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城的四月烟雨朦胧,呼吸间沁凉的水汽从鼻尖一路滑到胸腔,凉爽宜人。

    王澄书刚从帝都回到省城,飞机落地拿完行李,站在出站口贪婪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她已经五年没有回家,帝都气候干燥终年少雨,她都快忘了被凉爽潮湿的空气包裹是什么感觉了

    M城的潮湿是镌刻在她记忆里的基因,一阵清风卷着雨丝划过她的脸,带走了些许连月焦虑紧绷的疲惫,让王澄书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点

    几年前刚刚高考完的小镇女孩拼命想要逃离落后的故土,一头扎向繁华的帝都再不回头,帝都的空气像一片干燥的纸,从中无法榨取一丝湿润,秋冬季节更是连人身上都会裂出皲口,连带身体里的水都要一同蒸发。

    王澄书在帝都七年都依然无法适应,一到冬季三层护肤乳都救不了皮肤干裂,加湿器毫无用处,脆弱的毛细血管率先投降,早上醒来鼻腔都是凝固的鼻血,半夜依然因干燥而剧烈咳嗽,为了不影响同屋室友休息时常在高低床上过弓着身子按着咽喉处压抑咳嗽到浑身冒汗,日复一日熬到春季才会缓解。

    来到帝都的时候,王澄书拘谨、木讷、贫穷,小县城出身的见识时常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帝都繁花似锦,这里并不在意如灰尘一样的她。

    但从前的王澄书从未想过离开帝都。

    大学之前王澄书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她非帝都不去,但是高中三年所有笔记本的角落里都写满了“BJ”,混在英语习题和数学公式里的两个不起眼的字母是她扎根在心里最坚定的秘密。

    她从未去过帝都,但帝都就是有种魔力,是她在高中艰难岁月每每在题海中快要撑不下去时,唯一的信念。

    她会看着学生杂志上的天安门照片发呆,将帝都的景点攻略从报纸上裁剪下来收藏进日记本里,她相信总有一天她能够站在王府井百货前,吃上她在梦里才能吃到的庆丰包子。

    王澄书永远记得收到帝都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激动得语无伦次的狂喜,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多年努力终于换来了回报,她终于能够逃离终日争吵的家庭和高压的父母,剥离出日渐腐朽落败的小县城,奔向她自由而崭新的人生。

    18岁的王澄书想,她再也不要回来。

    她要去帝都了。

    25岁的王澄书研究生毕业,实习经历和在校经历都相当丰富,放弃了几家上市公司抛来的橄榄枝,婉拒了导师和师兄的读博邀请,将自己在帝都七年的行李收拾进一个25寸的箱子里,回到了M城。

    离开前导师还特意请吃饭,试探性问今后的打算

    王澄书有些愧疚,但还是说,自己这些年学业实习都拼的有些累,两个月前刚做完囊肿的小手术,想要这两年换个环境休息一下。

    导师是个十分心善的小老头,听完立刻打电话托同学同事和一众徒子徒孙帮王澄书在M城打听有没有好工作和教职。

    一想到离开帝都就要暂别自己多年经营起来的师友圈,说没有心酸是假的,王澄书不善表达,面对有些煽情的场合只闷头吃饭,桌上敬了导师一杯又一杯的养乐多。

    小老头喝多了,拉着王澄书的手舍不得放:

    “澄书,你一直是个努力的孩子,如果今后遇到什么事让你不如意了不高兴了,随时回来。”

    把导师送回家后,王澄书压在喉咙中许久的哽咽才终于滑稽地吭了出来。

    在帝都的七年里,王澄书摆过地摊也当过家教,拿过奖学金也参加过国家级活动,受过白眼冷遇也遇到过最温暖真挚的关怀,从外地穷学生到名校名导门下的小师姐,她的日常时打三份工兼职实习并且不能荒废学业,每天忙得不见人影,到深夜才翻墙回宿舍休息,同宿舍的舍友都经常见不到面。

    很辛苦的七年青春,但回想起来也会为自己骄傲,看起来那么艰难的日子靠自己也能走完,一步一个脚印换来的成绩让她有了某种信心和笃定:

    她不够聪明没关系,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她可以去到任何地方。

    毕业典礼那天学院最严厉,平常最不苟言笑的老院士在人潮落幕后将她叫住,老师一向沉稳深邃的眼睛里满是欣慰,看着她好一会,最后只拍了拍她的肩膀,感叹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人生路还长,有时候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老师祝你拥有尽兴而无悔的一生。”

    王澄书那时有些鼻酸,层层盔甲仿佛被人温柔地破开了一条缝,她向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将快要垂下的眼泪藏进了弯腰的感激中。

    毕业典礼之前,王澄书将自己这七年来获得的所有荣誉证书精心收藏进了一个小手提箱,箱子沉甸甸的,彼时她刚刚熬过学生时代所有的苦,阶段性的压力告一段落,终于可以踮脚眺望一下将来,越过师大的红墙,她想在广袤的天地中大干一场,她会更加努力,在帝都之外还有巴黎伦敦君士坦丁堡,有更加精彩绝伦的世界,只要她一直在奔跑,那就一定可以到达。

    但是人生的打击来的猝不及防。

    家庭变故的重锤砸向她刚刚想要挺直的肩膀上,砸碎了她原本规划好的梦想。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王澄书的思绪,她接起电话,一阵急促的大舌头方言热情而聒噪:

    “澄澄,你在哪个出口啊,三叔怎么一直没看到你啊?”

    王澄书看了看指示牌:“我在3号门。”

    “你就站在那里,三叔马上就到!”

