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私设

    一

    你家与司马家许订婚约时,你才八岁。

    司马氏虽无经学传世,但在河内也当属一流豪族,故而你父亲很看重这门婚事,特地嘱咐母亲教导好你,好担当起未来司马氏当家主母一职。

    你的婚契对象素有聪敏之名在外,博闻强记,胸有大略,比之其他兄弟出色不少,人人都觉得他前途无量。

    你的父亲也觉得他将来必担当大任,所以当京兆尹司马防提出想与你家缔结两姓之好时,你父亲为你挑中了京兆尹家最出色的儿郎——次子懿。

    婚书你只见过一次,在母亲的怀里,母亲很满意这门婚事,摸着你的头说你父亲为你找了一门好婚事。

    你不懂什么是好婚事,只知道在那之后你忽然多出了许多课程,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你对此并无怨言,不仅是因为你打小就聪颖过人,学什么都快,更因为你曾见过那位懿公子,你觉得你应当愿意做他的妻子。

    你抱着这样的想法矜矜业业持之以恒近九年,比你们婚期先来的,是曹操进兵河内的消息。

    你父预感不妙,想将你与母亲送走。

    你虽长于内宅,但因父母疼爱,并未受到多少限制,天下局势也能看清楚几分,你劝父亲随你们一同离开,或是提早传信降曹,许能寻得一条生路。

    父亲给了你一耳光,愤慨道:“天下明主难寻,袁公于我姜氏有大恩,岂可临阵脱逃?我欲领兵拒曹!”

    父亲吩咐仆从卫士护送你等北上,想来看在他拒曹有功的份上,袁绍也愿意为你母女俩提供庇护。

    你母亲见此,垂泪不止,坚决不愿离开,转身轻声对你道:“沅沅吾女,你自小聪明独立,母亲相信你能照顾好自己,我与汝父成婚三十余载,一路相互扶持,此时也断没有抛下他的道理……”

    你父亲听见只是叹气,却也并未阻止你母亲。他知道你母亲的性子,若他身死,想来你母亲也不会独活。

    你当然也知道。

    你泪眼模糊,却倔强着没有落下,“那我也不走。”

    但事情由不得你,你家子嗣单薄,你是独女,家中总要留有一丝血脉,父亲命人绑住你,强制将你装上马车送走了。

    世事难料,你们遇上了山匪。

    亲卫一路上怕你跑回去,辜负家主所托,并未解开绑住你的手脚,直到山匪袭来,才匆匆割断了绳子。

    但你手脚俱麻,行动颇为不便,何况对方人数众多,亲卫丫鬟为保护你,有死有伤,长刀向你刺来的那刻,你真觉得自己这一行人怕是一个也逃不过了。

    一柄长剑从后往前刺穿了持刀之人的喉咙,你离得颇近,鲜血溅了你满身满脸。

    眼睫上似乎也沾了血,你听见长剑抽出□□倒地的声音下意识睁眼去看,映入眼帘的一片血色之中,那人半侧的脸有着高挺的鼻梁与隽秀的脸廓,马尾束得高高的,长发如瀑般垂下,他顺着尚在滴血的剑尖看向你时,整个人锋利得明亮又昭然

    你得救了。

    二

    你们得救了。

    下令救你们的人是汉室宗亲,广陵亲王。

    你听说过他,心怀仁义、杀伐决断,这是你父亲对他的评价。

    而方才救下你的年轻男子名为傅融,乃是绣衣楼的副官。

    你脸上、脖颈上的血已经借广陵王递给你的帕子擦干净了,只是衣裙带血,唇色苍白,模样实惨,但礼数尚在。

    你朝广陵王福身一拜,“前河内郡守之女姜沅筝,多谢殿下搭救。”

    你说完名字之后,抱剑立在不远处的青年忽然回头看了你一眼,奈何你面容恭敬地低垂,并未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你父亲文治武功不算出色,但看人一向很准,所以你知道广陵王不会为难于你,故而敢立即表明身份,况且你即将有求于他,若是隐瞒身份反而不好解释,到时引起怀疑就不妙了。

