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隽在院里淘米。因着老师牙口不好,他便想去熙南路的菜市,买回来些炖汤用的菜。

    “胡闹,你大哥哥去买菜,你跟去是添乱。”张泰禾一把手抱起张沃,把他放在大腿上,说,“外边冻胳膊冻腿的,你在灶房陪爷爷烤火,等吃了饭让你大哥哥带你在院子玩。”

    张沃扑腾着要下来,“我保证不给大哥哥添乱。爷爷,你给我点银子,大哥哥在咱们家里做饭,买菜您不出钱吗?”

    陈昌石被张沃的话逗得笑个不停,打趣道:“张生,听你孙子的话音,我这学生是没少来给你烧饭呢?”

    虽说他是陆隽的老师,但往后能帮到陆隽的地方不多了。

    朝堂今非昔比,圣心难测。他人年迈不中用了,又不在金陵,是以他叮嘱陆隽,没事就来拜访张泰禾,不指望什么牵线搭桥,只求在金陵有这么一个人脉,不孤苦伶仃的。

    “去,你下去。”张泰禾给孙子从怀里撂走,手掏衣袖,拿出一把碎银子,“叫你大哥哥过来。”

    张沃差点摔在地上,他拍了拍棉花袄,两颗虎牙冒着莹莹水泽,问道:“爷爷不再给点吗?”

    “你怎养出来的人精孙子。”陈昌石乐道:“张沃,这银子够大哥哥买好几天的菜了,还问你爷爷要银子?”

    “我的拨浪鼓坏了,要买个新的。”张沃掰着手指头,说,“拨浪鼓花不了爷爷几个铜板,还有大哥哥的辛苦钱嘛。”

    张沃的脑门挨了一下,他吃痛地摸摸额头,眼里顿时蓄满泪。

    张泰禾厉声说:“你玩坏的拨浪鼓堆成山了,不许让你大哥哥再买。”

    张沃傻站在原地,被训的找不着东南西北。

    陈昌石站起身,劝张泰禾:“好了,你别把孩子给吓傻了。”

    概因太过委屈,张沃使袖子用劲擦着眼,又踮起脚把碎银子拿到手。

    *

    到了熙南路,陆隽带张沃买了当下时节热卖的时蔬。

    他对金陵城的街巷其实不够熟悉,这条路是虞穗告诉他的。

    她说熙南路的菜市小贩实诚,不恶意加价,给的菜也是最新鲜的。

    “大哥哥,你这是要去哪儿?”张沃年纪小,但自幼在金陵,娘亲领他买过几次菜,出了熙南路,再拐两条巷子,就到家了。

    可大哥哥走的路把他弄迷糊了,回家走的是这条路吗?

    陆隽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偏离了方向。

    “诶,这是上回爷爷吃酒的地方!”张沃撒开腿地跑到镇国将军府的府门前,笑道,“大哥哥不会是想吃酒了吧?”

    府门大敞,门槛后站着管家,他郑重地在和小厮交代事儿,瞥见这突然冒出的孩童,和颜悦色的过去。

    “小娃娃。”丁管家俯身问,“你爹娘呢?”

    张沃倒不胆怯:“我跟大哥哥出来买菜,走着走着,就到你们府邸了。”

    丁管家觉得孩童面生,对他爹娘也没印象。

    “你大哥哥?”丁管家抬头看,见陆隽不疾不徐的走来,笑问:“公子可是有事到访?”

    张沃摇头说:“爷爷,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和大哥哥是出来买菜的。”他声音稚嫩,指着陆隽手里的菜篮子,道,“大哥哥买了冬瓜,要炖汤喝呢。”

    “是我走错路了。”陆隽带着歉意说,“打扰前辈了。”

    “公子客气。”丁管家上了年纪,但眼睛好使。这身穿布衣的公子明显出身贫寒,用词着调谦和,这年头在金陵会洗手作羹汤的年轻人可谓是珍稀。

    他一个老管家,被年轻人称之前辈,受之有愧啊。

    丁管家没忍住问了一句:“公子是认识我家老爷?”

    陆隽颔首说:“陆某偶然有幸和老师参加过老太太的寿宴。”

    丁管家若有所思地说:“原是这样。”

    这时,小厮从府邸后门牵出一辆马车。

    那马车上大概已坐了人。丁管家客套地要请陆隽进府坐坐,而陆隽再三推辞,丁管家便说要去忙事了。

    马夫驾车驶向皇宫边的昭狱。

    南郢昭狱是锦衣卫的地盘,此地关押着圣上亲自审判的罪犯,其地位皆不凡。

    “娘子,您一个人去行吗?”金盏素来不怕事,今儿个感受到昭狱的阴森恐怖,走路的步子都不稳了。她压低嗓音,抱怨道:“小侯爷这会儿子知晓谁是真心待他的人了,他难道不知昭狱阴气重吗?锦衣卫还不准我陪您一起去里边,万一您出事……”