    不一会,一辆旧桑塔拉风风火火刹停在了王澄书眼前,驾驶座里的男人有些肥胖,一身横肉将驾驶室挤得分外狭小,拉上手刹后在座位旁摸了好几下才解开安全带,下了车摸着油腻的秃顶咧开一个胡子拉碴又十分热络地道的笑,十分熟稔地招呼王澄书。

    “澄澄,这么多年没见,瘦了!抽条了!哈哈!”

    “三叔好。”

    王澄书对这样熟悉又陌生的盛情感到有些不自然,多年未见,记忆中的亲戚又活跃在眼前,三叔王建国带着浮躁的市井气从下车起就没断过话头,一把接过王澄书的行李箱塞进后备箱,催促她赶紧上车。

    桑塔拉离开机场开出了十里地,王建国唠了一路家常,从三姑六婆聊到国际形势,从王澄书有没有对象聊到跟王澄书同龄的老家孩子生孩子,王澄书小时候的糗事反复念叨十年再提起依然像第一次说起一样新鲜,面对王建国的滔滔不绝,王澄书应付得生涩而尴尬,很有种小时候过年被架起来才艺表演的尴尬局促。

    “要我说,这老王家这一代孩儿里,也就澄澄最有出息。”

    三叔从手刹旁破了皮边儿的杯座里端起他结满陈年茶垢的双层玻璃杯,杯子上印着某某驾校的广告,狠啜了一口泡着碎茶叶的茶水,茶叶碎在腮帮中嚼了几下,又“呸”得一声吐回茶杯里,三叔清了清嗓子,开启了新一轮的家常。

    “不过女孩儿读再高的书,总归是要找个好人嫁了才是正事。”

    王建国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虽然知道他并没有恶意,只是一种传统观念中自以为是的长辈关心,王澄书还是皱起了眉头,想要反驳。

    “在帝都总归是漂着,回省城多好,稳定下来成个家,你回来了,你爸也能收收心了。”

    王澄书不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深。

    王建国看了看后视镜,终于发觉到王澄书脸色的不对,调转话头。

    “你妈在家等你,等会我把你送回家,我就不上去了。”

    桑塔拉开了整整三个小时,终于到了王澄书家楼下。

    县城的老旧小区,记忆里发霉的楼道被重新刷上了一层白漆,四处堆叠的杂物和污水槽也不知去处,楼下甚至新砌了一座小小的花坛,几年前政府老旧小区改造颇有成效,王澄书记忆中那个通向家的腐烂的入口不复存在,她忽然松了一口气

    王澄书掏出钥匙开门,客厅灯火通明,餐桌上摆满了热菜,看起来十分丰盛,屋子里却静悄悄的。

    “妈?”

    王澄书试探性地喊了一声,里屋传来窸窸窣窣有人起身的声音,母亲陈琳披着披风走了出来。

    陈琳抬眼看了她一眼,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走到餐桌前,摆上餐具,平淡地说了句:

    “回来就先吃饭吧。”

    玄关处摆了一双新的粉色拖鞋,王澄书换了鞋将行李放到储藏室,洗了手就到餐桌前坐下。

    陈琳给她盛好饭,她便接过来吃,桌上七八道菜全是自己爱吃的,王澄书知道母亲为了迎接自己回来准备了很久。

    饭桌上一片死寂,陈琳一言不发只吃饭,偶尔会夹一两次王澄书最爱吃的菜到她碗里,王澄书也不说话,一顿饭吃得压抑沉闷。

    五年的时间让许多记忆淡化,此时难言的沉默又将其唤醒。

    这样沉默的惩罚,在王澄书小时候出现过无数次,王家的餐桌是体罚外的另一个刑场。

    父母对彼此和对王澄书的不满,会在争吵指责谩骂后,在餐桌上上演冷战的续集,三人彼此沉默,在一片死寂中吃完并不可口的饭菜,餐桌上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引发下一轮爆发,小时候的王澄书在胆战心惊中被撕裂了无数次,如今剩下的只有麻木的漠然。

    一顿饭结束,王澄书主动开口:“妈,我去洗碗,您先去歇着。”

    陈琳点了点头,起身要回卧室,她已经比五年前老了许多,这几年的变故耗干了她的心血,人像泄了气一样苍老了下去。发间的白发变多了,原本明艳的五官也蒙上了一层岁月的灰尘,两颊的肉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眼神浑浊而疲惫。

    她没有说话,王澄书也没再开口,王澄书将碗筷洗好,随着碗筷碰撞的叮当声结束,屋内又重归了沉寂,陈琳或许在卧室休息,但王澄书突然就无法忍受这样的沉寂。

    她将行李箱打开,收拾行李弄出声响,洗澡的时候也放了一首歌,没有压低声量。

    放在以往,陈琳一定会第一时间出来制止,向她发号施令,让她关掉音乐。

    可是今天直到王澄书洗完澡,卧室里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王澄书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她已经25岁了,早已成年,在这叫什么劲呢。

    自己的房间放满了杂物没办法今晚清理出来,王澄书只能去主卧和母亲一起睡。

    卧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陈琳的呼吸均匀,像是已经睡着了。

    王澄书轻手轻脚在她身边躺下,关了灯,白日舟车劳顿的疲惫此时让她困意上涌,很快眼皮都睁不开了。

    没过一会,半梦半醒之间忽然身边的人开口,声音不大,胸腔穿出来的震颤却通过她们贴近的肌肤传到了王澄书这里,王澄书一下子被惊醒。

    “澄澄,你觉得你爸爸这样做是对的吗?”

    空气中沉默了许久,无人回应。

    王澄书没有说话。

    许久后,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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