    可是广陵王似乎早有所料,他颇为遗憾的告诉你,你父母已经身故了。

    担惊受怕数日,又遭匪劫,终闻噩耗,你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三

    你大病了一场。

    父亲被当众枭首,母亲自刎,家中剩余人口逃的逃,死的死,几夕之间,你家破人亡。

    梦中,父亲的无头尸倒在一旁,母亲平日性子柔,很是爱哭,死到临头流得最多的却不是眼泪,而是血,你捂着她脖子上长长的伤口,那里不断涌出汩汩鲜血,烫得你眼泪都流不出来了,你觉得自己就像是佛像前那渐渐燃尽的香一般,最后只剩下寸寸枯骨、寸寸灰。

    张仲景这日把过你的脉后,一边收诊箱,一边对着众人淡淡吐出八个字:“已存死志,药石无医。”

    傅融攥了攥手,他当然认出了你,可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他只能看着你这么凋落下去吗?

    四

    当然不能。

    姜氏独女,闺名沅筝,是司马氏二公子的未婚妻,婚聘书是父亲当着他的面一字一句写下的,他并无异议。

    他曾远远见过你两回,一回在后花园中辩倒狂悖的文士,一回于靶场之中绣箭穿扬,俱都神采奕奕、生机勃勃的模样。

    绣衣楼内人人都以为你活不长了的时候,你的身体又奇迹般的好了起来。

    不知是谁给你递了纸条,“此仇未报岂可安睡”,你被点醒了。

    心中有了目标,便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你要为父母报仇。

    看你好转,广陵王才召见了你,她关怀你一番后,直言问你是否愿意留在绣衣楼。

    这时你在绣衣楼已有四月之久,期间也和大家逐渐熟悉了起来,并惊讶得知广陵王乃是女子。

    你也大约猜到了他们的目标和志向,虽与你的目标不算得一致,倒也殊途同归,故而,你答应了广陵王。

    然后你得到了一大堆事务,广陵王丝毫没有愧疚感的将自己手里的庶务分了一大半给你,美其名曰能者多劳。

    你自觉应为主分忧,没有推脱就接下了她递过来的文书,带回了房。

    你的视线被高高的文书遮去了一部分,并没有看见房门外有人在等你,直到一阵大风将你怀中的文书吹得将要倾倒,斜里伸来一双手将它稳住之后,你才知道有人。

    是傅融。

    他十分顺手的分去了一大半的文书,似乎是碍于礼数,才没有碰你手里的。

    你有些愣怔,过了几息才想起来道谢:“多谢傅副官。”

    然后你看见他白玉似的下巴有一瞬间的绷紧,但很快又恢复了平常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你我不必言谢。”

    你微微皱眉,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很礼貌地冲他笑了一下,推开房门,说道:“傅副官找我有事?不妨进来说。”

    文书被规整地放置在了一旁,你给傅融倒了一杯水,尔后坐到了他对面。

    夕光顺着窗棂漫透进屋内,绚烂的霞光穿过竹片穿成的卷帘,屋中清寂了片刻,你听见他问:“听闻,姜姑娘与司马氏二公子有婚约在身?”

    你没料到他竟然问这个,一时有些懵然。

    傅融那日从山匪刀下救了你,你对他很是感激,但或许因为察觉到他有些避着你,你以为他对你不喜,所以在绣衣楼的过去几个月里,你跟他说过的话屈指可数。

    看到他今日主动来找你,你已经很是意外,更意外的是他问你的问题。

    “是。”

    你如实答道,心里猜测,这位副官是不是得知你留在了绣衣楼,特地过来敲打你的,毕竟如今司马氏与广陵王姑且算是敌对关系。

    傅融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不妥之处,他有些后悔,但问题已然出口,断不可能再收回,父亲几日前的话语犹在耳旁,扰得他烦躁难安,更重要的是,他并不知道你的态度,所以今日才会鲁莽来见你。

    “你……对这婚约,你日后有何打算?”你没注意到他的手指默默扣紧了你方才递给他的茶杯。

    这个问题虽有些冒昧,但的确是近日困扰过你的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在你答应广陵王做她的属官之时就已经有答案了,如今说给作为左膀右臂的傅副官听,大约等于说给广陵王听,也算是表明态度。

