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宗与沈伯寅的相继去世,让沈家一时间没了主心骨,风雨飘摇,公司动荡,外界对沈家企业虎视眈眈,内部更是暗潮汹涌。

    除了沈志宗,沈伯寅还有一儿一女,另外那儿子叫沈德珩,是沈志宗的弟弟,家中老二。

    操办沈志宗葬礼时,尹煜柃见过沈德珩,不通事理,一心只想着继承家中资产。

    她不是看不懂脸色的人,那男人表面彬彬有礼,实则处处同她和沈逾晟做对,给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

    如今距离沈志宗与沈伯寅去世才不到一个月,沈德珩更是将沈家人都邀请去家中做客,美名其曰孩子们都好久没见了,该聚在一起玩玩,实际却是商讨那遗产划分问题。

    除去沈逾晟长期定居国外的姑妈以外,其余七大姑八大姨都基本到场,在庄园里的草坪上陪孩子玩耍。

    跨入府邸前,尹煜柃提醒沈逾晟:“一会儿见到家里人要礼貌客气些,这样不仅能让别人喜欢你,更能让你自己成为一个更加受欢迎和尊重的人。”

    沈逾晟点点头,咧嘴笑,“放心放心,我都知道的。”

    会客厅里坐着好几位亲戚,都是男性,只有葬礼时的一面之缘,尹煜柃暂时叫不上名。

    几位懒散地坐在沙发上谈论生意上的事,抬着高傲的头颅,目光中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瞥了眼进来的两人,嘴角勾着不屑的笑意。

    沈逾晟正朝这头走来,沈德珩双臂展开搭在沙发靠背上,毫不避讳地同大家说:“这份家产是父亲一手打拼下来的,哥哥去世了,妹妹定居国外,也理应由我来继承,什么时候轮到这黄毛小子了。”

    尹煜柃牵着沈逾晟至几人跟前,面色沉静,十分体面,“小晟,来跟叔叔打招呼。”

    沈逾晟听话照做,“叔叔好。”

    然后跟在场的亲戚都礼貌问了句好。

    沈德珩坐起身,双臂搭在膝盖上,捏了下沈逾晟的脸,轻笑一声,带着几分挑衅和轻蔑,“逾晟,你才念六年级,是要背九九乘法表算公司里的那些账吗?”

    沈逾晟有些抗拒地往后缩了缩,皱着脸。

    沈德珩得意洋洋地靠回去,环顾在场亲属一周,理所应当道:“逾晟那么小,父亲和大哥的事业怎么能交给他呢?我也是不得不接下这份重担。能者多劳,多劳多得,遗产自然得有我的份。”

    顿了顿,他又低下眸,“逾晟,二叔对你不好吗?以前给你买玩具都不记得了吗?你现在难道要狼心狗肺地跟二叔抢东西吗?”

    大人道德绑架小孩倒是头一回见。沈逾晟攥攥手,没吭声。

    尹煜柃本没想掺和沈家的事,但沈德珩的话属实让人听着不舒服。礼貌并不意味着一味退让,小孩子不懂道理,她却懂。

    “遗产的事,公平分配才对。”牵着沈逾晟在对面坐下,尹煜柃平静得像是随口一说。

    名利场里,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照顾家中小孩似乎就是唯一该做的事,被警告不该问的不问,没有参与男人之中讨论的权力。

    而沈志宗去世,尹煜柃又不得不来讨论这遗产归属,夹在一群男人中间,自然倍受歧视。

    再者,沈志宗的遗产继承第一顺位不是尹煜柃便是沈逾晟,而沈伯寅的遗嘱也说得很清楚,沈家资产全归沈逾晟。

    两人孤儿寡母,一个尚未成熟的小孩,一个手无寸铁的寡妇,自然成为攻击对象。

    先前沈志宗与沈伯寅在世时,沈德珩至少还装一装友好,如今更是直接翻了脸。

    “大嫂,你才来多久啊,有你说话的份吗?别以为父亲生前对你多几分偏爱,你就真把自己当回事了。”沈德珩冷笑一声,发难道,“我请问一下,大哥和你办婚礼了吗?有见证人吗?”

