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书难得能够一觉睡到十点。

    睁开眼睛时天光已经大亮,雨过天晴后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被子上,房间里静悄悄的,陈琳一早出门上班,没有叫醒她。

    太安静了,王澄书躺在熟悉的房间里,在名为家的壳中她短暂地放空。

    柔软蓬松的棉被裹挟着来自母亲的馨香将她包围住,她小时候在卧室白墙上留下的画只剩下斑驳的痕迹,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忽然一声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个陌生的来电号码,她按了接听。

    “您好,请问是王澄书同学吗?”

    一个悦耳的女声从听筒的那头传来,非常程式和专业化。

    “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王澄书清了清嗓子,稍稍从床上坐起了。

    “恭喜你通过了裕和集团今年管培生计划的所有面试,我是负责本次校招的HR,请问您现在方便做一个简单的沟通吗?”

    王澄书一下子清醒了,提起了十分的精神,应对HR最后一轮的考验和盘问

    “请问您今后打算一直在M城发展吗?目前手上有没有其他的OFFER呢?”

    “目前是考虑这两年回到家乡省城发展的,有三家公司面试到了最后环节,这段时间都在等通知。”

    “王同学这么优秀,相信目前市面上也会有很多企业想要争取像您这样的人才,”HR姐姐看似真诚地奉承了一句,又调转了话头:“不过这两年经济形势都不算太好,很多大企业裁员降薪,应届生的竞争压力也很大,裕和今年也缩减了校招名额,但是要求人才一定是优中选优,也承诺一定会给出我们最大的诚意。”

    王澄书心想,市场就业环境不好,这样的说辞怕不是要压薪酬。

    HR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薪资待遇和相关员工福利,与以往裕和校招生平均薪资持平,但是调整了薪酬构成占比,底薪不高,但是提高了项目业绩分成。

    裕和集团是省城M市的龙头企业,早期靠房地产起家,鼎盛时期稳居全国业内头把交椅,业务规划也极富有野心,近十年围绕房地产开发拓展自己在商业地产、文化娱乐、金融科技等领域的版图,虽然近几年由于外部因素增速放缓,但是依然是全国排得上号的大企业。

    回到M市发展,很难有比进裕和集团更好的选择。

    对于王澄书而言,进裕和是她这次回M市的第一步。

    裕和是她的绝佳跳板,是她拿回自己和母亲应得的东西的第一步。

    电话那头HR还在滔滔不绝:“裕和管培生都要经历一年的轮岗,请问王同学对起步岗位分配有没有什么想法?”

    王澄书顿了一下,语气不疾不徐,说出了那个她已筹谋很久的答案:“如果有机会,我想试试裕和的地产投资拓展岗位。”

    “好的,我会把您的想法记录下来反馈给业务部门。”HR小姐姐笑了一下:“最后恭喜王同学成功通过裕和的所有面试,录用OFFER会在今天发送到您的邮箱中,期待九月能够在裕和与王同学再次见面!”

    王澄书挂了电话,长舒一口气,多日来紧绷的神经突然松懈了下来,她重新躺回了被子里,被松软的棉被包裹,让她此时有种漂浮在云层的放松。

    前两个月经历了太多事,人生的变故接连而来,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终于到今天告一段落,巨大的焦虑感突然消散后,她觉得有些疲惫。

    不甘心和倔强浸透骨髓,在越大的困难面前,她越是能咬牙顶着一口气死扛。

    在毕业冲刺的最紧要关头,王澄书一个人在医院手术,打着点滴敲着电脑赶论文,在工作远程面试的间隙给自己的手术单签字,被同伴背刺造谣她都无暇回击,她当时想,熬过一天是一天。

    只要她没有彻底被击垮,她都能咬牙撑下去。

    在命运的玩笑和挫折面前她死咬着不退,一路不易却也被她死磕出些眉目。

    手机邮箱清脆地“叮”了一声,裕和的正式OFFER邮件发到她的邮箱,沉寂许久的微信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封铭:回来了?”