    但你的声音虽平静却仍然难掩滞涩,“我父母俱亡,难有再兴之日,我一介孤女,恐难成为那位二公子的助力,想来应当去信一封,言明情况,请他们将我二人婚事作废……”

    你听到了一声异响,抬头望去,傅副官不知为何,把茶杯捏碎了。

    五

    你一直很敏锐,于察言观色上也略有有些天赋本事。

    你觉得傅融有些奇怪。

    他那日的表现,不像是替广陵王来敲打你,倒更像是……喜欢你?

    荒缪。

    你为自己自恋的想法略微感到一点羞愧。

    可想法一旦埋下,就会在看到一些东西时无法抑制地冒出来。

    你跟傅融遇到的次数太频繁了,频繁到了不像是巧合的地步。有时你只是出门去逛个街,都能在同一条街上遇见他三次。

    甩甩头把又要起头的想法按下去,你拿起写好的信通读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之后带着它去找了颜良。

    果然,找到颜良就等于找到了绣球。

    颜良听说了是正事,终于舍得将绣球从食盆里捞了出来,你成功将信交给绣球,并看着它艰难地带着你的信挥动翅膀滑了出去。

    你忽然有些担心,绣球能帮你把信送到吗?

    解决了一桩心事,你拖广陵王给你介绍一位老师,想学习一些防身之术。

    你本来想向张飞先生学习刺杀之术,但张飞先生说,比起学习怎么杀人,你更应该先学习怎么让自己活下来。

    广陵王看向了汇报完事务本应离开但看见你来就没走的傅融。

    “我这副官习得一手好剑术,进退皆宜,阿筝,你以为如何呢?”

    你和傅融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对方,视线相撞,两人都怔了一怔,尔后又几乎同时移开了视线。

    广陵王抱手看着你两笑得慈爱。

    六

    傅融送了你一把剑。

    不宽不窄,不长不短,剑身不似寻常剑那么锋亮寒戾,而是泛着青石般温润细腻的玉色,边角微微圆润,乍一看,甚至看不出剑刃。

    他说这是他初学剑术时所用,不易伤人。

    这人指得当然是你自己。

    你一时之间还想不到该回什么礼,就去问广陵王。

    广陵王说:“他啊,他喜欢钱。”

    你:“……”

    七

    你送了他一串剑穗。

    剑穗这种东西其实挺华而不实的,你也确实是不知道该送什么好了才出此下策,但同时你也清楚,此举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

    傅融收到礼物时看不出特别的情绪,他盯着这东西看了一会儿,收进怀里,并对你道了一声谢。

    而后非常严肃的开始指导你的剑术。

    到最后你手臂酸软得抬不起来,散下束发躺在床上,你心说之前果真都是错觉。

    第二日廊间相遇,你却看见那串剑穗没有系在他的剑上,而是系在了他的腰间。

    可能性忽然上升到了五成。

    八

    你不练剑的时候一般就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

    处理公文,看看书,浇浇花,日子充实沉静,仿佛回到了还是姜氏女的时候。

    傅融来的时候,你正拎着一个水壶浇花,清澈的水顺着壶嘴倾洒而出,声音潺潺。

    俯身之时不察,被横枝勾住了宽大的衣袖,你往下一处走时才感觉到袖间传来的阻力,先你一步伸向这纠缠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这只手捏住你杏色衣袖的同时,你也扭头看向了它的主人。

    他身形很高,略微清瘦,已退却了少年的青涩,宽肩窄腰,线条漂亮,显露出属于青年柔韧又明朗的轮廓。

    他的动作温和而灵巧,没几下就将你的袖子解救了出来。

    “小心些,这花枝上有刺。”

    傅融声音带着点略微的无奈,又温和得好像溢满了笑。

    可他分明没笑,只是眉眼太温柔,你注视着他,眼睫轻轻颤动,心好像漾起了一层层流波。

    傅融喜欢你。

    这猜测的真实性如今到了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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