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时节,万物萌动,一道凄厉叫喊如惊雷唤醒沉睡的巫山。

    “救命,救命啊——”

    少女猛然睁开睡眼,翻身下树,望见两丈外一条硕大青蟒正吐着朱红信子,缓缓逼近跌坐在地的褐衣樵夫。

    斧头与柴草落在一旁,那人背影抖如筛糠,不住地往后瑟缩:“别、别过来!”

    厘清状况,少女微微一笑,柔声开口。

    “到我身边来。”

    樵夫闻声回头,只见绿荫下的少女身形单薄,腰间银剑熠熠流光,他踉跄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朝她奔去。

    然而青蟒摆动粗壮长身,紧随其后疾追而来。

    樵夫还未跑到少女跟前,便见身侧蛇鳞骇骇,他猛地哆嗦,惊叫着扑倒在地。

    扑腾了几下,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袭来,他惊疑抬首,却见青蟒如藤蔓一般环绕着亭亭少女,朱红信子亲昵地舔了舔她的脸颊,模样乖顺。

    少女纯澈乌眸眨了一眨,粲然笑道:“我方才是在喊它。”

    “什、什么……”眼前景象实在太过诡异,樵夫面色煞白,双唇打颤。

    “您没受伤吧?”巫山月俯下身去搀扶樵夫,轻声安抚,“青儿说您伐了树洞,扰了它冬眠——但您别怕,它答应过我不会伤人。”

    “怪物……”樵夫往后一躲,一骨碌爬了起来,慌乱挑起柴逃也似的出了深林,“怪物啊——”

    惊叫声回荡于深山之中,巫山月叹了口气,随即又安下心来:“看来没什么大碍。”

    青蟒“嘶嘶”出声,似在控诉,少女抚了抚它碧若翡翠的脑袋:“好啦好啦,咱们再找个新的树洞便是。”

    因巫山地僻人稀,百兽聚集,巫山弟子又多是放养散居,巫山月便时常与山间动物玩耍对话,十年来竟逐渐能与它们共情通意,亲密交谈。

    不过易于亲近的多是本性乖顺之物,收服巨蟒一类的凶兽着实费了她许多工夫,但好在成效卓然,山中凶兽袭人的事故已趋近于无。

    巫山月正环视着合适的树木,身旁青蟒忽而弓身吐信,她警惕抬头,瞥见一道黄影劈开落叶,朝着她飞袭而来——

    少女侧身将青蟒引向身后密林,起落之间双指一拈,乌墨长发随风飘舞,耀如星月的双眸看向指间之物。

    竟是一封被拆过的信函。

    “警惕性不错。”

    春风捎来一道清冷之音,巫山月欣喜抬首,见一袭雪色悄然显现在错落的林木之间,斗笠上飘飞的纱帘似还携着仆仆风尘。

    “师父!”

    少女眉眼弯弯,如一叶飞花迎上前去:“师父近日去了哪里?竟这么久才回巫山?”

    雪衣人撩起斗笠上的纱帘,纱布缠绕的手臂下露出一张清冷孤绝的年轻面容,仿佛凝着未被初春化开的冰霜。

    “你即刻收整,动身下山。”

    巫山月伸长的双臂无力垂落:“师父要赶我走?”

    陆长庚扫了一眼她手中信函,语气决然:“火凤印于七日前失窃,威王想请你去追查此事。”

    巫山月闻言审视信封口的灼灼火漆,上面果然加盖着大皇子威王印章,她心中惊异:“火凤印失窃了……是谁所为?”