    王澄书看着纯黑色的头像和聊天框,有些意外。

    她和封铭的微信聊天记录停留在七年前,当年她给他发了许多消息,他都没有回应。

    当年高考毕业后她找了封铭很久,封铭就像人间蒸发一般,王澄书在去帝都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偷偷跑去已经被查封的封家老宅,在门口破旧的牛奶箱里留下了一个字条。

    “封铭,我现在有了自己的手机号,18XXXXXXXXX,等你消息。”

    大学开学两个月后,王澄书刚刚结束了军训,在迎新晚会上遇到学长刁难,窘迫之下打翻了用高脚杯叠成的橙汁塔。

    有些笨拙的她被飞溅的果汁砸得一身狼藉,在众人或震惊或不耐的目光中手足无措,狼狈地被冲上来骂骂咧咧的打扫阿姨挤到一旁。

    当年被请出场的王澄书忍着眼泪逃到无人的角落,颤抖着蹲下来紧紧地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手机铃响了一声,是音讯全无许久的封铭发来的好友请求。

    封铭是她整个窘迫的青春期里唯一的朋友,刚进大学的她孤身一人在完全陌生的学校,在陌生的环境里孤立无援地面对地狱难度的人际关系,她无法像其他大城市的同学一样对新生活游刃有余。小镇女孩初入帝都的种种不适应将她压抑得只想逃走,心理防线被击溃后汹涌的情绪迫切需要找到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出口。

    她给他发了无数条消息,他没有回应,仿佛一个死寂的空号。

    从那天起,她杀死了自己对他人的最后一点期待。

    陈年往事过去太久,当年委屈的心情仿佛都生了锈,再多计较也已经过了追诉期。但如果有机会,她还是想知道他当年不告而别的原因。

    王澄书觉得有些奇怪,她没什么朋友,回省城的消息几乎没人知道,封铭为什么会在这时突然给她发消息。

    她回复:“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封铭那边很快回复:“你的微博IP地址。”

    王澄书的微博连头像都没有,这么多年除了偶尔上去刷刷新闻从没发过任何新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封铭什么时候关注了她。

    她打开微博,在粉丝列表里的一百多个僵尸粉里搜寻,一个纯黑头像,微博名“MingF0526”的ID引起了她的注意,点进去有15W粉丝,但是没有发过一条微博。

    她将这个微博主页的链接转给封铭:“这个是你吗?”

    对面没有回答,只问了她一句:“能给一次见面的机会吗?”

    王澄书没有回复。

    既然他不肯正面回答她的问题,那么她也没有义务有问必答。

    退让和等待早就被剥离出她的人生课题。

    王澄书翻身下床洗漱,等再拿起手机时上面有三通来自三叔的未接来电。

    她一边将面包从冰箱中拿出来放进烤箱,一边回拨电话,电话只等待了一秒钟就被接起,市井大嗓门混合着嘈杂的背景音从听筒中传来。

    “澄澄,回家休息好了没,你爸让我接你出去吃饭。”

    王澄书想也没想就要拒绝,谁知对方根本不给她机会。

    “我马上到你家楼下了,赶紧收拾一下出来,再怎么说那都是你亲爹,你不要管他跟你妈妈之间的事,哪有亲爹不爱自己孩子呢,别耍小孩子脾气,跟你爸闹僵了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想要以后你爹还能帮帮你,你现在就要懂事。”

    短短几句话看似处处替她考虑,实则打压,她不动声色地压下心底翻涌起的怒气,不做声。

    迟早都要见面的,她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么必然不会让那些人过得太如意。

    王澄书收拾好自己准备出门,给妈妈发了一条微信报备,借口和发小出门约饭:

    “沈妤约我出门,今天不在家吃饭。”

    没多久,对面回复了一个嗯字。

    下楼上了三叔的车,一路风驰电掣,三叔絮叨的嘴一路没停,王澄书保持沉默,没有开口打断这些滔滔不绝自以为是的关心和说教,而对方丝毫没有意识到越界和冒犯,以及在王澄书大段沉默中即将告罄的耐心。

    “澄澄,你这次回来找到工作了没?”

