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尹煜柃终于出了房间,浑身酒气地坐在一楼沙发上。沈逾晟从二楼朝下眺去,心想,是因为自己那日冲动拿抱枕砸了下沈德珩,害她卑躬屈膝的,所以她才会生他的气,不想见他的吗?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折返房间,他拿上几张彩纸,略微着急地踩着楼梯往下走,发出轻微的“咚咚”声,轻盈而有力。

    到转角平台时,他抬起眼帘,发现尹煜柃还在沙发上,怕她下一秒就不见了似的,走得愈来愈快。

    注意到动静,季姨拿着拖把立在楼梯底下,仰头叮嘱:“小少爷您走慢一点,别摔着啊。”

    沈逾晟说知道了!

    然而刚应下,身体便随着脚步的跳跃而前倾,小手在空中划出道无力的弧线,整个人猛地向前倾倒,重重扑在楼梯上。

    瞬间的事,没来得及反应,男孩下意识用手腕撑着,一直俯冲着滑至楼底才停下。

    一时间,周围变得异常安静。

    沈逾晟趴在地上,双眼紧闭,眉头紧锁,还处在发懵的状态。

    季姨着急忙慌地丢下手里的东西,前来将沈逾晟扶起来,拍去他身上的灰,嘴里不停地念叨:“小少爷啊您摔疼没啊,我的个乖乖啊您说您走那么急做什么……”

    沈逾晟干站着不动。

    这时,尹煜柃也从沙发上起身,徐徐走了过来,问:“跑那么快做什么?”

    直到这时,沈逾晟才有所反应,第一时间将纸伸到尹煜柃身前,“……你能教我折纸吗?”

    女人恍了瞬,循着低下视线。

    沈逾晟急于道歉道:“对不起……那天让你受委屈了,我下次肯定不会那么冲动了。”

    看着他递来的彩纸,尹煜柃没答,只说:“以后下楼梯别那么急,摔跤的时候不要用手腕撑地知道吗?”

    默了半晌,男孩点点头:“……知道了。”

    尹煜柃转而握起他的手腕,指着他的腕骨,口吻有些严肃,“手腕是很脆弱的部位,这块凸起的骨头叫尺骨茎突,你想要用手指头弹钢琴,想要打篮球……这些活动都是靠这块骨头调节的,要是受伤了就什么都做不了了知道吗?”

    “我明白了……下次不会再走那么急了,我一定改正。”沈逾晟抬起眸,小心翼翼看她一眼,“……那你现在可以教我折纸吗?”

    尹煜柃并没有接过纸,转移话题般淡声询问:“作业写完了吗?先去写作业。”

    然而此时沈逾晟急于得到她的原谅,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并未将她的话听得太清楚,慌得语速都加快了好几分,“我发誓肯定不会再有上次的事发生了,你就教教我嘛!”

    他只是想和她做些什么,让她能消去对自己的气,却没想到自己迫切的絮絮叨叨反而将她惹恼了。

    “我说了等会儿,你没听见吗?”尹煜柃的眉头紧蹙,尾音稍稍提高。

    她的眉眼生来冷冽,面无表情时更加深几分冰冷刻薄,顿时便让沈逾晟僵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

    沈逾晟试图朝她身前迈步,却发觉膝盖与手掌钻心的疼痛。顿在原地,莫名的,忍不住抽泣起来。

    “对、对不起……”他显然有些被吓到了,“我是想说,我到底哪里让你不开心了,你告诉我,我一定会改正的,你能不能不要不理我……”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紧紧地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沈逾晟还想说些什么,再次看她一眼,又将话咽下去,“我不烦你了。”

    望着沈逾晟无辜又带些谨慎胆怯的神情,后知后觉的,尹煜柃意识到,自己现在这样,和沈志宗有什么区别,和奚荣贵和汤梅又有什么区别。

    “……抱歉,逾晟,我不是这个意思。”酒精让她的头有些痛,闭眼撑着额角,“我有点不舒服,先去阳台上吹吹风,你让季姨教你。”

    “要不要给你……”倒点水。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已经走开了。

    隆冬暖阳倾洒,阳台上雪尘飞扬,尹煜柃坐在藤椅内,望着远处光影斑驳的景色,略微出神。

    ……又开始飘雪了。

    一片晶莹的雪花落于眼角,化成雪水淌下来。

    坐在角落里,尹煜柃拿打火机点燃香烟头,微仰头深吸一口,轻阖双眸,长发随风轻轻飘动。

    很快,香烟燃烧殆尽,她按入烟灰缸,望着外头景色,迷离而彷徨地继续点燃下一根……烟雾与呼吸相互交织,一根接一根,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排遣心中愁绪。

    不知不觉中,黄昏渐渐降临,指尖夹着的香烟在余晖中闪烁微光,直至熄灭。烟盒里最后一支烟被按灭于烟灰缸中,残留的烟雾缭绕面庞周围。

    待烟味散尽,尹煜柃不紧不慢地起身,朝屋里走去。没走几步,一个小身影停于跟前,挡住去路,膝盖前的布料有明显刮蹭痕迹。

    沈逾晟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她,轻声询问:“长大以后……可以娶你吗……?”

