整个人都狼狈不堪。

    这时候,身后马蹄声传来。

    少年将军一身银甲疾驰而来,卫芙下意识拖着步子避开,心中也在祈祷,若是这人能停下来帮一帮她就好了。

    眼睁睁看着那身影疾驰远去时,卫芙眸光顿时黯淡,可下一瞬,嘚嘚马蹄声竟复又前来。

    她抬眸,便见少年将军利落下马,大步跨至她身旁,问她是否能够上马。

    那眼神澄澈至极,看着狼狈的她,却无一丝嘲弄。

    卫芙原本阴雨连绵的世界,就这样忽地落进了一道光。

    她骑着少年将军的马,他便攥着缰绳在前面给她牵马。

    卫芙一开始敬仰于他的克制守礼,可后来入了城才知,原来他只是在避嫌。

    才入城门,便见远处有道青蓝色的身影手执油纸伞而来,伞面轻移,露出少女稚嫩却姣好的面容。

    那少女看见了他们,立即提步跑了过来,将手上的伞往少年将军头上移去,口中却凶巴巴道:“谢祁,你怎么这样慢,我都等你一个时辰了!”

    少年将军也不恼,连连说着抱歉。

    那时候卫芙便想,若是她,定然不会这样凶巴巴的待他,他这样好的人,就该被人百依百顺地捧在手心才是。

    离开南境之后,她本以为与少年将军再无相见之机会,后来自己的弟弟忽地性情大变,虽偶尔荒唐,却再未让家中兄弟姐妹难堪过。

    直到他忽然非要求娶清禾郡主,卫芙才直觉般地猜测,自己如今的这个弟弟,便是曾经那个于阴雨连绵之中照亮了她世界的少年将军。

    “……可许清禾究竟有什么好?!她刁蛮,任性,对你的给予爱答不理,说退亲便要退亲,你究竟为何还要念着她!谢祁!!”

    “卫芙,若我知道日后你会三番两次害她,我当初定不会帮你。”

    当初的谢祁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无意间顺手搭救的姑娘,有朝一日竟会三番两次地对他的心上人下手。

    一语过后,他再未多看她一眼,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就如同当初在南境时,因看到了那位郡主,便干脆利落地扔了手中的缰绳。

    卫芙默然伏在小几上,良久后终于放声痛哭出来。

    **

    “这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付纵英一路追查,又亲手从辅国公府抓了卫芙来,方才更是一直守在门外,他耳力好,自然将屋内两人的对话听了个清楚。

    卫澈揉了揉额角,哑声道:“她既然猜到了我的身份,那就先关着吧。”

    付纵英疑惑:“你不怕她没回府,府中她的人便会将你的身份给说出去?”

    卫澈摇头,道了声不会。

    “你不是说了么,你将她绑来时她一直在挣扎,后来到了这里也还试图逃跑,必然没留后手,方才不过是在诓我,不必放在心上。”

    待安顿好一切,他才登上马车回京,踏着暮色回到风荷院时,许清禾已经靠在软榻上睡了。

    卫澈走过去,望着灯影之下这姑娘的清冷面容,顿觉一阵窒息。

    ——你不仅骗了她,甚至还带着她一起认贼作父,成了彻彻底底的不孝之人。

    卫芙的话再次响在耳边,虽只是她为激怒他而故意说的话,但到底还是像把锋利的匕首似的,直直插进卫澈心里。

    他抚去这姑娘额上的碎发,在她眉心落下一吻,而后轻声道了句“抱歉”。

    没想到只这样轻的动静,便也将她惊醒了。

    “你回来了……”

    许清禾揉了揉眼睛,声音难得软糯,她并未听清方才他在说些什么,只望望外面天色,转头问他:“你在外面用过膳了么?”

    卫澈摇头:“没有,你呢?”

    许清禾也摇头,软声道:“我在等你。”

    ——我在等你。

    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便又在卫澈本就泛着涟漪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他什么都没说,只垂首吻住了她。

    良久,许清禾口耑着粗气将他推开,“该用晚膳了。”

    卫澈“嗯”了一声,却将头埋在她颈窝不愿起身。

    又磨蹭了好一会儿,两人才终于让人摆膳。

    许清禾一面搅弄着碗中米粥,一面朝卫澈望了一眼,而后又很快瞥开。

    夜里沐浴过后,卫澈将她抱得极紧,像是怕她跑掉似的,紧紧搂着。

    “卫澈,你到底怎么了?”

    从今日回来过后,他便很不对劲。

    卫澈默了片刻,闷声道:“等我伤好就要去鸿胪寺任职,舍不得你。要不,我再拿匕首往自己身上刺两下?”

    “胡说什么。”

    许清禾抬手在他肩上轻捶,“我今日出府也听说了,南鸣钊再有半个多月就要入京,你这时候不快些去鸿胪寺将里面的门道摸清楚,日后还怎么寻机会与他接触?”

    画像上的另一个人还未曾找到,这个南鸣钊可是他们唯一的线索了。

    纵使卫澈再怎么表现得不情不愿,他也被许清禾盯着顿顿汤药都不曾落下,最后到底还是赶在南弋国使团入京前的几日进了鸿胪寺。

    他走之后,许清禾便清闲许多,有更多的时间能去酒楼照看生意。

    自酒楼开张也不过两个多月,入账颇多不说,名声也因为楼中有南境之风而被很快传扬,近几日简直是人群熙攘。

    许清禾看着账簿,望着一笔笔入账的银子,一双美目也难得眯起,露出些许笑意。

    回府路上她特意下了马车,亲自去拿早前绘好样子让店里用名贵丝线做好的男子腰封,夜里就寝时佯装不经意地提前放在卫澈枕边。

    卫澈瞧见了,自然是喜笑颜开:“你亲手做的?”