    “没有,还在投简历。”王澄书敷衍着,并不打算透底。

    “现在小孩刚毕业找工作难啊,前年老范家的儿子从X大毕业在家蹲了两年都没找到工作,人家还是个能吃苦的男孩儿,你学师范的考个教师最好了,安安稳稳的,实在不行让你爸想想办法,找个事做应该不难。”

    王澄书看似乖巧地点了点头,接道:“三叔说得对,我也想着实在不行找不到工作回家继承家业,我混得再怎么差劲,总能在荣林混口饭吃,你说是吗?”

    荣林建材是王澄书父亲王荣的公司,当年王荣是个农村出身家徒四壁的穷小子,进城务工的时候遇到了家境优渥刚刚工作的陈琳,穷追猛打一番攻势俘获了没有恋爱经历单纯却脾气娇纵的陈琳的芳心,陈家父母激烈反对却拦不住独生女的一意孤行,紧接着年轻男女的冲动让生米煮成熟饭断了陈家父母阻拦的后路。陈家父母只能在懊悔中妥协,陈琳在父母的含泪的目光中执拗地嫁给了王荣。

    那是歌颂自由爱情大过天的年代,未经世事漂亮而骄傲的女孩奋不顾身地扑向自以为是的爱情,婚后却被残酷的人性和现实摧残得面目全非。

    陈家父母心疼女儿受苦,婚后尽全力资助女儿的小家庭,扶持王荣做生意,王荣借陈家的人脉和资金几次创业失败,因为一系列原因陈家资金周转出现问题逐渐亏空,王荣在吸干陈家最后一滴血后把钱投进了建材行业,趁着房地产市场繁荣的东风扶摇直上,成为了省城小有名气的大建材厂老板。

    正如盲人在恢复光明的第一件事就是抛弃跟随多年的拐杖,王荣得势后第一件事就是甩掉已经败落的陈家。

    陈琳忍受不了王荣在外花天酒地抛弃家庭,无法接受婚前婚后的巨大落差,她和王荣的争吵越来越多,那时候她还年轻,天真地想要王荣兑现会一生一世对她好的诺言,而王荣早已不把她和陈家放在眼里。

    王荣记恨陈家曾经看不起他,丝毫不记得多年以来陈父对他倾尽全力的帮扶之恩,连陈父重病都推脱项目资金困难拿不出钱治病救命,陈父只能在普通病房中苦熬多日,最后突发恶疾郁郁而终。

    王澄书至今仍然记得当年十五岁的她站在医院走廊里,陈琳抱着她哭得肝肠寸断,凄厉的哭声和绝望的呜咽划过她的耳膜,慌乱无措的她想拥抱母亲安慰她,却突然被狠狠推开,紧接着便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陈琳披头散发精神错乱,死死盯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恨意。

    “全都是因为你!”

    年幼的王澄书不知道如何应对母亲的迁怒,她只能从母亲扬起的巴掌里,认清自己的出生和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如果不是因为有了她,或许陈琳和王荣最后不会走到一起,不会成为一对相互折磨的怨侣,外公也不会被拖累,最后含恨而终。

    于是在整个青春期里,王澄书的目标只有逃离,逃离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逃离落后县城的藩篱枷锁。

    如果不是王荣险些将荣林建材的官司责任推到挂名法人的陈琳身上,被王澄书发现蹊跷及时制止,王澄书不会发现王荣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转移婚内财产,并企图掏空荣林扔给陈琳一个烂摊子后金蝉脱壳。

    陈琳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好母亲,可是这么多年只有她一人拉扯王澄书长大,日子再难也没有丢下她,宁可委屈自己也从未让王澄书真正受过物质上的苦,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娇滴滴的女孩变成了被柴米油盐浸透的寡言而执拗的母亲。

    她爱女儿,但她没有逃离的决绝和勇气,在怨恨压垮并失控后,她也无限悔恨。

    她对王澄书的愧疚和爱藏在日常细节中,在十几年如一日每天备好的饭菜里,在每日妥帖熨烫好的裤脚中。

    王澄书做不到抛下母亲不管,所以她放弃留在帝都的计划,回到省城。

    这其中的曲折她自然不会跟任何人提起,她心里很清楚,嘴上再亲密的亲戚,没有一个人是向着她的。

    眼前的三叔听到她要接手荣林愣了一下,紧接着笑开了:“女孩子家家哪里吃得来苦,你把开公司想得太简单咯,你别看着你爸赚钱光鲜,做生意背后哪儿有不拼老命的时候,他辛苦一生都是为了你,哪里舍得让你受苦。”