    她虽于巫山隐居习剑十年,可大璟人人皆知,火凤印是璟高祖开国圣物,由君王代代相传。

    每岁春祭之日,永安帝都会奉印祭祖,以祈丰年,她在幼时也曾跟随百姓万民焚香礼拜,岁岁年年,火凤印已成大璟安定之象征。

    如今距离春祭仅余一月,火凤印却不知所踪,且不说天下万民,她此刻已心生焦急。

    “据威王密信所述,永安帝已封锁消息,暗中召集四位皇子,承诺只要有人查清火凤印的下落,便立为太子。”

    “此后威王收到不明密信,告发三皇子珏王暗盗火凤印意欲夺嫡。”

    陆长庚话语方落,巫山月已拆开信函,看见了内里的两封密信。

    其中一封写于色笺,并无署名,笺上仅有寥寥片语,便是告发珏王江风之盗窃火凤印意欲夺嫡之言。

    “珏王……”巫山月在脑海中搜寻着有关此人的传闻,不敢置信道:“就是那位‘野鹤逐江风,岂甘寄凡尘’的三皇子江风之?”

    “他不是素有纵情山水,不恋权位之名么?”

    陆长庚垂眸低哂,如雪银丝随着他的动作垂落身前,拂过腰间闪着寒芒的银剑:“人心叵测。”

    巫山月将色笺铺展,迎着倾泻的日光细细观察,但见其质细密,微透青绿,薄如蝉翼却又不易损破,非皇家显贵不可得之。

    可见告密之人应当是珏王近友或府中侍从。

    然而笺上并无表明身份之言,空口无凭,用意不明,想必这也是威王没有呈告陛下,而是寄与巫山派求助的原因。

    春祭在即,永安帝想必是疑心几位皇子,才以太子之位为诺,让他们的暗流涌动激化为明面上的波涛,将火凤印的下落更快地搅出水面。

    而告密之人和威王也正如他所愿,纷纷开始搅动池水。

    只是……威王为何指派她来调查此事?

    思及此,巫山月立即展开另一封密信。

    此信以精细硬黄纸书写,字迹工整,所述简明,为威王来信。

    除了方才已知的那些信息,信上还明晃晃写着珏王可被攻破的一大弱点——喜好蓝蝶。

    “威王想让我在珏王生辰宴引蝶诱之,取信之后查明火凤印的下落……”她清丽的面容染上疑惑,“可威王怎知我能引蝶?”

    这十年她隐居避世,只有巫山派众人知晓她能与百兽万灵交流……那么,是谁告知了威王?

    陆长庚缓缓看她一眼,背过身去,随风飘舞的银发似在对她无声告别。

    “你启程凤临,威王自会派人为你解惑。”

    *

    风雨无阻日夜兼程,巫山月终于穿过杳杳千里,赶在珏王生辰的前一日抵达都城凤临。

    一入街巷,热闹的笑语便携同和煦春风扑面而来,将她满身风尘尽数吹散。

    抬眼望去,高楼峻宇,车马盈街,街边商铺鳞次栉比,百姓眉开眼笑忙碌其间,肉包的香气悠然飘来,是不同于巫山的喧沸烟火气。

    巫山月心有所动,下了马慢慢走着,十年前她孤苦无依,遭受拐卖辗转,脸上极少出现眼前这些人的殷实笑容。

    马儿似乎觉察她的情绪,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掌。

    感受到安抚之意,她顺势梳了梳马儿沾上尘土的鬃毛,会心一笑:“我没事。”

    巫山月并不自怜,她希望天下万民皆能如此安居乐业,展露欢颜,若是这份安宁被某些野心家倾覆,世上再多一些十年前的她,那才是她的梦魇。

    思及此,巫山月牵马赶往凤来客栈。

    这是威王信中特意交代的落身之所,位于主街中心,四面通衢,客旅云杂,便于探听和联络消息。

    客栈掌柜热情麻利,很快将她带到一方雅间,上牌龙飞凤舞题着“听风轩”三字。

    巫山月道了声谢,推门而入,枝叶摩挲的沙沙声随风迎客,宛如天籁。

    她放下行囊,移步窗前闭眼聆听,忽而风声骤烈,只听木门吱呀一声,随后被人重重阖上!