    两小时前,季姨要给他处理伤口,他不干;要教他折纸,他又不干。

    季姨问他那想做什么?

    下一秒,只见他跟着尹煜柃走到阳台,隔着好几米,遥遥注视着她。就这么站了整整两小时。

    夕阳的光笼罩在男孩的周身,天使的存在于此刻好像都有了轮廓。似乎每次自己那些不好的情绪都会在见到沈逾晟之后消散许多。

    他想娶她,不想她一个人那么累,想长大以后能够为她分担,他也要成为她的避风港。

    他是如此善良懂事的小孩,如此的美好,才会想要保护好她。

    尹煜柃并没有开口。

    此刻,她意识到,她不应该逃避自己的改变,更不应该将其怪罪于沈逾晟。

    人生中很多是注定使然,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赚钱的方法有那么多种,她为什么偏偏要同意和沈志宗签合约?

    选择权在她手中,并非沈逾晟给她的——这是她亲自选择的路,一条必定和他纠缠漫长岁月的路。

    看着沈逾晟,那些积压的坏情绪最后变成释怀的笑,尹煜柃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收起负面情绪,伸手同他拉勾允诺:“那我们逾晟要好好长大,健健康康地长大喔。”

    其实,她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男孩子想要保护自己的妈妈,认为妈妈是公主而自己是王子,要娶妈妈保护妈妈这种童言无忌的话语很常见,随着事理懂得愈发增多,也自然会明白这是件不可能的事。

    但沈逾晟不觉得,尹煜柃的同意让他感到很惊喜,眼睛亮亮的,依旧有些不可置信。

    “不骗人?”

    “嗯,我们拉勾。”

    伸手准备勾上她的小指时,尹煜柃却突然往后缩了一下,略显傲娇地说:“那一会儿先乖乖去季姨那儿把伤口处理一下,不然我才不跟你拉勾。”

    “我答应!”

    她笑着:“好。”

    夕阳余晖洒落在两人周身,男孩立于女人身前,小小的手掌微微张开,纯真的眼中闪烁着期待,虔诚等待着接下来重要的仪式。

    尹煜柃徐徐弯腰,视线同他平齐,缓缓伸出手。

    压着心底的雀跃,沈逾晟竖起小拇指,与她紧紧勾合,形成一个牢固的结。两人的大拇指按下印迹——像是缔结契约般,立下只属于他和她的,不可磨灭的承诺。

    沈逾晟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轻声念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

    一月末旬,沈宅内暖气充足,玻璃窗将外界冷意与嘈杂隔绝。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客厅,香薰散发浅淡清香。

    近日公司事务繁多,需要学习的内容复杂难懂,房间里太闷,尹煜柃总喜欢在茶几前抱着平板对照书本一页页学习。

    虽然行为举止冷淡了些,但她其实是很生动有趣的人。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在沈宅见到一个坚定而悲伤的、捧着书本念念叨叨的、怨天怨地骂骂咧咧的身影。

    季姨也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双手交握身前,小心翼翼说:“夫人,您要的书我给您拿来了。”

    呼吸一滞,尹煜柃瞬间收敛抓着头的手,清咳几声,再度变成原先那副平淡模样,“放茶几上吧。”

    季姨面露笑意:“好的夫人。”

    背靠沙发坐在复古羊毛地毯上,灯光映出女人淡泊宁静的面庞,心底终究还是愈发躁郁起来。

    茶几上摆放着一套精致瓷器茶具,难以抑制心中情绪,最后,尹煜柃拿起瓷杯往嘴里豪迈地灌一大口,降降火气。

    客厅墙角竖立拐角书架,整齐摆放各种书籍,沈逾晟踩着椅子,目标书本位置摆得较高,伸出手臂仍够不着,于是踮起脚。

    余光注意到这一幕,尹煜柃不急不缓放下瓷杯,视线眺过去:“小晟,小心点,别摔着。”