    王澄书心中冷笑,王荣怎么在外人眼里是这样一个一心为子女操劳的慈父,他们仿佛看不到王荣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王荣现在荣华富贵在手,旁人便都看不见他的绝情和自私,默认身为子女,讨好有钱父亲才是对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途径。

    王荣这一生可能最大的遗憾就是只有一个独生女,或许是为了自己的晚年着想,这几年极力拉拢王澄书,只是王澄书从不配合,也不给任何回应。

    王建国也是他派来的说客之一,王澄书小时候他总是得闲就带她到处玩,王家的亲戚里也只有他能和澄书说得上话。

    车开到荣林建材的停车场中停稳,王澄书下了车环顾四周,建材厂的厂房翻新扩建过,但工作日没有看到多少在工作的工人,王澄书不动声色地细细观察周围环境。

    王建国从口袋摸出了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澄澄你先上去,我在底下抽根烟,你爸还在以前那间办公室。”

    王澄书点点头,走向了厂区中间的那栋小办公楼。

    王澄书上楼梯的时候碰到一个留着锡纸烫的年轻人,骨架清瘦,眼神清亮,脸上还带着没化开的稚气,盯了王澄书两眼,忽然认出了她,眼睛更亮了,又惊又喜道:“澄澄姐姐!是澄澄姐姐是吧!”

    她停住脚步,看着眼前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小年轻,一时没想起来他是谁。

    小伙子看着王澄书犹豫迷茫的神情,一捋脑门,露出大脑门,冲着她比划:“澄澄姐姐,是我呀,我是在老家院子跟着你找你要糖吃的毛蛋啊!”

    标志性锃亮的脑门儿让王澄书一下子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男孩就是小时候流着鼻涕跟在她屁股后面缠着她一起玩的邻居毛东,小名毛蛋。

    印象里毛东初中辍学后找不到工作,他父亲原本就因为澄书外祖父的关系在荣林建材里当司机,后来实在没办法就把儿子也带进了荣林建材做事。

    小时候没人愿意跟毛东玩,只有澄书愿意给他讲故事,小时候的毛东最喜欢跟在王澄书后面,把王澄书的话奉为圣旨,后来因为搬家两家才疏远了联系。

    久别重逢,毛东格外激动,整个人都像是要扑到她身上,兴奋得手舞足蹈,一连串的问题倒豆子一般地问:

    “澄澄姐姐还在上学吗?”

    “刚刚毕业。”

    澄书许久没有应对过如此过头的热情,还无法直接切回到儿时熟络的情谊,有些局促,问什么答什么。

    “真厉害呀,之前听陈阿姨说你考上了研究生。”

    “嗯。”

    “今天你来,王总就让我下来接你,办公室还在以前三楼,我带你过去。”

    “毛东,你现在在荣林建材做什么工作?”

    “澄澄姐姐还是叫我毛蛋呗,叫我大名我都不适应。”

    毛东摸着后脑勺朝着王澄书笑:

    “我从小身体不行干不了重活也没法像我爸那样出去跑车,好在王总觉得我心细,前两年开始让我管办公室内勤。”

    “好。”

    “澄澄姐姐电话多少,咱们加个联系方式呗。”三楼到了,马上就要走到王荣的办公室,毛东掏出手机示意想留个电话,王澄书调出微信二维码给他。

    “澄澄姐姐回来后,想出去玩随时叫我,我爸新买了车,我开车给你当司机。”

    毛东单纯热忱的眼神,一览无余的真心和全副信任,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还是以前那个死死粘着她,全心全意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小尾巴。

    微信的好友通过提示响起,王澄书觉得自己找回了一个朋友。

    毛东为王澄书打开王荣办公室的门,示意她进去。

    深棕色的实木门打开,一张阔气的办公桌上摆着高档茶具,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牌匾,上书“和气生财”,看着让人觉得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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