    今日锦衣卫来府邸传话,说小侯爷非要见娘子一面。

    夫人听了脸色瞬间吓白了,老爷更是心乱如麻,让锦衣卫通融通融,拒掉袁丞的请求。

    然锦衣卫统领说,小侯爷有要松口的意思。离他招供就差临门一脚,且只要他们请娘子见小侯爷一面。

    娘子身子娇弱,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夜里指定要做噩梦。

    “这是没法子的事。”虞雪怜裹紧披风,道,“你便在这里等我半个时辰。”

    金盏忧虑地望着毫无一丝光亮的路,说:“娘子要当心点。”

    话罢,有狱卒引路,领虞雪怜去关押袁丞的牢房。

    不过午时,狱卒却拿着蜡烛照明。

    在昭狱走动,像栽入万丈深渊,黑漆漆的潮湿地面,伸手不见五指。

    虞雪怜走的很慢,狱卒见怪不怪,也不催她。

    “到了。”狱卒把蜡烛交给虞雪怜,趾高气昂地瞅了一眼坐在干草堆上的袁丞,“上边吩咐了,给你半个时辰,老实些。”

    他用钥匙解开牢房的锁,说:“小娘子,进去吧。”

    “有劳。”虞雪怜接了蜡烛,迟疑片刻,止步在牢房前。

    一夕间成了囚犯,袁丞身上鞭痕累累,那双桃花眼失去光泽。他呆坐着,仿佛一滩被人践踏的烂泥。

    “你为何要见我?”虞雪怜问。

    袁丞目光缓缓移向虞雪怜,他嘴唇干裂,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即使临川侯府被圣上贴了封条,但砍头的圣旨一日不下,他和父亲就有一日的希望。

    父亲被抓走后,他差人散尽临川侯府的钱财,去找曾经恳求父亲办过事的朝臣,为临川侯府翻案。

    他料到旁人对此避之不及,可若不去尝试,便要坐着等死了。

    虞雪怜说:“你进了昭狱,仍有本事使唤锦衣卫,我哪敢不来呢。”

    “穗穗。”袁丞本要起来说话,接连数日的刑罚,身上没有一处是利落的。他按了按腿,问,“你肯帮临川侯府吗?”

    虞雪怜默不作答,曾有一日,她也是这么问袁丞的。

    相比之下,袁丞过得要轻松很多。

    她双手双脚带着镣铐,吃不饱一顿饭,受着非人摧残的刑罚。她问袁丞,能不能帮她给爹爹翻案,挽救镇国将军府。

    他皱眉责怪她,铁证如山,镇国将军府在劫难逃,不要拉临川侯府下水。

    她接着求他救她,他不能帮镇国将军府,她可以自己查案。

    袁丞也的确救了她一命,送她去了教坊司。

    “我要怎么帮?”

    蜡烛的烛光一晃一晃,虞雪怜垂下眼帘,说:“你父亲若是清白的,岂会有今日。”

    袁丞否认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袁丞。”虞雪怜冷漠的说,“你说的这句话,有人信吗?”

    上辈子的记忆在此刻逐一浮现。临川侯府覆灭,她一直耐着性子等,等的便是今日。

    她走进牢房,问:“谁会冤枉你父亲?”

    “冯璞玉!”袁丞似乎怕和虞雪怜对视,他避开她的眼神,情绪激动,“是他污蔑我父亲,我父亲从未贪污国库金银,背叛陛下。是冯璞玉,你不懂阉人,他们天生缺陷,妒忌心重,惯爱动歪脑筋,他蛊惑陛下,给我父亲扣上莫须有的罪名。”

    虞雪怜说:“我听闻若能给你父亲投掷千金,他方能给人安排官职。”

    袁丞咬牙切齿地说:“这罪不至死。”

    “哦。”虞雪怜轻飘飘地说:“我没本事帮临川侯府。”

    袁丞用手撑起身子,说:“你父亲能帮。”眼下镇国将军府是他唯一抓得到的救命稻草,他道:“你父亲战功赫赫,他若肯在圣上面前给临川侯府求情,我父亲和母亲……不会死。”

    “若圣上迁怒我爹爹呢?”虞雪怜走近,蜡烛的光刺在袁丞的眼睛,问道,“你要拖镇国将军府下水吗?”

    袁丞捂住眼睛,胳膊的伤痕开始发痛,他狼狈地说:“不——”

    他接受不了临川侯府将要满门抄斩,接受不了想要娶的妻子落井下石。

    “你要眼睁睁的看我死吗?”袁丞崩溃的质问,“若我死了,你不会愧疚吗?”

    不待虞雪怜回应,他答道:“你不会愧疚,我若死了,你应当高兴。”

    “那依你所说。”虞雪怜低笑道,“我应当高兴。”

    袁丞闻言放下遮住眼睛的手,他的伤口渗血,涣散的眼眸集中视线。

    虞雪怜看他犹如是在看深仇大恨的敌人,好似真的很高兴。

    袁丞冒了冷汗,他自问没对她做过亏心事,她那么娇气胆小的人,如何会露出这种狡黠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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