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房里。

    古琴声铮然洒落,如月下簌簌松风,余韵悠长,繁华世间仿佛沦陷于虚静深远的荒芜。

    经一段过度,琴声陡然变得轻灵飘渺,清美超然。

    弹奏终止,清冽男声响起,“这部分伴奏用泛音弹相对合适,更符合开场曲风。”

    作完示例,谢泽渊又执笔修改了几行琴谱,递给卓暮朝,遂从琴凳起身。

    “难啊,我手拙,弹不出这么连贯的泛音……”

    卓暮朝瑟瑟发抖,哭丧着脸,“我一个唱摇滚的,为什么要学这种高难度的东西,这不适合我……”

    作为乐坛屈指可数的顶级摇滚歌手,他实在欣赏不来古琴这种高雅乐器。

    “这一季的《潮音雅乐》是国风主题,你身为导师,总得拿出亮眼货。”

    谢泽渊低头按下打火机,俊美邪肆的面容映于半明半昧间,指尖一点猩红若隐若现。

    他带着一身雾气走到落地窗前,右耳黑钻在黯淡雨天中折射着冰冷弧光,苍白的皮肤在昏暗光线下仍然近乎透明,像是电影里身世显赫,相貌华美的吸血贵族。

    卓暮朝唉声叹气,“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学,就是怕学不好,被文化嘉宾们批评。他们文人肯定都清高死了,看不上咱戏子,还不得冲我指鼻子骂脸。”

    谢泽渊漫不经心地弹落烟灰,淡白雾气被风扬散,“文化嘉宾?”

    卓暮朝随口说道,“导演说这次要请,名额就来自大学教授,或者霜河、孤笠这些作家学者。不过听说霜河收到邀请函后拒绝了,她要去医院调研什么玩意儿的。”

    他弹奏无果,干脆起身,“不练了不练了,太难了,走,吃饭去。”

    谢泽渊眼神不再空旷,掐灭烟,一把按住他,“等等,先把话说具体了。”

    ……

    进了包厢,圈内玩音乐的朋友围坐了一大桌。

    有人谄媚地帮谢泽渊拉开椅子,有人取出镇好的红酒,给他殷勤倒了满杯。

    毕竟这可是乐坛神话,全能音乐人,娱乐圈当红顶流巨星,抛开他唱跳词曲无一不精的音乐才华,就说京都谢家世代为官,声望极其显赫,面对谢泽渊这种权贵世家的少爷,他们都不得不巴结讨好。

    谢泽渊也没推辞,挑杯一饮而尽,动作娴熟,如成习惯。

    喉结却滑动得艰涩,仿佛在强行咽下一段难以释怀的情殇过往。

    一杯见底,又被人续满。

    谢泽渊来者不拒,薄唇被红酒染湿,显现妖冶的萎靡艳色。

    一轮酒过,众人被他这种豪放到近乎自虐的饮酒方式震住,面面相觑,反倒不敢劝他酒了。

    谢泽渊眉眼淡漠,没人续杯就自斟自酌,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灌。

    他自然能承受被抛弃的痛。

    无非夜不能寐,酗烟醉酒而已。

    卓暮朝刚从厕所回包间,见状,简直要气笑了,一把夺过酒杯,“我一个不在你又喝起来了是吧?!”

    谢泽渊狭长眼尾微微泛红,仗着酒量好,人还清醒,淡笑,“没事,别管我。”

    “不管?谢家大明星少爷私下里是个酒鬼,传出去都让人笑话!”

    卓暮朝把餐桌转盘一道菜转到他面前,“爆炒锦绣龙虾,凤旭招牌菜,贵得吓人。别空腹喝酒,先垫垫肚子。”

    谢泽渊唇边勾起绮丽的笑,莫名邪气,“我其实很不喜欢这种东西。”

    卓暮朝:“?”

    谢泽渊叹,“太贵。”

    卓暮朝愣:“what?”

    谢泽渊极慢地眨眼,“我配不上,也要不起。”他眨掉一闪即逝的痛楚,“但是这五年,我想它们,想得快疯了。”

    卓暮朝叹了口气,“又醉了?”

