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杏雨梨云,春色满园。

    这是乐游住进观星塔的第五个年头。

    窗外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几个丫鬟撑着伞,叽叽喳喳的讨论着城西新开的点心店,从观星塔下路过。

    气温渐渐回升,丞相府从不苛待下人,小丫鬟们也都已换上轻薄利落的短打,露出手腕和脚踝。

    “呵。”

    无人处,观星塔唯一的小窗缓缓合上;所有的明媚春光皆被关在了塔外,塔内只有阴寒。

    乐游坐在床边,穿着棉袄、裹着厚厚的棉被,像与塔外人处于两个季节。

    梅雨季,被子潮潮的黏糊糊的;可乐游却只能照着用,因为不是下人不换不晒,而是观星塔实在潮湿。

    塔门外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送药的丫鬟走了进来。

    “……小姐,今日酉时,老爷与先生来看您。”

    小丫鬟将药递给乐游,恭敬说道。

    “知道了。”

    药碗里的药是深褐色的,带着淡淡的腥气;乐游却面不改色的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咳、咳咳!”

    “小姐,奴婢帮您把炭火烧上吧。”

    乐游点头应允,丫鬟替她烧上了炭火,是上好的银丝炭。

    室内被熏得暖了起来,乐游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血色。

    一阵春风从敞开的大门吹入,乐游久违的感到了自由的滋味。但很快,丫鬟打扫完房间,塔门就再次被合上。

    乐游眯了眯眼。

    都说小孩子不记事,但她却早慧;三岁前的记忆还依稀留存于她的脑海里。丞相把她当孩子哄,真以为她什么都不知道么?

    她记忆里的自己,穿着不劣于如今的衣裙、有疼爱她的父母,无论寒冬或是苦夏都在开满鲜花的院子里自由奔跑。

    而丞相却说她是被父母卖掉的累赘自幼体弱,是他心善才收为养女。

    柳府观星塔,高数十丈,仅次于皇家望星楼。

    乐游平日仅居于底层,却曾登临塔顶。

    那日,她偷偷倒掉了让她失力的药,登上塔顶时已是傍晚时分。

    晚霞漫天,飞鸟相还。乐游于观星塔顶,得见繁华长安、烟火人间。

    那是她许久未见的景色,是书里所写的、正常人的生活。

    乐游没将这经历告诉任何人,赶在丫鬟来送饭前下了塔。

    酉时三刻,门外传来了铜钥匙碰撞的清脆声响。

    乐游拍了拍脸,露出了甜美的笑容。

    “父亲……哎?这是……?”

    不同于以往,这次丞相身后除了来取血试药的苗医外,还有一翩翩少年郎。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与她身上同样的云锦料子。听到她喊丞相父亲,少年有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明儿,见过妹妹。”丞相开口道。

    少年反应过来,向乐游行礼。

    想来,这就是柳府的真公子、柳丞相的独子,柳停明。

    乐游在心里默默地打量了下,然后对他扬起了笑容:“乐游见过阿兄。”

    她十分自来熟的去拉柳停明的手,敏锐的发现他的手上并没有茧子,干净白皙。

    “乐游新写了幅字,正好送给阿兄。阿兄平日肯定常得父亲指导吧,乐游的字,也不知阿兄是否看得上......”

    乐游黯然垂眸,神情中自然的流露出孺慕之情。

    柳丞相若有所思,旁边的苗医却是皱着眉先开口,“大人,今日……”

    ——却被乐游打断。

    “父亲?乐游可否带阿兄去书阁拿帖子?”

    乐游平日学的不是女子常学的簪花小楷,而是更为平凝稳重的利落正楷,和她的外表十分反差。

    “那今日你便带兄长去看看字吧,之前取的......也还够用吧?”柳丞相斜了苗医一眼,苗医默默匕首收回了布包中。

    “明儿,乐游的策论也写的极好,你好好跟妹妹学学。”丞相温声道。

    乐游看似害羞地拉着柳停明往屋内走,实则心中暗喜。手腕处虽早已留疤,但她也不想平白再挨一刀。

    “君子以诚,吏清国治;借垂天之羽,立昭昭之志......此志可与日月争辉也。”

    “这策论是你写的?”

    柳停明合上了书简,好奇地看向乐游。

    “是呀,这观星塔内也无事可做,功课做完了就随便写写。可惜先生半月才来一次,乐游平日读书,诸多不解也无人可问。”

    乐游从柳停明手中抽走那篇策论,将自己手里拿着的从角落翻出来的不知道何时临摹的《快雪时晴帖》递给了他。“还望阿兄不要嫌弃。”

    “你的字写得比我好太多了......感觉,你的字有几分像父亲?”