    “嗯,我会的。”他咬着牙,费力将书本逐步挪出。

    本来她没想要沈逾晟帮忙的,只因实在太累,沈逾晟又在旁数次强调他是小男子汉,他可以做到。毕竟是男孩子,她也没想娇生惯养着,便同意了。

    台灯浅黄灯光映照书本,尹煜柃单手撑头侧目而望,怀里塞着绣花抱枕,注视沈逾晟将厚厚一沓书本放置在自己眼前。

    自上次吓着沈逾晟后,在他面前,她便控制着,从不展现负面情绪,然而此时她却叹息一声:“小晟,妈妈实在学不下去了……”

    一时间有些崩溃,她将手中书本合上,疲惫地仰靠于沙发背,展现出细白脖颈,心中又有些开始后悔留下。

    表面并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沈逾晟却能捕捉到她的消极情绪,小心翼翼靠近,跪坐在她面前的柔软地毯上,用小手替她擦拭眼角泛出的泪水。

    “不哭不哭,逾晟在。”指腹抿开湿润,他笨笨地安慰着她,然后拍拍小胸脯,神情格外严肃认真,“我会好好长大的,到时候你就不用再学这些了,你再等等我,我马上就长大了。”

    怕她学着学着心情不好,又打着离开的主意,沈逾晟便回房间捧本书坐在她身边,随时准备哄她开心。

    沈逾晟在旁边,尹煜柃眉眼间压着怨气,啧啧嘴,偷偷给他送去几个“凶狠”的眼神:凭什么这小子没有了作业,可以读课外书……而她却得看这些……

    他盘腿坐着,并不知她此刻的心境,低头的动作让他额前刘海下垂,露出认真神情,短短的小手指指着书本一字字默读。奶白色卫衣的帽子在圆脑袋后面鼓出一大截,他的头本就小,衬托得愈显乖巧。

    一阵冷风吹过,尹煜柃缩了缩手。

    深深叹息声,最后只能把心思藏进肚子里,认真学习公司管理。

    静谧的客厅内此起彼伏,传来阵阵翻页声……很久以后,身边忽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紧接着,“啪嚓——”一记,清脆且刺耳。

    瓷杯翻倒碎裂,茶水被茶几边缘拦成一条长线,分别朝两个方向流去。或是停留茶几玻璃表面继续流淌,或是向下滴至地板上。场面闹得翻天覆地。

    侧目一看,沈逾晟呆滞在原地。

    原来是他不小心撞倒放在一旁的茶杯,把自己的衣服与周遭物品弄得一团糟。

    旁边还摊着好几本书,尹煜柃连忙抽几张餐巾阻断水流。干纸巾瞬间浸满茶水。

    事情起因很简单,先前窗户打开通风,注意到尹煜柃把手缩进袖口的动作,他本来只想去把它关上的……沈逾晟自知犯错,老老实实地等待挨批。

    尹煜柃起身走至他身边上下打量,眸中盛满担忧,语气略快:“有没有烫着?”

    沈逾晟低垂着头,小心翼翼认错:“对不起。”然后向她投去一个试探的目光。

    虽然拉过勾,但她好像不是个把承诺看得很重的人,比如前一天还同季姨说要早起一同买菜,后一天又因为没定闹钟起不来搁置。

    又比如上上周明明答应过他说要接他放学,结果满怀期待地上车时却是空无一人。回来时她正看电视剧,与她提起时,她才记起来有这回事,说是明天一定接。

    她不会表现出有任何愧疚感,仿佛对她来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沈逾晟也并不怪她,当她是记性差。

    只不过这时他心里在想着,千万不要生气不搭理他,把他抛下,留他一个人。

    尹煜柃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见他模样完好无损,紧绷的肩膀逐渐放松,眉眼微弯,安抚似的摸摸他的脑袋:“我们逾晟小笨蛋没事就好。”

    然后她便独自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沈逾晟想帮忙,却被调侃着“不要帮倒忙”打发去一边。

    /

    周末,陈叔早早地便起来。

    尹煜柃有些疑惑,陈叔解释说:“小少爷先前跟我说过,今日有同学请他去参加生日会,要我送下他。”

    她点点头,出门前叮嘱沈逾晟玩得开心些,记得祝朋友生日快乐。

    沈逾晟笑着答应下来。

    夜色慢慢降临,最近每日她总会学到很晚,沈宅所有人都已回房睡觉。沈逾晟回来时一楼亮着灯,只有她一人在客厅。

    尹煜柃独坐在沙发上,撑头看书,百无聊赖地晃着腿。黑发被她随意盘起,用笔插入固定,碎发都被撩至耳后,露出干净饱满的面容,夜色里更加媚艳迷人。

    将近二十四点,合上书本时,感到肚子有些空,她便进入厨房打算随便煮点面条。

    按下开关,厨房间瞬间澄亮。

    头发有些松散,她干脆将笔抽出,黑直长发倾泻而下,她稍稍后仰轻甩头,将头发重新固定好。

    不知何时,沈逾晟已悄悄来到脚边。

    尹煜柃往锅里加些水,抽空往旁边看一眼,“小晟回来了啊,怎么玩到那么晚?”

