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县令提出质疑,“按照你的逻辑,丽国有治疗的方子,南方州城毗邻丽国,为何感染范围不亚于鹿州,到目前为止没有研制出药方?”

    章婉清认真答道:“因为无人敢进入那原始森林。”

    曾县令一惊,仿佛猜到她要做什么,“那原住居民只是你寻的资料上的记载,无人真正见过,若是寻不到,该如何?”

    是的,若寻不到该如何?

    知州与杨县令目光牢牢的锁在她的身上,此刻他们与曾县令不得不想到了一块,等待她惊世骇俗的答案。

    章婉清闭了闭眼,用与往常无异的平静语气回答:“我便以身试毒,解救众人!”

    *

    一阵冷风吹过,在地面掀起一个个小小的旋涡,艾绿色的袍底在空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锦袍的主人,一双瑞凤眼,含着泪,痴痴的望着州府衙门。

    当那个水红色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眼泪顷刻滚落在玉面上,最后滚至下颌,滑进衣领内。

    “姐姐,你可算出来了,我在春花巷寻不到你!”苏寒山神色痛苦。

    他极少这样哭泣,平日受了委屈也只是眼含湿意,章婉清从怀中掏出一个绸缎帕子,替他擦泪,“莫哭,出了何事?”

    从封城起,她将他逐回苏家,严禁他出来走动,期间给州府送酒精时,趁着空档见过他一次,那时两人隔着一道大门,他丝毫不受疫情影响,像一个面对困难无所畏惧的战士,笑着对她说:“姐姐,你不许我出门,我便不出门,我会照顾好苏宅所有的人,不给你添乱,姐姐,你要加油!”

    他举起手臂,对她做了一个加油的姿势,这个是她曾经教会他的。

    当时,她愣愣地看着他的笑容,那笑容就像一轮和煦的阳光,照亮前行的黑暗,让她不再惧怕未来的路。

    今日他双眸挂泪,她心如刀割,听着他哽咽道:“姐姐,苏柔不行了!”

    章婉清擦泪的动作一顿,心痛就如同那瘟疫快速蔓延至五脏六腑。

    这个时候,她自然明白“不行了”意味着什么。

    她拿着帕子的手微微颤抖,努力用另一只手按住手腕,继续替他擦干眼泪,安抚他,“柔儿是个可爱的姑娘,她身体一向很棒,她会挨过去,不会有事的。”

    苏寒山点头,声音沙哑,“姐姐,你是要回陶然居吗?我可不可以与你一起回去?”

    她为全城老百姓供应酒精,没日没夜的消毒,还带着州城的志愿者一起干。

    “志愿者”是她告诉他的一个名词,他不知何意,只知他们是一群身体强壮,没有被感染,甘愿为州城老百姓服务的好心人。

    章婉清没有回答他,而是问他,“你是怎的跑出来的?”

    现在各坊各街都是官府巡视的人,但凡有人出了门,立马被抓回去。

    “园子里有个狗洞,是前些日子黑风刨的,我跟着它从里面钻出来,你莫要担心,不会有人发现。”苏寒山没有再哭,但是情绪很不好。

    “你现在赶紧回家,不要让郎主和夫人担心,还有爷爷年纪大了,身子弱,你一定要照顾好他,千万不能让他被传染。”

    苏寒山应了一声,想起他的问题她还没有回答,正要问时,章婉清在与衙门的官差说着话,似乎是在交待什么,不一会儿,那官差走过来,对他说:“苏公子,我带你回苏宅。”

    不容分说,他被官差推着往外走,他挣扎着,高声道:“姐姐,你要保重自己。”

    “快回去吧,苏柔一定会没事,忙完这阵我去看望她。”章婉清向他招手,双眸渐渐有了湿意,苏柔还是扛不住,曾经多么可爱又调皮的一个小姑娘,却要为这场瘟疫祭奠她的生命。

    但是章婉清不能在苏寒山面前露悲,她要给他希望,他也是苏家的希望,她更不能去探望苏柔,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为了不再有人在这场瘟疫中祭奠他们的生命。

    以身试毒不是她恍然一过的念头,而是必须为之的行动。

    知州已经同意她去丽国,并为她配备了两位资历老道的大夫,不过对她提出了要求,以身试毒是下下策,万保人身安全。

    待苏寒山的人影在巷口成为一个小小的点时,章婉清的眼泪夺眶而出,“再见,苏寒山。”

    此次南下,或许就是永别。

    *

    十月初二,夜色并不迷人,那如钩的月亮像把尖刀插入鹿州城,惧意、寒意笼罩在上空,一辆马车急驰在官道上,直冲鹿州城门。

    守城将士提前得了命令,城门大开,待马车飞奔入城,便将城门关上。

    州府公廨灯火通明,衙门口的两只灯笼将两只白玉石狮照得锃亮。

    马车猝然停下,等候多时的官差急忙将担架送上前,两位女使小心翼翼将车里的人抬出,扶上担架,官差一刻不停举起担架,将人抬进衙内,身后两位手提药箱的大夫步履急切,一并抬步入内。

    州府议事堂。

    章婉清在担架上昏迷着,曾县令持灯附身去瞧,不禁身子一颤,灯火迎风一吹,差点熄灭。

    这哪里还是那个相貌清秀、仪静体闲,如远山芙蓉的姑娘,全身肿胀得如一只圆桶,几乎撑破了她的衣裳,眼睛与嘴唇肿胀得与鼻梁齐平,看不清脸部线条,裸露在外的脸庞、颈部、手臂、脚踝无一处不是青紫色的淤青与红色的血斑,触目惊心。

    所有人心口往上一提,不敢细看。

    知州发话:“怎会弄成这副模样?”