    许清禾横他一眼:“纹样是我绘的。”

    这姑娘的手是握笔绘丹青的手,从前便不曾碰过针线,又怎么会亲手给他做这些。

    “那也够了。”

    卫澈低头,在她唇上轻吻几下,本意只是一触即离就好,可最后亲着亲着,却是不受控制地深吻了起来。

    许清禾的手被他扣着放在枕边,慢慢与他十指相扣,口中口耑息声也愈加急促,胸膛起起伏伏时,发觉这人的手已经缓缓下移。

    她连忙将他按住,轻喘道:“不行,我来月事了。”

    卫澈才入了鸿胪寺,便要着手接待南弋国使团的事宜,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

    如今听她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原来已经到了九月下旬。

    他将头抵在她肩上,重重口耑息着,待气息终于平稳,才拨开她额前散落的碎发,问道:“近日天气渐冷,可还难受?”

    许清禾摇头:“不曾。”

    卫澈受伤以来,不平衡只有自己一个人整日喝着苦兮兮的汤药,便捉着许清禾一起补。

    直让她在初秋的夜里尚且还手脚温热,这次月事一来,倒也不似从前那般难受了。

    这回卫澈受了重伤,许清禾是无论如何也不同他胡闹了,是以两人已经有一个多也不曾亲密,曾经那些□□的日子,于卫澈而言好像还在上辈子一样。

    他重重叹了口气,将人揽在怀里安眠,心思又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今日卫芙说的事来。

    “若我……”

    许清禾原本都要睡了,便迷迷糊糊地问他:“什么?”

    卫澈重重叹了口气,道了声没什么。

    许清禾不知嘟囔了什么,总之是十分嫌弃的模样,但最后到底还是枕着他的手臂睡过去了。

    **

    入了十月,天气便越发冷了起来,室内已经烧了地龙,将屋里烘得热乎乎的。

    纵使许清禾在身上盖了件披风,刚出门时也被外面的冷风冻了个哆嗦。

    南枝帮着将她被吹乱的披风拢了拢,劝道:“查账不在一时,今日实在太冷,郡主还是改日再去吧。”

    许清禾紧紧闭着唇,将下半张脸埋在披风外的一圈儿兔毛里,她摇了摇头,等到了稍微有些暖意的马车中时才开口道:“你先前不是想吃咱们楼里的烤红薯了么?这种天气,最适合吃热乎乎的红薯了。”

    南枝心口一热,自然也不再说那些劝阻的话,满心期待着那香甜软糯的烤红薯。

    过了午时,阴云散去才终于出了太阳,让整个街道重新变得暖烘烘起来。

    许清禾查完了帐,南枝也如愿吃到了烤红薯,两人和难得放假的林晓一起在这人流重新熙攘起来的街上闲逛。

    才逛了没多久,便见两队禁军手持长枪列队而来,很快在街上清出一条道来。

    许清禾这才记起来,卫澈才同她说过,今日正是南弋国使团入京的日子。

    她又忽地想起,今早他天还未亮时便去了鸿胪寺,也不知这个时候用过午膳了没有……

    随着马蹄声嘚嘚,使团便在周围禁军的簇拥下踏入了城门,走入这朱雀天街。

    因南安国使团由皇子南鸣钊领衔,大翎自然也就派了皇子雍王与两位正值年少的鸿胪寺少卿前去迎接,一众年轻郎君身骑高头大马缓缓而来,宽敞的朱雀天街足以让四人肩并肩同时行进。

    许清禾与众人一道隐在人群里,遥遥望着那身着绯红官服的男人,看他难得一脸肃容,与另一位鸿胪寺少卿一同将南鸣钊与雍王护在中间。

    然而她也只看了一眼,很快便将眸光挪向中央,那个一袭紫袍的英俊男子,便是南安国的五皇子南鸣钊了。

    他稳稳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根本没法让人联想到这竟是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少年将军。

    许是她打量的眸光太过耀眼直接,方才还在目视前方的南鸣钊忽地将目光移了过来,正对上了她的。

    许清禾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个一身绯红官服的男人便立即驱马上前几步,将南鸣钊打量的视线严严实实遮住。

    “五皇子小心前方。”

    卫澈朝着南鸣钊笑吟吟道。

    分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但南鸣钊也不恼,温笑着应了声好,而后又问:“不知少卿大人可去过南境?”

    卫澈心中警惕起来,面上不动声色地回道:“少时曾随父亲去过,怎么了?”

    南鸣钊侧首,笑着望向他:“没什么,只是觉得少卿大人与我的一位旧相识有几分相似,就连方才看到的那位姑娘,竟也好似曾经见过一般。”

    谢祁从前没少在战场上与这个南鸣钊交手,但他自认从始至终并未在这人面前漏出破绽,并不担心被他认出来。

    倒是许清禾,这姑娘可没上过战场,南鸣钊怎么会见过她?

    “京都人杰地灵、群英荟萃,想必五皇子的故人也非等闲之辈,奇人之间略有相似之处倒也不奇怪。”

    “少卿大人说的是。”南鸣钊依旧是笑着回他。

    夜里卫澈还要接见使团的人,许清禾自然也就没等他用膳,自己沐浴过后拢着毯子靠在软榻上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忽见小几上烛火微晃,男人踏着略微有些虚浮的步子走了进来。

    许清禾鼻尖微耸,“你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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