    剑风逼近,她蓦地睁开双眼,拔剑格挡,兵刃交接发出泠然锐响。

    背后突袭剑势受阻,她手腕一转,旋身凌厉地振臂横斩,霎时将来人逼退几步。

    巫山月挥剑掠去,不速之客竖剑防守,又被她逼至墙角,两人目光倏然交汇。

    “你不是我的对手,不如老实交代你的身份。”

    闯入之人约莫十七八岁,同样手握银剑,身体因后退而微微屈着,清秀的脸上洇出一层薄汗,凝望着她叹了口气。

    “每次看你这般毫无防备的模样,我都以为我能胜你。”

    “师姐。”

    巫山月闻言一愣,细细端详眼前沉静的少年,沙沙风声宛如岁月的颤音,将记忆中的面容缓缓重叠在眼前。

    “你是……玄一?”

    她欣然收剑,上前拉起少年的手臂,环视一圈。

    “真的是你,小师弟!”

    虽叫小师弟,但其实只比她小了一岁,只因长得稚嫩清秀,像只乖顺的小狗儿一般,才让她一口一个“小师弟”地叫着。

    两人幼时较其他弟子更为亲近,但五年前,师弟玄一忽然离开巫山,此后便杳无音讯。

    “你怎会出现在这里?”

    “师姐没认出我的笔迹么?”少年声音虽淡,却莫名泄露一丝酸涩。

    他自嘲一笑,很快敛去眼中纷乱。

    “不怪你,五年了,都变了。”

    巫山月像幼时一般伸手去摸少年微垂的头,却骤然想起此前疑惑之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那封密信是你写的?”

    “所以,是你向威王举荐,让我以引蝶来引诱珏王?”

    少年收起剑,沉静的目光带着些许小心翼翼。

    “师姐会怪我吗?”

    巫山月并未直接回应,反用纯真无害的眸光凝住少年,一错不错。

    “你不会害我的,对么?”

    空气骤然沉寂,直到快将少年滴水不漏的面容盯出一丝裂痕,她才笑着耸了耸肩。

    “也没什么可怪的。”

    “虽然巫山很是清静,但师父常常教导我们,‘巫山弟子要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所以,这也是你我职责所在。”

    少年玄一垂眸片刻,缓缓道:“我会尽力助你取信珏王。”

    想起珏王引鹤的传闻,忧心之外,巫山月面上多了几丝兴味,她早就对这位名满天下的珏王心生好奇,便示意玄一继续说下去。

    “明日巳中,珏王会于西山桃林举办廿岁生辰宴。”

    “师姐可借献礼为由进入宴会,设法留在他身边查清火凤印的下落,又或者,揪出告密珏王之人。”

    “时限,便是二十五日后的春祭大典。”

    她静静听着,斟好茶抿了一口,又将另一杯递给师弟玄一,问出此局关键之处。

    “献什么礼,设什么法呢?”

    玄一未接茶水,只静静地回望着她。

    才方喝过茶的巫山月只觉得口舌燥热,咽了咽口水,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我?”

    *

    西山地处凤临西北角,烟岚云岫,山明水澈,其中最为绮丽的春景,要数那漫山遍野绯红如云的桃花。

    巳时未至,巫山月已由威王派来的妆娘梳洗打扮完毕,与玄一提前抵达了西山。

    抬眼望去,游人如织,赏花春宴遍布桃林,可偏偏,玄一原本打探到的珏王设宴之处,却瞧不见珏王半点踪影。

    玄一挥拳砸在桃木之上,惊起枝上几只麻雀:“可恶,被他耍了。”

    巫山月安抚地对惊鸟笑笑,轻轻拍了拍玄一的肩膀。

    “珏王如此防备,说不定生辰宴上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辛。”

    她微微一笑:“别慌,我有办法寻他。”

    手腕折转,巫山月拔剑直指花枝之间,灵活地划拉几下,剑尖上瞬间多了十数条蠕动的春虫。

    她将剑刃递到花枝上的麻雀面前,含笑开口:“小家伙们,开饭啦。”

    成群结队的鸟雀们纷纷飞涌过来,争先恐后地饱餐春宴,围着巫山月叽叽喳喳地啼鸣着。

    “别客气,我还要劳烦你们帮我个忙。”少女蹭了蹭雀儿绵软的毛羽,好似自己也化身成了一只小雀,自然而然地融入了群鸟之间。

    她密谋般对它们窃窃私语:“小家伙们,你们可知道珏王殿下在何处设宴?”