    话落,沈逾晟缓缓看了眼尹煜柃——她身材和体态都好,直直地坐在沙发上,像是朵高贵的白玉兰,仍旧没什么反应。

    本就是合约,没有感情,她自然不会被激到。

    沈德珩却当她是哑口无言了,接上自己的话:“不就是因为心里还念着前妻的好么。所以你也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我们家姓沈,沈家的事,还是得按规矩来。”

    眼前沈德珩那么深的怨恨,与沈志宗关系估计僵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沈逾晟和沈德珩资产争夺战更是家族内部的心病。

    今日顶多算场家宴,加上距离沈志宗和沈伯寅去世没多久,尹煜柃同沈逾晟穿得都比较日常素净。在这种时日,对比眼前流着沈家血缘的几人,花花绿绿的,反倒穿得半吊子许多。

    可沈德珩却斜眼打量着自己这侄子,竖起食指冲他点了几下,说起话来颇为尖酸刻薄,“逾晟啊,你这身打扮真是够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从哪个乡下来的呢。”

    闻言,沈逾晟脸色骤变,紧握着拳头。

    然而沈德珩并不打算就此罢休,继续挖苦道:“看看你这副模样,哪里有一点我们沈家的气质?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教你的。”

    哪个妈?自然是眼前这个。

    可沈逾晟并不认为是尹煜柃。提到母亲,他忍无可忍,抬起头,直视着沈德珩的眼睛,用稚嫩的嗓音怒吼一声:“不许你说!”

    沈德珩被沈逾晟吼得一愣,颇为意外地瞪大眼睛,怒气冲冲,“臭小子,你还敢顶嘴?你以为你是谁?跟我比你还差得远呢!”

    孩子心性不成熟,有气从不憋着。

    下一秒,沈逾晟直接拿起身后的靠枕,用力朝对面砸去。

    歪了一下,没砸到沈德珩本人,却把他摆在茶几上的茶壶打翻,落在地上,四分五裂,灭了对面的嚣张气焰。

    沈德珩气得脸色铁青,周围的家族成员也开始议论纷纷,对沈逾晟指指点点。

    “敢对你二叔这么无礼,就这样的人怎么能继承家里的事业,小小年纪被人丢下不是没有道理的!”

    “赶紧跟你二叔道歉啊!”

    “我偏不!”沈逾晟直直地坐着。

    “臭小子你什么态度?我是你长辈,你怎么敢这样顶撞我!”沈德珩指着对面的男孩喝道。

    “你说我就算了,你凭什么扯我的妈妈!”沈逾晟被气得站起来,满脸通红,不示弱地瞪着眼回击。

    “沈逾晟!你别不知好歹!”沈德珩瞬间站了起来。

    沈逾晟刚想开口反驳说他没有,却被一旁的女人拉住了。

    回过头,只见她面色严肃。

    此时再争执下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安抚似的,尹煜柃摸摸沈逾晟的脑袋,低声,“小晟乖,先坐下来,别说了。”

    沈逾晟深吸气,把话咽回去,乖乖坐下。

    尹煜柃看向沈德珩,面露微笑,语气尽量谦卑地说:“小晟他年纪小,冲动,说话没有分寸,刚才的确有些无礼了。回去后我会好好教育他的,还希望你能原谅小晟,别同孩子置气。”

    沈德珩却并不买账,喝口水,将茶壶重重放在茶几上,“我告诉你,你必须让他向我道歉,否则这事没完!”

    闻言,才刚坐下,沈逾晟又弹了起来,“我凭什么道歉!”

    如今唯二待沈逾晟好的男人相继去世,无依无靠孤立无援的情势,不是她和沈逾晟能对付得过沈德珩的。

    今天沈逾晟丢沈德珩一个抱枕,明天沈德珩就可以对外扬言称沈逾晟为争夺遗产拿东西砸二叔。这里人多,又都和资本挂钩,你一句我一句,传得必定越来越离谱,他再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时,怕是再没那个机会。

    于是,尹煜柃不紧不慢地起身,沉静道:“我替小晟跟你道歉。”

    沈德珩默然。

    眼见女人缓缓弯下腰,像是被拔了刺的玫瑰、掰断了的树枝,沈逾晟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涩,心中漫过一阵愧疚。

    他不愿让她为自己的冲动承受这样的委屈,便拦在她的身前不让她鞠躬。

    可下一秒,他旋即被护在身后。

    尹煜柃再次低头,忍气吞声,“孩子没大没小,请您原谅,不要一般计较。”

    沈德珩冷哼,“既然大嫂发话了,我也不深究了。”