    “或许吧?平日我也有临摹父亲的字的。”乐游轻描淡写的回答。实际上,不仅是自己的字有几分柳丞相的韵味,她甚至能完全模仿柳丞相的字迹。

    她相信这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乐游这番作态,落在柳停明眼里却有几分可怜。他听父亲说养妹病弱不能见风,因此只得住在观星塔;可如今一见,他这位养妹虽体弱但也未到缠绵病榻的程度,挑个清净的小院住着也未尝不可。

    更别说丞相养女的身份并不低,以她书阁内诗文来看,她明明颇有才气,外界却从未听闻。

    柳停明微微皱眉,他心知父亲就是个老狐狸,本就不会平白无故收个养女;但他也摸不透父亲的想法,此下只是对乐游更生怜惜。

    “你不能出门的话,以后我就多来看你,帮你把写的文章带出去给夫子吧?相信若是能得到更多指导,你这样的才气,文章定能传遍长安。”

    “到时候父亲再让你出面社交时也方便认识朋友。”

    “好呀!不过,平时塔门会上锁......只能隔着门缝把手稿给你了。”

    乐游虽不缺笔墨,但观星塔内的书却很有限。她装作不经意的提起,柳停明则答应每次过来的时候会带些乐游想看的书来。

    二人相谈甚欢,柳停明说自己临摹总不得要领,乐游则将自己习字所用过的纸张翻出来给他看,那些废稿叠起来完全能将书案后乐游的身影完全挡住。

    柳停明很是感慨。

    约莫过了一个来时辰,乐游透过射入塔内的光线判断已经过了最好的取血时间,这才提醒柳停明出塔。

    她罕见的心情很好,柳停明的到来,让她看见了丞相这个老狐狸的最大破绽。

    乐游天天呆在窗边听来往下人闲聊,知道丞相和主母仅仅能算相敬如宾——想也知道,丞相几房小妾却仅有柳停明一个孩子,丞相怎会不知后宅事;只不过碍于主母是当今侄妹,官阶尚小时不好发作。

    而等他位列三公,柳停明已展现出上佳资质。在朝堂之上,他已左右皇权;后宅也就不介意退这无关紧要的一步给皇帝个面子。

    然而,含着金汤匙出生还没接触过那些腌臜事也没体会过父亲手中权柄的贵公子,无论是心智还是城府都比老狐狸父亲差太远了。

    乐游对自己向来有自知之明,在丞相面前仅仅是装傻充愣装好女儿耍点小手段,从不利用偷听来的信息试图对他造成伤害。

    谋定而后动,乐游知道,不一击即中,自己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咕——咕——”

    乐游跟着柳停明往观星塔塔门走送他,不知何方传来几声鸮鸣。她本没有在意,可前者的脚步却突兀的停顿了一下,使乐游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她抬头去看柳停明的表情,对方平静如水的脸庞中似带着几分凝重......和不解?

    乐游微不可察的挑了挑眉。

    鸮鸟在长安,虽少见,但不至于让人感到吃惊。乐游曾听闻高门贵族往往有不为人知的传信方式,如今忽闻鸮声,恍然大悟。

    她虽记忆好,却仍是凡人。只记得这样的鸮声在她被拐入观星塔后曾听见过那么一两次,却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发生什么事了......”

    送柳停明离开观星塔,乐游喃喃自语道。

    瞥了一眼被锁上的门,乐游回身来到储物柜翻找,拿出一西洋货望远镜来到窗边观望。

    实际上乐游从没有真正逛过所居住的丞相府,但她见过《长安地图志》中长安城的府宅规划,也知道丞相府所占的是哪块地皮。出于对柳丞相喜好及府内人口的了解,再结合当朝丞相府宅规制,大约也能猜到丞相府的布局。

    柳停明离开时的方向并不是向着后院居住处或是正厅走,反而向着的是角门去了。乐游在一楼看了看,发现前花园的树木完全将那个方向的道路遮挡了,估摸着对方的脚程,乐游扶着栏杆,匆匆沿着木楼梯向上走。

    来到第三层,望远镜的视野终于可以掠过树顶。不清楚府内道路的细节,乐游只能眯着眼,在几条路上来回搜寻柳停明的身影。

    好在,柳停明今日穿的是素白的衣裳,在暗夜中十分显眼。

    乐游见他最终停在了马厩前。

    此时她恨不得望远镜能再放大个几十倍,因为她现在用着望远镜仅仅能看见柳停明靠近了马厩,然后从马厩的茅草顶里拿走了什么东西。拿完东西以后,柳停明穿过中庭进了丞相的书房。

    乐游叹了口气,但实际心里并没有感到太遗憾。

    能知道这些就已是意外之喜,至于其他,她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月明星稀,今夜难得无风无雨,乐游却没了赏夜的兴致。

    她莫名的有种预感,丞相府隐藏的事或能成为她离开观星塔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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