    “嗯……约莫就是这片桃林最为俊美,神仙一般的男子。”

    “啾啾!”一只麻雀忽而兴奋地扑腾几下,张开双翅飞离枝头。

    巫山月笑吟吟拉过玄一的袖子,飞身跟了上去。

    只见雀儿一边飞腾,一边叽叽喳喳与其他花枝间鸟雀交换讯息,二人沿山间溪流迫近僻静的桃林深处,游人渐稀,可前方却隐隐传来阵阵话音。

    巫山月灵活地飞身上树,拨开花叶,探看着前方景象。

    只见十数丈开外坐落着一方凉亭,凉亭前的空地上摆放着许多长几,长几之间,一位侍女装束的女子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筵席的布置。

    众人姿态随舒,一行一止皆有仪度。

    “看来前方就是珏王设宴之地。”

    她亲昵地向雀儿道了谢,又对玄一点了点头,二人就此分道,往相反方向而去。

    一袭桃粉的巫山月穿行于重重花枝之间,悄然迫近前方筵席,眼帘内却不期然闯入一抹青绿。

    她凝神向下望去,只见烂漫桃枝掩映之下,悠然躺着一个颀长的身影。

    他修长双臂枕于脑后,青绿色的广袖长袍如云垂落,仿佛生生不息的春草铺盖满地。

    衣衫领口松松垮垮地交叠着,露出衣领下大片雪白的肌肤,顺着纤长的脖颈向上探看,只见那人双目闭阖,长睫在如玉面容投下一小片阴影,似在假寐。

    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昭示身份的挂坠之物,空荡轻盈自在如风。

    巫山月审视片刻,忽然放柔了声音,惊慌喊道:“哎呀!”

    “救命——”

    她假意脚下一滑,直直摔了下去。

    衣袂破空之声乍起,腰间漫上温凉触感。

    天地飞旋间,巫山月对上一双漾着笑意的如月清眸。

    是他。

    男人旋身卸力,将她稳稳放在草地之上,泠泠清音洒在耳畔:“可有受伤?”

    或许因傲立于天地之间,他身上的光华比酣眠时更加熠熠。

    神采逸飞,风姿出尘,好似清风抚岸,明月高悬。

    巫山月眨了眨眼,轻轻摇了摇头,却悄然垂下眼眸,勾起嘴角。

    ——鱼儿咬钩了。

    她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紧握的桃枝之上,这是方才她跌落时刻意折下的新枝,桃粉摇曳,清香扑鼻。

    柔荑素手忽而伸出,她不甚自然地牵过男人修如玉竹的长手,轻轻翻转,将桃枝放于他的掌心。

    “多谢公子相救。”

    幽香撩人,好似春天在手心盛放。

    男人回望着她熠熠星眸,缓缓收紧了手中春色,弯起唇角。

    “我很喜欢,不过……”他边说边迫近着她,暧昧吐息倾洒在她颊侧,撩起几缕青丝。

    巫山月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背后却倏然贴上树干,避无可避。

    男人离她咫尺之距,亲昵伸手环绕于她耳后,将她牢牢圈在怀中,空出的手则将桃枝轻轻插入她乌墨发间。

    见她白皙耳廓染上云霞,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句柔声耳语:“芳花赠美人,才更让我欢喜。”

    巫山月心跳如鼓,欲要避开耳畔酥痒,双腿却不争气一软,骤然从树干间滑落下去。

    空气静默了一秒,随即迸发出一声朗笑。

    男人翩然俯身凑近了她,面上仿若云开雾散,光彩熠熠。

    “美人怎么倒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

    望着眼前摄人心魄的笑眼,巫山月如鲠在喉,浑身都要不适起来。

    不妙。

    这个男人……比想象中还要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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