    谢泽渊不答,身体往椅背后仰,忽听前台音响传来一段rap副歌——

    “就让我再孤行这一世。

    被你放弃不止这一次。

    就让我再堕落这辈子。

    还要多少次孤注一掷。

    就让我……”

    歌手低吟浅唱,咬字是说唱独有的节奏韵脚,冷冽低磁的声线撩到不行,却隐隐透着股淡而深刻的绝望。

    谢泽渊微微阖眸,纤长眼帘半铺在眼睑,“《孤行》,我的歌。你知道为什么不止一次吗?因为她……”

    话没说完,就被女人尖叫打断。

    酒杯被人故意撞落,酒水洒了她满身,前胸风光若隐若现。

    女人不怒反喜,高跟鞋袅娜走到谢泽渊身前,俯身故意展示着什么。

    眼前男人,明明长了副诉尽风流的眉眼,如世间最完美的女娲毕设雕塑,气场却冰冷孤傲,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哀,仿佛藏有往事。

    就是他这种超脱于皮囊之外的神秘氛围,使得她芳心下沉沦陷。

    她心脏砰砰狂跳,娇声道:“谢哥哥,人家衣服湿了,你知道卫生间在哪吗?”

    谢泽渊呼吸间带了几分灼烫酒气,闻声看向她,微微一怔。

    女子面容清冷美艳,眼尾一颗朱砂痣,性感,勾魂。

    他目光渐渐幽深,如被蛊惑,缓缓伸手抚向她眼尾那颗痣。

    他手指温度很低,冰凉触感,力度却温存,如碰触某种易碎品,郑重谨慎又小心翼翼。

    女人惊喜看向那只冷玉似的手,咽下口水,“谢哥哥?”

    “叫什么?”谢泽渊长睫微颤,漆黑瞳孔温柔又冷漠,“招我?”

    女人受宠若惊,捂唇窃笑。

    这朵高岭之花,貌似不似传闻所说的那般不近女色啊……

    只是还不待她有所动作,谢泽渊绷紧的脊背陷回座椅,与她拉开距离。

    他盯着女人眼角,眼前却渐渐模糊起雾,入目所见皆如幻象。

    然而,怎么可能是她。

    她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想到此,剧痛就扩散开来,勉强拼凑好的心又碎成齑粉。

    说不清是生理还是心理的痛,那么强烈,让他瞬间清醒了。

    他看清眼前女人,遗憾失望上涌,又恢复那副冷淡傲气的姿态,移开目光,吝啬于给她更多字句,“滚。”

    卓暮朝看不下去了,“他是你能招惹的?不长眼!”

    他环视一周,冷声:“谁叫来的?!”

    长发架子鼓手惶恐站出来赔罪,连忙把女人推出包间。

    谢泽渊全程没看一眼,想着《潮音雅乐》的文化嘉宾,越想,越清醒。

    他凑到卓暮朝耳边,压低声音,“你既然不想当导师……不是,你确定……要去医院?”

    “我不去医院,”卓暮朝皱眉,一言难尽地推开他,“别朝我耳朵吹气,痒。”

    心道,你长成这样,连个男的都得多看两眼,自己心里没点数?

    你再勾引我,我弯给你看啊。

    谢泽渊指节无意识地蹭过耳垂,突然想点根烟。

    卓暮朝视线随他落到右耳那颗黑钻耳钉上,极简风设计,优雅矜贵。

    他记得三年前才认识谢泽渊时,还问过他,“听说你这耳钉戴了挺久。是因为青春期叛逆才打的耳洞吧?”

    那时的谢泽渊,一瞬间眼睛突然就很空,像失了魂。

    他说:“叛逆倒不至于,傻才是真的。很久前有人想打耳洞,又怕疼,我就先替人试了试。”

    “别说,还真挺疼。”他散漫笑了起来,说不清是没心没肺还是自嘲,“其实现在,也很疼。”

    卓暮朝不理解,“疼你还戴啊?”

    那时谢泽渊的眼神好像很温柔,温柔到接近哀伤,声音几分飘渺,“我也不想,但是有人说我戴着好看,这么多年,就戴习惯了。”

    *

    翌日,深秋,十月初九。

    清晨天色朦胧起雾,斜风细雨飘摇在清旷的天地间。

    时逢祭日,墓碑前。

    黑白照上的何宇,嘴角微勾,笑得温柔,依稀还是当年那个一心扑在说唱上的无名歌手。

    何霜望着他的照片,蹲下身子,轻轻放了一束花。

    随即抬手,抚去碑上被雨水泡软的尘泥。

    冰凉抛光的碑面反射着她眉眼,那样清冷精致,仿佛不沾人间烟火,却因满载心事,透出怅惘的味道。

    五年前,何宇,她唯一的亲人,亲哥哥,也去世了。

    也是五年前,一张《孤行》专辑横空出世,将词曲作者兼歌手谢泽渊推到台前。

    五年来,他凭一己之力带起了全民rap狂潮,却不只局限于说唱乐,各种风格的作品信手拈来。

    有人说,说唱界,前有何宇,后有谢泽渊。

    当年说唱在国内极其小众,何宇更是默默无闻,只因谢泽渊称何宇是他的恩师,才广为人知。

    何霜还记得,十七岁那晚,哥哥把一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带回家,说这是他的学生谢泽渊,跟他学音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如果哥哥泉下有知,他的学生前程似锦,完成他的毕生心愿,将说唱发扬光大,该会欣慰吧……