    “……我们没在玩。”他轻声说。

    “那就是生日会结束后你不想回家,又一个人在外面玩了很久咯?”

    沈逾晟没回。

    当他默认了,尹煜柃边俯身点火边柔声教导道:“妈妈同意你出门玩,但有些太晚了。不好好睡觉还怎么长高?想变成大人,就要乖乖睡觉,知道吗?”

    沈逾晟老实站在门口,犹豫许久,才转移话题说:“……我想喝水。”

    尹煜柃眉头微蹙,深表怀疑地凝视着他。

    沈逾晟背着手,心虚地冲她笑笑。

    她没同他计较,拿出玻璃杯清洗干净,转而问道:“小晟,你知道家里头面条放哪儿了吗?”

    沈逾晟微不可察地松口气,打点计时器似的用力点了好几下头,态度格外诚恳地帮她从一处收纳柜中翻出来。

    尹煜柃正在翻找调味料,抽空伸出一只手想接过来。结果等待许久,手中都空落落。

    偏头一看,沈逾晟正抱在手里,像护着宝贝一样,满脸警惕地摇头,没有给她的意思。

    这小子叛逆期?未免太早了点吧。尹煜柃直起身,抱臂歪头看他,眼睛微眯,右手摊开在他眼前,四指合并向他勾了勾,抿唇微笑,示意他乖乖交出来。

    沈逾晟固执地再度摇头。

    ……这小子。

    尹煜柃深吸气,正想开口“教育”他,锅中水凑巧此时沸腾,他突然说想帮她下面条,浇灭她即将燃起的火焰。

    原本拉直的唇角逐渐上翘,尹煜柃眉头微挑,心满意足地点头,“儿子知道孝顺妈妈了啊。”

    沈逾晟欲言又止,沉默不语地拿着一卷挂面往锅边靠近。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的情绪好像不太高。但尹煜柃并未多想,只胡乱揉揉他的头捏他的脸,皱巴巴地做鬼脸逗他笑,头发变得乱七八糟的才收手。

    沈逾晟懂事听话,她也乐意为他服务,倒完水,掌心贴上表面,细心确认温度是否适中。

    身后传来撕开包装袋的声响,她正转身准备将水递给沈逾晟喝,他也正想开口和她坦白些事情……突然的,眼前面条却如瀑布般从空中滑落至地砖。

    呼吸一凝,两人顿时愣在原地。

    尹煜柃从他手中拎过空空的包装袋——原来是他没有弄清正反包装,把口子拆反。

    望着一片狼藉的地砖,又是一堆烂摊子等着她。

    握着玻璃杯的手一点点捏紧,尹煜柃咬牙切齿:“沈逾晟你真的是——气死我啦!”

    沈逾晟嘴巴微张,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挂面,渐渐的,惊异的神情也被歉意取代,手足无措地立在旁边。

    她本想教训他的,可看见他愣在原地,半张着嘴呆滞住的模样实在是又好气又好笑。

    注意到沈逾晟的目光,她这才敛敛嘴角,清咳几声,故作生气,压低声音:“去给我把扫帚拿来。”

    沈逾晟“噢”了声,屁颠屁颠地退出厨房。

    注视着他小小的背影,尹煜柃一点点弯下腰,捂着腹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当然知道他并非刻意为之,只是不经意间创造出的祸端。毕竟是小孩子,毛手毛脚很正常,她不会同他计较,只觉得他可爱,是个纯纯的小糊涂蛋。

    此时此刻,男孩鬼鬼祟祟地回头,远远望着女人忙碌的单薄的身影,只觉得心里隐隐有些发堵,再度觉得有些难宣于口。

    慢吞吞地拿来扫帚,沈逾晟将其递给尹煜柃,小声开口试探:“……你明天可以接我放学吗?”

    接过扫帚,视线无意间划过他身侧染了一大片污渍、有个破洞的衣服。

    再往上,对上他略微发红的双眼。

    尹煜柃嘴角逐渐敛起,语气瞬间沉下去,“谁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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