    然后转身离开了会客厅。

    /

    周三夜晚降雪不断,周四凌晨才停下。

    雪后初晴,道路两侧停靠的车辆顶部残留厚厚一层积雪。

    白天将沈逾晟送去学校,从市区返回宅邸的路上,陈叔说:“夫人受委屈了。二少爷他一直是这么个性格,跟先生向来不对付。处处比不过先生,如今他是把怨气撒在小少爷身上了。”

    “我知道的。”尹煜柃望着车窗外,突然叫停,“我去下便利店。”

    陈叔靠边停下。

    尹煜柃快去快回,结完账后偷偷将物件藏进大衣口袋,这才拉开车门进来。

    为保证沈逾晟将来顺利继承公司,不被他这不靠谱的叔叔夺走,她现阶段不得已承担起沈家女主人的责任,逐步处理各式各样沈志宗留下的公司相关事务。

    实际上,她学习并不好,也不喜欢学习。金融和管理这块未知领域让她头很大,每天抱着书本寒窗苦读。

    整日忙得晕头转向,和蒋今澈的联系随之减少。她先前与他承诺过,等沈志宗去世她就会离开,最晚也是等到沈伯寅去世。

    在蒋今澈与沈逾晟之间选择谁?

    事到如今,嘴上虽没出个准信,她的行动早证明——她心中已有答案。

    一轮冷月悬于夜空,枯枝剪影孤寂萧瑟,细细的碎雪随着风飘进来。

    尹煜柃缓缓从卧室抽屉里摸出打火机,拿在手中心不在焉地随意开合几下。

    这些日子,她依旧不断地在生活上帮助蒋今澈他们,联系相较于刚开始确实是少很多,却也一直没断开过。

    倚在窗边,尹煜柃拨了蒋今澈的电话,视线略显惆怅飘渺,悠悠落在手中先前在沈逾晟房间里写的,后来又被自己偷偷拿回来的那封信。

    良久,她将其放至身旁矮柜上,然后摸出口袋里的烟盒——颜色与红酒相似,深红色调,绒面包装,优雅而高贵,浓郁诱人的红酒味穿透出盒子。

    点燃一支烟,红酒的香气随烟雾飘散,口感醇厚柔和,空气里弥漫淡却勾人的香甜。

    窗户半扇全开,冷风寂寂,将头发吹得凌乱。长时间久站于风口,再开口时,女人的声音带了些哑:“沈志宗和沈伯寅都死了,但我没法回去。再等我会儿好吗?”

    “……你想好了是吗?”沉默很久,对面反问道。

    “是。”

    电话是对面挂断的,直截了当,不假思索。

    紧接着,手机突然“叮”一声。

    以为是蒋今澈的消息,女人略显期盼的视线落在屏幕上,扫过一遍,心中却愈发沉闷。

    垃圾短信接连不断弹出声音,最后,尹煜柃略显不耐地将手机按灭丢至一旁,深深吸了口烟。烟雾直达肺部,获得一时消愁之后,缓缓吐出。

    蒋今澈永远都是她的优先选择项,这是她第一次没有首选他。

    一直以来,她坏心思很多,却从未对他有过。她待他温柔真诚,因为他是她心里很特别的存在。

    不置可否,她仍旧很喜欢他。

    可在蒋今澈看来,这样背弃承诺的行为无疑是种背叛。

    夜色渐沉,尹煜柃在窗边等了很久,蒋今澈再没有像从前那样温柔地迁就她。始终没有等到他的消息,她的情绪变得异常低落。

    季姨小心翼翼走近,“夫人,该用晚餐了,小晟在餐桌前等着您。”

    尹煜柃拎拎嘴角,说知道了。

    眼前的女人只在衣裙外面披一件长款外套,望着她单薄的身影,季姨放心不下,叮嘱说:“今天风大,夫人您别站在这里了,不然要着寒感冒。”

    “我没事,你们先吃吧,我不是很饿。”她眼角带笑,却是寡然无味的。

    季姨走后,寂静的空间让她感到舒适自在,在窗口停留,点了今天的第二根烟。寒意刺骨的风让头脑异常清醒。

    后面沈家上上下下的事还有许多等着她处理,公司繁杂事务需要她学习并解决,不仅如此,她还要看他那些亲戚的脸色。即便沈逾晟是很乖的小孩,随着他一点点长大,作为“母亲”的她依旧要在他的生活方面忙碌操劳很多……

    如今二十一岁的她本该享受自由无拘束的生活,而不是在沈宅一点点腐烂,照顾着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的“儿子”。