    何霜站起身,直起腰。

    墓碑依旧高大矗立,冰冷萧条。

    当年,就在何宇的墓碑前。

    她和谢泽渊进行了最后一场对话。

    那天雨很大,铺天盖地狠狠砸落,大片大片墓碑好似被击碎,整座城市仿佛都被风雨湮灭。

    她手腕被他抓得死紧,那只修长骨感的手,质地如玉、冷淡又风流,却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弄得她很疼,他却死不放手。

    她挣扎无果,既惊愕又不解,“谢泽渊,你怎么回事?你已经找到你的家人了,不是孤儿了,怎么还不走?”

    “他们也算家人?”他眉梢挑起的轻蔑被暴雨冲刷而去,语调里透着股难喻的落寞。

    他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绝望偏执,触目惊心,一字一顿地问,“那我在你心里,也只是家人吗?”

    何霜大致了解他为何这么问,极冷静:“放心,一直都是。可能我的言行举止让你产生了不必要的错觉,但毕竟都是合约所迫,做不得真。”

    “知道了。”他很淡地一笑,眼底莫名带了点惨,“那,别赶我走,让我再留一段时间,可以吗?算我求你……”

    何霜只觉得荒谬,眼角挂上嘲讽的冷笑,“你还有留下的理由?”

    她转身想走,他手上力道却陡然加重,发狠了似的,一把将她拉回,疼到了她骨子里。

    ……

    后面发生了什么,何霜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当时场景并不愉快,几乎惨烈,她不愿再回想。

    一纸契约结束,自此山高水阔,断绝往来。

    谢泽渊重返家族,化身京都最富权势的新贵,冷淡矜持,高高在上,一路鲜花掌声聚光灯追随。

    她一如既往过着平静低调的生活。

    ……

    有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打断了何霜的思绪。

    “逝者已逝,生者该向前看。你哥哥,不会希望你为他痛苦难过。”

    徐卿尘长身玉立,容貌俊雅,艺术世家养出来的金贵公子,年值而立就声名远扬的画家,教养极好。

    他静静站在一旁为她撑伞,等候许久也没出声打扰。

    此刻似乎看出何霜心情压抑,轻声道,“站了将近一小时,不累吗?该走了。”

    “谢谢徐老师陪我来看望哥哥了。”

    何霜微微颔首,随徐卿尘上了车。

    徐卿尘抬了下眉梢,发动车子。

    “说了很多遍,不必叫我老师。听说你最近打算写医疗题材的书,为了调查取样、收集素材,准备入职医院。敬业至此,我很佩服。”

    何霜客气道,“我大学学医,也在医院工作过两年,这两年全职写书,跟不太上行业现状了。去医院就职其实是重操旧业,熟悉下行业。”

    徐卿尘转动方向盘,状若无意,“听说你是清大医学院出身,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

    何霜没什么语气,“巧了。”

    徐卿尘眯了眯眼,似乎不满于她过于平淡的反应,“我比你大三届,清大美院,以后喊我师兄就好。”

    何霜嗯了声。

    徐卿尘眼神淡下,说起正事,“师妹,《双期》翻拍剧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了?”

    何霜直截了当,“算了吧。”

    “为什么?”

    何霜似是而非:“因为,有的人,无可替代。”

    她望着一掠而过的窗外风景,未曾留意徐卿尘看她的眼神,幽深如一口古井。

    适时助理邱紫嫣来了电话。

    “何姐,以你的学历、国外顶尖医院就职一年的履历,正好符合盛锦助理医师的入职条件,手续已经办好了。”

    何霜问,“没跟他们讲我是来找创作素材的吧?”

    “没讲,你身份得瞒着,不然你就算再出名,用找素材这个理由也肯定不能让你进,会被怀疑工作态度。”

    何霜声音平静淡然,“工作倒不会敷衍,治病救人这种事怎么能开玩笑?鲁迅曾经弃医从文,我虽然远比不上他,但反过来也问心无愧。”

    邱紫嫣叹息,“我明白你的……幸好你比较低调,没在公开场合露过脸,不然被读者们认出来就别想正常工作了……对了,还有一个月就是你27岁生日,要召圈里人开办聚会吗?”

    “不用,我这几天得好好复习下专业知识,其他事项你处理就好。”

    想起那一大摊子事,邱紫嫣有点儿头疼,但知道眼前这位姐主见大的很,也只得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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