    陈大夫作揖相告:“回知州,我们未去寻丽国原住民,婉清娘子直接以身试毒。”说着,他声音些微颤抖,一路跋山涉水困难重重,他都不觉得累、不觉得苦,却在看到地上的人义无反顾剥掉外衣,由着那些黄蚊叮咬自己时,差点落泪。

    “为何不去寻?”

    “从丽国往返鹿州至少十日的路程,婉清娘子说原住民既然隐居深山老林里,不是那么容易寻到,若去寻要耽搁数日,寻到后他们未必能交出解毒的方子,鹿州的百姓等不了那么久,于是直接以身试毒,由我们两人配药解毒,这样便可以节约时日,减少鹿州百姓的死亡。”

    “她就没想过,若是你们配不出方子怎么办?万一她死了,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了兵?”曾县令起身,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出不来。

    陈大夫低下头,无奈道:“娘子说她命大,不会死,会给鹿州百姓带来好运。”他颤颤巍巍,一个女子为解救万千百姓的性命,置自己的性命不顾,如此大义凌然,他着实惭愧,目睹她毫不犹豫将那副身子送给黄蚊叮咬,他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娘子给出了两个方案,其一,解毒,其二,以毒攻毒,她不信没有法子,没有法子那是没豁出去,丽国原住民能长居于此不惧蚊毒必然是他们的祖先以身试毒过。”

    “荒谬!”曾县令忍不住暴粗口,“她犯傻,你们难道也跟着犯傻!”

    陈大夫低头,不敢言语,一屋子的人沉默着。

    知州打破了沉默,问出他迫切需要得到的答案,“可配出治疗的方子?”

    陈大夫忙点头,“配出来了,都是几味致命的中草药,娘子果然聪慧,思出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

    杨县令向前踱了一步,“也就是说她昏迷而未丢性命是因为服用了毒草药?”

    “是,是啊!娘子全身被黄蚊叮咬,是会当即毙命的啊,我们在她被叮咬前已经准备好了毒草药,只待她实施计划我们即刻给她服用,这也是娘子事先与我们商量好的。”

    “也就是说,她面目全非是因为蚊毒和毒草药两种毒物在体内绞杀的缘故?”

    “正是!不过,各位长官勿要担忧,娘子最迟明日傍晚可醒来。”

    “那会不会服用解毒方子的病患也会如她这般?”

    “不会!娘子是被黄蚊围攻,黄蚊的毒素直接注入她的体内,而病患体内的毒是人传人,副作用没有此般强烈。”

    所有人松了口气,知州当即命令下属,“通知所有医馆即刻营业,配方解蚊毒的方子,至明日酉正时刻,务必配出全城三分之一患者的用量,具备医师资格的郎中若愿意加入,赏银十两。”

    他看了眼地上的人,叹了口气,吩咐道:“将婉清娘子抬去公廨的小房,你们两个去照顾。”

    他指着两位女使。

    “是!”

    陈大夫将配方写在纸上,一共写了将近五十份,递给知州后又匆忙返回医馆,临踏出衙门的门槛,曾县令将他唤住,“陈大夫,请留步!”

    “曾县令有何请教?”

    “能为我讲讲你们南下的经过吗?不用太详细,就耽误你一刻钟。”

    一旦回忆,陈大夫心有余悸,也有一种生平未有过的劫后余生的快感。

    三人花了五日的时间到达丽国边境,期间遇到过劫匪和流民,去岁章婉清与苏寒山去蜀地也遭遇过劫匪,有了经验,她这次带足了银两,一部分放在身上,一部分缝在马车顶,马尾巴也藏了银票,还在路途的树洞里塞了银两,返回时再取,就这样两次遭遇抢劫,他们不至于被搜刮得身无分文。

    可是比起劫匪,沿路饿殍遍野更令他震撼与心痛。鹿州及时采取了防控措施,而那些南方诸州,死亡惨烈。

    死亡太多,他们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快马加鞭到达丽国边境。

    进入那片原始森林,他们既要防备凶兽攻击,又要防备各类毒虫叮咬,期间章婉清被毒蛇咬过两次,他被犀牛攻击过一次,另一位大夫被老虎挠伤了脸,三人费劲千辛万苦脱了险,好算找到了黄蚊分布最繁盛的那片林子。

    章婉清二话不说,命令他和另一位大夫穿好特制的防护雨衣,自己则脱下外衣,露出手臂与双腿,赤足踏在棘丛上,任那黄蚊将她蛰成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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