    如果一开始,没有沈逾晟的存在,她连来沈宅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后面的事了。

    尹煜柃又吸了口烟,刚入喉,过猛的量让她不由得咳了好几声,肩膀一下下地颤动。

    自从来沈宅后,她便没再抽过烟,已一年多没接触过,呛得眼泛白光,撑着窗台,胸口隐隐作痛。

    她突然感到有些迷茫。她究竟为什么要照顾一个和自己本不相关的小孩,为什么要捡一堆烂摊子……她明明可以撒手不管立即走人,明明可以和蒋今澈继续原来的生活,明明可以避免这场矛盾……

    沈逾晟并没有吃饭,只是压着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侧身时,她的口鼻中呼出阵阵白气,分不清究竟是来自香烟,还是寒气。烟雾缭绕,将她蒙上一层薄纱,在夜色朦胧中,她的剪影美丽、妩媚、落寞之中又携有破碎。

    沈逾晟猜想,那白雾大概是来自于香烟。因为她手中猩红的光一闪一闪,被她轻轻抖了抖,继续燃烧。她一定不是第一次抽烟,看起来十分老练,成熟性感,又叛逆不羁。

    她会不会冷?要不要给她再拿件衣服?她真的不饿吗?他却不知她此刻在想——她突然有些讨厌沈家的一切,包括他。

    /

    她思索过自己究竟为何会变得“奇怪”,最后将它全都归咎于沈逾晟。

    合约与他人的信任对她来说不足为奇,可每天晚上陪着沈逾晟,深夜将她藏匿心底最柔软的情绪悉数翻出来,只要想到这个小可怜蛋,想象着他被他那二叔欺负,她便无法割舍,无法狠心抛下他独自离开。

    分明她先前淡漠到称得上是自私的坏人,如今却因为沈逾晟变得会有明显的情绪波动。他把她变得好奇怪,把那些多余的情感变得越来越多。

    他给她带来的改变太大,她一时无法接受,无法习惯这样的自己,于是便把自己锁了起来,尝试回到最初。

    宅邸有间房,木色酒柜整齐分类放置不同酒水。沈志宗心脏不好,沈逾晟又小,家里没人喝,于是只是供来人时用。

    尹煜柃去里头拿好几瓶红酒,关在屋里一瓶一瓶地喝。当然,她尝试给蒋今澈打过电话,他却没接过。查了查银行卡里的钱,只有郑梁他们那份被取走,蒋今澈这个月分毫未动。

    唐歆悦打电话说,蒋今澈领着蒋雯去别的城市看病了,父母让他们照看好潮醇,然后彻底消失在杏楪。

    “澈哥他……本来是要带你一起走的。”

    “没事,”尹煜柃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在这里也挺好的。”

    “奚菁姐,有件事我左思右想,觉得还是跟你说一下比较好。”唐歆悦声音放轻,“叔叔阿姨来潮醇找过你,我们没说你在哪儿。姐你在那边也小心点,好不容易生活得那么好,别再被他们纠缠上。”

    “……给你们找麻烦了吗?”尹煜柃手里握着酒瓶,语气沉下去。

    “跟郑梁和李奕明打起来了来着,不过没闹去警局,姐你放心,我们都没事。”

    望着手中酒瓶,尹煜柃轻晃几下,思绪也随之飘远,很久才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好意思。”

    “奚菁姐,你每个月给我们那么多钱,是我们感谢你才对。”唐歆悦嘿嘿笑了几声,“有客人来了,我先去忙啦,你在那边照顾好自己!”

    电话挂断,尹煜柃默默将手机放下,仰面往嘴里灌入一口酒。

    地上歪歪扭扭躺着好几个红酒空瓶,喝尽手中这最后一瓶,她的头脑昏沉,手一滑,酒瓶摔裂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沈逾晟正在房间内看书,听闻隔壁动静,心随之一揪。怕打扰她,却敌不过对她的担心,还是放下了书本。

    注视着眼前紧闭的房门,刚想敲下,大概也是注意到那记声响,季姨赶来提醒说:“小少爷,夫人说不想有人打扰。”

    沈逾晟没说话,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季姨打发道:“小少爷,作业写完了吗?回房去写……”

    “我写完了。”他顿了顿,“布置的作业全写完了。”

    尹煜柃显然是不想见人,几日里他无事可做,也只能写作业,写完作业便乖巧地读书。

    见沈逾晟固执地站在原地,季姨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为难地开口:“小少爷……夫人说……她暂时不想看见你。”

    他一怔,缓缓看向季姨。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到,那个令她不想被打扰的“人”会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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